第一章 老腔不能丟
(第一次嘗試現實題材創作,希望大家能夠喜歡,這是一本傳承和保護非遺文化的作品。)
「張廠長,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們今天能不能就把合同簽了?」
聽到耳邊傳來的聲音,張禾的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化。
他的身上穿著一身西裝,和他的外貌稍微有些不符,眼角幾道魚尾紋,顯得有些滄桑。
面前擺著一個茶台,上面放著雕刻成蟾蜍等等模樣的一些木質物品,茶壺在一旁燒著,咕咕冒著熱氣。
對面那個男人上身穿著花哨的襯衣,就好像晚上在歌舞廳蹦迪的那群閑雜人員一般。
見到張禾沒有說話,男子頓時有些著急起來。
「張廠,我已經給的是最低價了,不能再低了。」男子有些急切道。
張禾心裡微動,不過沒有直接表現出來。
做生意,誰著急誰就要少掙一點,在菜市場上討價還價也是同一個道理,不過張禾有自信面前這個男子不會拒絕他。
對面的男子是一個廢品收購站的老闆,雖說只是一個小站,但是每年收購的廢紙也有幾千噸的量。
張禾要做的就是將這些廢紙買回來,重新加工成紙類產品,回收再利用。
本市幾十家造紙廠,張禾開出的價錢已經是最高的了,他走的是技術流,可以通過生產工藝的優化將這一部分的成本節約出來。
「一噸八百。」張禾緩緩說道。
這個價錢是他能開出的底線,即便如此,也要比其他的工廠收購價要高上不少。
溢價收購廢紙,近乎於壟斷。
幾千噸至少差幾萬塊錢,沒有人能拒絕這個誘惑。
男子目光疑惑,猶豫了一會,正要說話。
張禾的身上忽然響起了一陣歌聲。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
張禾臉上露出抱歉之色,道:「不好意思,出去接個電話。」
說完,張禾直接拿著手機走了出去。
這年頭,做生意的手上不能沒有手機。
張禾手上的手機是一個翻蓋的,裡面是一個彩色屏幕,2.8寸,不大不小,正好一隻手可以拿穩。
一看來電顯示,家裡打來的。
自家的情況自家知道,家裡那兩個老農民沒什麼要緊事是不會打電話過來的。
這個點突然打來電話,恐怕出了什麼大事。
張禾的心裡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他不敢耽誤,將電話接了起來。
「爸,咋了?」張禾語氣疑惑。
「你叔爺死了,你看你能不能回來一趟?」電話里的語氣平靜。
一張蒼老的面孔浮現在腦海之中。
叔爺張德海是村中的老人,小時候對他多有照顧,也是華陰老腔的傳承人之一,在戲班裡面負責拉板胡,已經七十多歲的年紀了。
「我馬上就回來。」張禾沒有多說,直接答應下來。
他的心裡沒有太大的波動,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叔爺張德海活了這麼久,也算是壽終正寢。
只是可惜了,從此老腔傳人再少一人。
張禾在心裡無聲道,回去之後和那個廢品站站長簽了合同,隨後匆忙離開了這裡。
停車場上,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停在那裡。
張禾坐在駕駛位上,將脖子上的領帶解下來扔在了一邊,將外套也丟掉,將襯衫上面幾個扣子全都解開。
一系列動作做完,張禾這才鬆了口氣,人前光鮮亮麗,但不代表穿著就很舒服,如果不是必要,他也不會這麼打扮。
拿起手機熟練的打開通訊錄,不過幾秒就從裡面找到了一個號碼,備註名是唐瓊。
張禾撥了出去,嘟嘟響了好幾聲之後電話終於接通。
「親愛的,怎麼了?」電話里的聲音是一個十分年輕的聲音,靈動婉轉。
唐瓊,張禾的女朋友,現在在市裡面的一個文化部門工作,兩人年紀差了三歲。
兩人從同一所大學畢業,張禾是先畢業的那個,在校期間攻城略地,拿下了學妹唐瓊。
愛情長跑六年的時間,距離結婚只差臨門一腳,至於之後是愛情的墳墓還是情感的升華,張禾不知道也懶得去想。
「我叔爺爺去世了,我要回家一趟,這幾天你去你爸媽家住吧,安全第一。」
「對了,上次老劉給我帶了一條煙和一瓶酒還在書房放著,你把這兩樣東西給你爸帶過去,我這邊也不缺。」
張禾將他離開之後的事情安排了一下。
和唐瓊已經同居,雙方父母心知肚明。
他當年在大學期間表現優異,專業排名第一,系主任親自找到他說要給他留一個研究生的名額。
不過張禾沒有選擇繼續深造,而選擇了就業,學的是輕化工,不出意外這輩子就要和工廠打交道了。
張禾在廠子里呆了幾年,別人才混到一個小幹部,他已經把廠子從上到下的運營模式全都瞭然於心,技術方面更是不在話下。
正好趕上國家扶持,從銀行貸款,拉上幾個同校師兄弟的關係,開了一個小工廠,從此一路高歌,這樣的女婿沒有長輩不喜歡的。
「啊?叔爺爺去世了,那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回去?」唐瓊有些驚訝道。
「不用了,我們家在山腳下,窮鄉僻壤,你是城裡人,住不習慣,再者說了,我爺爺講究禮數,你還沒有正式登門拜訪過,現在來也不是回事,你就在家等我吧。」張禾的語氣溫和,恰到好處。
「我知道了。」唐瓊回應道。
兩人再度說了些情侶之間的私密話,隨後張禾等唐瓊掛掉了電話。
他一踩油門,桑塔納緩緩駛離了這裡。
……
華陰市虎溝村,位於華山腳下,窮鄉僻壤,一座座磚瓦房矗立在山中,田野裡面阡陌交通,村子裡面雞犬相聞,和城裡完全不一樣。
幾乎整個虎溝村的人都姓張,在這裡張姓就是大姓,無人能比。
張德海老爺子在虎溝村的地位極高,不光是張禾的叔爺爺,更是所有年輕人的長輩。
這一次張德海去世,整個村裡的人都過來幫忙。
按照這邊的習俗,從前幾天就要開始準備,一直到鬧到下葬。
對於這些張禾並不是很清楚,只是當他跪在靈堂前的時候,豆大的眼淚就從眼睛里流出來了。
一顆顆淚珠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給張德海上了三炷香,磕了幾個頭,披麻戴孝,張禾這才起身離開。
黑白照片放在靈堂上,張德海布滿褶子的面容深深的烙印在張禾的心裡。
說是淡然,真到了跟前怎麼能夠淡然,那個對他時而嚴厲時而和藹的叔爺爺真的走了。
此刻,院子裡面已經搭起了棚子,一張張四方桌擺放在棚子下面,一張桌子配四個條凳,桌面上是一個個大號的洋瓷碗,裡面盛著麵湯。
北方人愛吃麵食,關中人更愛吃麵食。
「吃碗面。」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張禾不用扭頭就知道是誰。
他的爺爺張德林,張德海的哥哥,也是華陰老腔的傳承人,在戲班裡負責拉月琴。
一碗面放在了張禾的面前,白花花的麵條,粗細正好,上面均勻的澆上一層臊子。
「爺,你趕緊坐下吧。」張禾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道。
隨著嘴巴一吸溜,麵條被吸進嘴裡,咕嚕嚕的聲音響起,這才算吃得香,吃面不出聲音,那就說明吃的不香。
張德林頭上纏著白布條,身上是對襟短打,腳下是雙自製的布鞋。
「當年我和你叔爺一塊吊嗓子,我印象還在昨天,唉……」張德林嘆息道,臉上露出回憶之色。
虎溝村張家族人,華陰老腔傳人,傳內不傳外,傳男不傳女。
每個張家男人到了打基礎的年紀,不管以後能不能掌握這門手藝,靠不靠這門手藝吃飯,吊嗓子是必須的,還要練習月琴等等樂器。
這些都是老腔的基本功,張禾小時候也同樣經歷過。
「爺,叔爺肯定也想你,我們要替叔爺好好活下去。」張禾緩緩道。
「叔爺一走,我們老腔又少了一個人,你叔爺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把老腔傳承下去,我們的心愿都是這個。」張德林望著靈堂那邊,眼眶微紅。
張禾一時沉默,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幾個小孩子從一旁跑過,嬉笑打鬧,只是沒有一個人能擔得起張德林老爺子的心愿。
這個責任太大了。
第二天,張德海入土,地點就在山坡上,其他的東西早已安排妥當。
一路過去,張禾都沒有看到張德林的身影,村裡的幾個老人好像約定好了一樣,沒有參加葬禮。
老人們幾十年的友情,或許是觸景傷情吧,張禾在心裡默默道。
正當眾人以為一切結束了,準備轉身離開。
突然,遠處的田野里一個接一個人頭冒了出來,好像威武雄壯的士兵一般,張德林帶著一群老人們從田野里走來,站在了張德海的墓前。
他們站在田野之上,手上拿著老腔表演要用的樂器,一動也不動,一股肅穆莊嚴的氣息出現在他們的身上。
張德林和其他的老人神情肅然,注視那座墳塋。
張禾和其他人的腳步全都停了下來,望著那邊的老人們,他們心裡猜到了老人們要幹什麼。
沉默良久,一股凝重而壓抑的氣息縈繞在眾人的身邊。
張禾望著幾個人,心裡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奔湧出來一樣。
突然,張德林扯著嗓子大吼道:「去年……今日……此門中。」
帶著黃土氣息,擁有極強穿透力的聲音剎那間響徹在天際,老腔渾厚蒼涼的聲音在眾人的耳邊圍繞著。
張禾心裡的那股氣驟然間爆發了出來,就是這個味道!
「人面桃花相映紅。」張德林抱著月琴繼續吼道。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最後一句唱詞結束,就好像機器發動了一般,每一個人都動了起來,他們的動作帶著一股剛勁的力量,直擊人心。
月琴聲,板胡聲,馬鑼聲等等樂聲交錯在一起,綿延在黃土地上亘古蒼涼的曲調衝進了眾人的心中,張禾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張德林和那些老人們站在這關中黃土上,站在這華陰隴上,站在這老腔里,這一幕是如此的震撼。
他們在用張德海最喜歡的方式去送別他,對老腔藝人來說這是最大的光榮。
生在這裡,長在這裡,不可能對老腔沒有感情。
那一個個老人就好像是堅守在最後的士兵一樣,用生命去守護被外人所不理解的東西。
張德海已經去世,面前這些老人們也終將逝去。
張禾感覺心裡似乎被什麼觸動了,他想起來讀大學的時候,老師在他的耳邊說的話。
「製造業是國家的支柱,是國家的根本,如果我們不去做,等到後悔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正是因為這句話,張禾畢業之後一沒有選擇繼續深造,二沒有轉入熱門的行業,一門心思扎入了深不見底的製造業裡面。
要說掙錢,這年頭幹什麼能有房地產掙錢?以張禾的頭腦,要是進了房地產行業,不說大富大貴,絕對能闖出一番天地。
可是他偏偏就選擇了又苦又累的製造業,還是最不被看好的造紙行業,骨子裡面就有股倔強的勁頭。
老張家人的身上,或許都有。
等到唱詞結束,眾人離開,張禾站在山坡上,腳下踩著的是千百年來未變的黃土地。
他沉默了良久,終是吐出了一句話。
「老腔,不能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