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奇怪的儀器
第二天早晨,我第一個起床,走出了帳篷。
天氣非常好。整個羅布泊呈現著一片史前的死寂,就像一張巨大的臉,怎麼都看不出任何一絲表情。沒人知道,這張臉會在什麼時候突然扭曲。
不一會兒,張回就從帳篷里走出來,走到我的旁邊,小聲說:「周老大,我跟你說點事兒。」
我看了看他:「你說吧。」
他說:「昨天夜裡徐爾戈又說了一宿夢話……」
我說:「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他說:「你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這時候,徐爾戈也走出了帳篷,朝我們望過來。張回不動聲色地改了話題:「不過,我覺得他說的非常對,有空間就有可能。」
我不知他在說什麼,就沒有接話。
徐爾戈面對朝陽,做擴胸運動,並沒有回帳篷的意思。
張回又說:「還有一句話,有時間就有可能。這地方,有的是空間,也有的是時間。」
徐爾戈的一隻耳朵正對著我們。
張回繼續說:「因此,這個地方有各種可能,就看我們能不能遇到了。」
我始終靜默,聽他說。
我忽然意識到,張回這個人很厲害。
一般的人,如果在某個人背後講什麼話,正巧那個人出現了,他想遮掩,往往很不自然,比方他也許會大聲說:「哇,這麼早你就起來了啊!」
那麼高的聲調,已經透露出他在緊急岔開原來的話題。
而這個張回不同,在徐爾戈走出帳篷之後,他非常平靜地轉到了本不存在的另一個話題上,而且這個話題好像正是進行中,外人聽起來就沒頭沒尾。
而且,他的聲調沒有絲毫改變,決不是故意給誰聽的。音量不大不小,我猜測,徐爾戈剛好能聽見一點點,卻又聽不太清楚。
另外,就拿當下這個情景來說,徐爾戈一走出帳篷,就看見張回和我站在一起,那麼,張回絕不該正在感慨我起得早,那明顯是假話,我們應該正在交談中,他不可能突然說一句屬於開頭的話。
我越來越意識到,這個張回的偽裝技術超出了我的估計。
遇到這種情況,絕大多數人會本能地慌亂,就算改變話題,也會像溺水的人一樣,隨手抓住什麼算什麼。
張回沒有慌亂,他非常沉穩,他臨時抓住的話題自成一體,他在說羅布泊,這個話題的全貌應該是這樣的——似乎某個人對他說過,在羅布泊很可能會遇到某種異象,並說出了獨到的理由。他對我複述了這些話,並表示他是同意的……
徐爾戈終於回到帳篷里去了。
張回依然在繼續這個虛假的話題:「我很希望遇到,真的,多值得炫耀啊……。」
過了大約半分鐘,徐爾戈沒有再出來,他才繼續說:「他哭咧咧地說了很多,跟前天晚上不一樣,含含糊糊很不清楚,我只聽清了兩句話,因為他一直在狠叨叨地重複——愛你啊,殺你啊,愛你啊,殺你啊……聽得我毛骨悚然!」
我說:「他說沒說他愛的是誰,殺的是誰?」
張回說:「沒有。」
我說:「看看有沒有什麼葯,安神之類的,給他吃點兒。」
張回說:「算了,我再忍忍吧,接下來,說不定他會在夢話里透露出什麼秘密來。」
我看了看他:「能有什麼秘密呢?」
張回說:「我隨便一說。走了。」
他就走了。
我不覺得徐爾戈有問題,只覺得這個張回有問題。
大家吃了東西,拔掉帳篷,掩埋垃圾,繼續前進。
外面沒風,車內開始熱起來,四眼拚命地吐著大舌頭。
我把空調打開了,回頭說:「號外,你怎麼一路都不說話?」
他說:「我——我怕你們聽著累。」
路越來越難走了,顛得我屁股疼。我全力抓著方向盤,儘可能找平坦的地面行駛。
整個車隊的速度簡直像蝸牛,平均速度20公里。
沙塵太厚,某輛車的空氣濾清器被塞滿了;地面跟搓板似的,某輛車的地盤膠套損壞了;溫度太高,某輛車的水箱開鍋了……
據說,對於一輛車來說,穿越一次羅布泊,等於正常行駛一年半的損耗。
走著走著,我聽見後座傳來呼嚕聲,回頭看了看,號外已經睡著,涎水流出了嘴角。四眼也累了,趴在他的大腿上,打著瞌睡。
隨著我們步步深入,死亡的氣息越來越濃。
漿汁兒一直死死抓著扶手,盯著窗外,緘默。
我想聊聊天,給內心減減壓。
我說:「漿汁兒,你喜歡研究異類方術?」
她說:「我這個人天天都夢想遇到奇迹。」
我說:「你認為幻術是怎麼回事兒?」
她說:「應該是某種嫁接吧。就如同我們一直被關在黑房子里,施術者為我們打開了窗戶,於是我們就看到了外面的日月星辰,奇花異草。」
我說:「我不那麼認為。我覺得幻術不是客體的問題,而在主體的問題。」
她說:「大作家,你具體點兒行嗎?」
我說:「就說《聊齋志異》里的那篇《嶗山道士》吧——道士和兩個客人喝酒,在紙上剪個月亮貼在牆上,月亮就變成真的了,照亮了整間屋子。眾人喝一壺酒,卻源源不斷。拿根筷子朝月亮上一扔,就變成嫦娥飄下來,跳起霓裳舞……所有這些不過是催眠術。那個姓王的崇拜道士,因此,道士很輕易就控制了他的精神。」
漿汁兒說:「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沒法對話。」
我說:「你不要迴避啊。」
漿汁兒說:「那你聽過搬山術嗎?」
我說:「沒有。」
漿汁兒說:「就是五鬼搬山。施術者催動五鬼,佔據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然後扭曲空間,瞬間把物體移走。分小五鬼,大五鬼,也叫小搬運和大搬運。小五鬼只能搬運小物品,鑰匙手機錢包之類;大五鬼卻能搬運大物品,比如銀行和金店。」
我憋著笑說:「怎麼都和偷盜有關啊?如果真有這般法術,應該推薦給拆遷部門。」
漿汁兒瞪著我說:「你不要笑!好像在智商上有什麼優越感似的。」
我就不笑了。
漿汁兒繼續說:「還有穿牆術和遁地術。就算談科學,從量子物理學的角度說,這種瞬間轉移在理論上也是可以實現的——把人體分解,傳送到目的地,再根據這個人體的所有原子結構信息,重新組合。」
我說:「我聽過,但是有三個難關需要突破——第一,如果把人體分解,那溫度就必須比太陽內部還要高。第二,人體信息等於全世界全部圖書的一億倍。用計算機傳輸這些數據,花費的時間將是宇宙年齡的數千倍。第三,我們永遠無法絕對精確地描述出一個人體的原子結構。因此,我相信,傳說中的穿牆術,遁地術,都是障眼法而已。」
漿汁兒說:「大叔,你不要輕易否認玄學,在古代,人類認為科學是玄學,在未來,人類會發現玄學其實就是科學。我說明白了嗎?」
我說:「很明白。」
過了會兒,她又說:「你相信星座嗎?」
我說:「信。就說季節吧,不同的氣溫和濕度,對一個人在肚子里的形成,都有不同的影響。而星座不僅僅是季節,它包含了宇宙中太多奇妙的東西——天象,節氣,還有太陽、地球、月亮的運行角度……等等等等。比如,我是金牛座,我就很固執。你什麼星座?」
她說:「巨蟹。」
我看了看她:「噢,很像你。」
她說:「為什麼?」
我說:「外表堅硬,內心柔軟。」
她說:「老實告訴你,我的內心和外表一樣堅硬,我狠著呢。」
停了停,我問她:「你真的覺得自己通靈嗎?」
她說:「至少,我的直覺很準確。」
我說:「那為什麼你不預測一下,我們這次穿越羅布泊會不會遇到什麼不吉利的事兒?」
她說:「很奇怪,自從進入了戈壁灘,我就像喪失了超能力,感應不到任何東西了……」
我說:「那你就踏踏實實當個凡人吧。」
她說:「唉,沒辦法,身邊的俗人太多了,把氣場都給沖了。」
對講機呼叫,是魏早:「周老大,吃午餐吧?」
我看看錶,已經下午了。我說:「好。」
於是,魏早在一片相對平坦的地界停下來。
後面的車相繼停下來。
我和漿汁兒下車的時候,四眼醒了,我拉開車門,把它放出來,它立即去一旁撒尿了。
號外睡得很死,打著呼嚕。
漿汁兒說:「豬!起來吃食了!」
我說:「讓他再睡一會兒吧。」
大家都下了車。
天地太大了,人顯得很小,很散,我禁不住數了數,擔心丟了人——1,2,3,4,5,6,7,8,9,10,11,12。包括我自己和四眼。嗯,齊全。
太陽很毒,羅布泊無遮無擋。
孟小帥戴上了遮陽帽和墨鏡。
白欣欣拿出一個小瓶子,塞到了孟小帥手裡,那是防晒油。孟小帥說:「謝謝哥。」接著就在脖子上擦起來。
魏早和張回支起了鍋灶。
帕萬坐在車的陰影下抽煙。
布布舉著望遠鏡四下眺望。
衣舞依然不合群,她坐在房車的踏板上逗狗。
我對她說:「衣舞,你不是喜歡攝像嗎?怎麼什麼都不拍?」
衣舞聽見我對她說話,竟然有些緊張,她趕緊朝我搖了搖頭。不知道她要表達什麼意思。
孟小帥笑著說:「這地方什麼都沒有,就算從頭到尾全程錄像,也跟拍一張照片沒任何區別。」
徐爾戈走過來,他停在了孟小帥旁邊,有些不自然地說:「孟小帥,我可以坐你那輛車嗎?」
孟小帥看了看他,說:「可以啊!怎麼了?」
徐爾戈說:「沒什麼,換個乘客,就多一些新話題,不是嗎?」
孟小帥說:「好哇好哇,讓張回這傢伙坐到布布那輛車裡去,他總給我講黃段子!」
張回朝孟小帥看過來,說:「孟小帥,你很不夠意思噢。」
孟小帥說:「趕緊干你的活兒!」
徐爾戈說:「謝謝。」
然後,他就去布布的車上拿東西了。
魏早喊道:「打火機誰拿著?」
大家互相看了看。
我說:「在號外的背包里。漿汁兒,你去取一下。」
漿汁兒就去了。過了一會兒,她拿來了防風打火機,遞給了魏早。魏早開始點火,燒水。
號外被大家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走過來。
午飯是煮餃子,熟食,鹹菜。
在羅布泊,速凍餃子是奢侈品。只有房車和我的路虎衛士裝著車載冰箱,不過,冷凍空間太小,大都用來裝冰塊了。另外,煮餃子費水。
吃飯的時候,我說:「大家聽著,我們5輛車,總共有6個司機,誰累了說一聲。」
孟小帥問:「誰還會開車呀?」
我指了指漿汁兒:「她。」
漿汁兒說:「誰需要?」
孟小帥說:「我!你替替我,下午我去哥的房車上睡一覺!」
漿汁兒說:「那麼漂亮的車,你不怕我給你撞了?」
孟小帥說:「沒事兒,撞了姐自己修。」
漿汁兒問布布:「布布阿姨呢?」
布布說:「我不累,謝謝。」
白欣欣說:「唉,沒人能替我……」
漿汁兒說:「為什麼?」
白欣欣說:「妹子,我的房車是A照!」
漿汁兒得意地笑了:「我就是A照。」
我愣愣地看了看她:「你一個女孩子,又不開貨車,怎麼會學A照?」
她說:「鬼使神差就學了。」
白欣欣嬉皮笑臉地說:「漿汁兒,要不你開我的房車吧,我跟孟小帥一起睡。」
徐爾戈悶頭吃餃子,他抬頭看了白欣欣一眼,眼神里透著鄙夷。
漿汁兒說:「那孟小帥的車誰開?」
白欣欣恍然大悟:「噢,我給忘了。」
吃完飯,衣舞問魏早:「我們什麼時候能到余純順的墓祭?」她說的是墓地。
魏早說:「遠著呢。」
衣舞很較真:「遠著呢是多遠?」
魏早壞笑了一下說:「如果我們一直朝前開,半路不出故障,開到4月25日早晨,朝右一拐就到了。」
大家都聽得出來,魏早想幽默一下,衣舞卻嚴肅地問:「要是改早了或者改晚了呢?」她說的是拐早了或者拐晚了。
魏早有點卡殼了,他想了想說:「到處都光禿禿的,能看見的。」
1996年,余純順走到離鐵板河出口不遠的地方,迷失了方向,乾渴衰竭而死。
營救人員乘坐直升機,找到了他那頂藍色的帳篷,一角已經塌落,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帳篷門口扔著一把藏刀,不見刀鞘。余純順躺在帳篷里,頭東腳西,頭部腫脹,五官已經失去比例。他的頭髮像洗過一樣。裸露的上身布滿水泡,最大的像乒乓球。他的胳膊下壓著草帽。這裡離他埋水的地方只有3公里,甚是詭異。
按照探險界慣例,以及余純順生前遺願——「走到哪裡就躺在哪裡」,營救人員把他的遺體就地掩埋。
這位旅行家被安葬在了他魂牽夢縈的羅布泊。
最初,營救人員臨時立了一塊木質墓碑,寫著「余純順壯士遇難地」,一位女士用口紅把這幾個字塗紅了。舉行了簡單的哀悼儀式,飛機飛走。
余純順的墓地和彭加木的墓地恰巧在一個緯度上。
沒想到,到了1997年,某攝製組前往羅布泊,發現壯士墓地慘遭盜掘,隨葬的帳篷、金屬撐桿、睡墊、白色T恤衫被挖出來,散在各處。
墓地西南大約兩公里處,有一輛拋錨的沙漠越野車,無人,無車牌。車輪半陷入沙土中,車漆已經剝落。
後來,有人又用水泥、紅磚、木料,重新整修了余純順之墓。大理石墓碑正中寫著「余純順之墓」五個大字,鑲嵌著余純順的銅質頭像,墓碑左下角雕塑著一雙旅遊鞋。另一塊大理石碑紀念碑上,鐫刻著余純順的墓志銘。
余純順的墓碑立在茫茫無人區,2005年,石頭墓碑莫名其妙被人砸碎,木頭墓碑被焚燒……
大家陸續上車了。
漿汁兒坐在了悍馬上,孟小帥跟她交待了一些什麼,然後顛兒顛兒地跑向房車,一步登了上去。
徐爾戈還是坐進了悍馬。
張回鑽進了布布的車。
我正要回到車上,漿汁兒下車朝我揮了揮手。
我停下來。
她跑到我的面前,朝我的車上看了一眼,小聲說:「我發現了一個問題。」神情有些詭秘。
我也朝車上看了一眼,號外已經帶著四眼坐進去了。
我說:「怎麼了?」
她說:「剛才我去號外的背包里拿打火機,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我說:「他背著電台啊。」
漿汁兒說:「我還看見了一個儀器,很大的傢伙!」
我說:「儀器?什麼儀器?」
她說:「我也不認識,不過,那上面有字,寫著——金屬探測儀……」
金屬探測儀?
我一下警惕起來,號外帶那個東西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