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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走蘇紫的不是別人,正是童小牛兩個手下。

童小牛已經完全瘋狂。當得知獨狼倒向劉冬后,他便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他不甘心,就是死也要多拉幾個墊背的。他不像父親童百山,童百山老是自以為是,總覺得沒人敢拿他怎樣。他不,他太清楚死亡是什麼了,這東西說來就來,你根本擋不住。縱是你有滿世界的鈔票,也難以買回自己的命。其實,早在他跟著父親踏進這條道時,命這東西就已不值錢了。別人的命是拿年算的,他們的命是拿小時、甚至是拿分秒算的,對此他比父親看得清,也想得明白。每天天一亮,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活著,腦子裡就一件事,揮霍,揮霍錢也揮霍命,凡是他擁有的東西,都趕著揮霍。拿一分鐘當別人一年活,這才有賺頭。所以死亡到來時,他並不顯得怕,「死亡」兩個字就像他的親戚,不,更像他的父親。童小牛很滿意自己這個比喻,為此他嘲笑過童百山,「你小心翼翼想維護的,到底是什麼,死亡,死亡你明白嗎?」童百山賞過他兩個耳光。「打得好,」他說,「我也送你兩個耳光,但不用手扇,我用兩句話,一是你太愚蠢,認賊作父。再就是你太貪,貪得你都不知道想貪什麼了。」

他又挨了兩個耳光。這次他沒原諒童百山,跳起來就沖童百山還了兩下。「我讓你明白,兒子不是用來出氣的,誰把我引到了今天!」童百山開車往省城趕的時候,他惡毒地笑了笑,蠢,世上還有比童百山更蠢的嗎?沒有!看著童百山離去,他叫上車,就是那輛輕易不用的麵包,趕往火車站,他要一件件了結掉自己的心愿,然後昂首闊步地走向死亡。

果然,當天夜裡,他便聽到童百山差點兒讓車撞死的消息,其實是童百山死還是老黑死對他來說意義已不大,大的是他再次證明了自己的判斷,就這一點,說明他比老子童百山強,強百倍。這麼想著,他撲向季小菲,在一張臨時拼起來的床上,他終於將季小菲撕爛,撕得鮮血淋淋,撕得讓手下都不敢正眼看。然後,他以摧毀一切的堅決和狠毒,瘋狂地進入了她,進入了這個他原本不打算幹掉的女人的身子。媽的,他這麼罵了一聲,然後在瘋狂的抽動中發出毛骨悚然的笑。他笑著對身子底下的季小菲說:「你以為做那些事很有意思,你以為跟著馬其鳴就會有光明?你他媽的是全世界最笨的女人,還想揭露黑暗,還想爆猛料,你他媽有那個資格嗎?你知不知道啥叫黑暗?」然後他便連著叫了一連串「黑暗」。在季小菲撕心裂肺的哭喊中,他跳下床,邊提褲子邊沖手下說:「每人給我上一次,讓她知道啥叫個黑暗。」說完,他獨自走向陽台,點上雪茄,望著漆黑一片的天空,發一種屬於自己的呆。

現在,他又抽著雪茄,望著眼前的蘇紫,問:「告狀是不是很好玩,是不是很上癮?」蘇紫不說話,他連問幾遍,猛地將雪茄燙在蘇紫臉上,說:「不要臉的**,不就嗆死你一個男人嗎,老子還你十個!」

屋子裡響起比嘶叫更可怕的靜!

這是吳水一個叫堡子里的小鎮。二十多年前童小牛就出生在這鎮子上,他是父親童百山不在的時候母親將他生到娘家的。等他知道有父親時,父親童百山已成了一個人物。這個小鎮上有一幢樓,叫望月樓。

沒有人知道樓的主人是童小牛,包括童百山,也不知道兒子還造了這麼一幢樓。三層小樓包圍在一大片雜貨鋪里,看樓的是這座樓名義上的主人,人稱錢百萬。他老了,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干過一件事,就是連夜用架子車將半夜發高燒的童小牛從小鎮送到了吳水,救了弱小的童小牛一命。當時他是鎮子上最不被人看起的勞改犯,後來卻成了童小牛母子的依靠。當然,那些日子童百山正在創業,根本無暇顧及被扔在鎮子上的這對母子。

童小牛的母親後來還是死在了他懷裡,死得很安詳。童小牛堅信,母親是更願意死在錢百萬懷裡的,就比如她更願意睡在錢百萬懷裡一樣。母親死得一定很幸福。儘管死時她還很年輕,又是一個著名企業家的妻子。有些事你根本沒法拿平常眼光看,童小牛卻能看透。他在心裡,是把錢百萬拿親生父親來看。這些她季小菲能懂?蘇紫能懂?包括童百山,包括馬其鳴、李春江,等等,能懂嗎?

「媽的,說啊,告狀是不是很過癮?」他又吼了一句。

蘇紫沒一點兒反應,任憑童小牛怎麼燙、怎麼燒、怎麼拼上命地吼,她就是沒反應。童小牛泄氣了,垂下頭,非常沮喪地說:「你這種女人,我佩服。現在我告訴你,為啥要拿尿灌死你男人。」

童小牛說,他壓根兒就沒相信是陶實撞了人,他只想讓陶實把鄭源說出來,就這麼一點兒小小的要求,陶實就是不滿足他,寧肯自己受罪也不把鄭源說出來。「他難道不該死嗎?」他這麼反問蘇紫。

蘇紫哈哈大笑。

「瘋了,這女人瘋了!」童小牛又吼。吼完,跟手下說:「把她關好,要是誰敢碰她一根頭髮,我讓他死得很難看!」

接下來,他就該找朵朵了。李春江,我讓你哭都哭不出來!他在心裡狠狠地吼了一句。

李春江剛趕到吳水,內線就打來電話,二公子已暗中下令除掉小四兒,他也是剛剛從別人嘴裡得到的消息,看來小四兒一定是有了覺察,才搶先一步脫開他們。內線請示李春江,自己還要不要繼續留下?李春江怕夜長夢多,二公子能滅小四兒的口,難保不會滅別人。當下命令老曾,將內線安全撤出來。

李鈺焦急地問:「到底怎麼辦?」李春江突然冷靜下來。二公子要滅小四兒,形勢反倒變得對他們有利。依小四兒的個性和狠辣,既不會輕易讓二公子滅掉,也絕不會放過二公子。這麼想著,他心裡有了底。不要急,先觀察一陣,說不定他會親自找上門來。

就在李春江他們緊急商量對策的同時,教委家屬樓劉玉英家裡,一場特殊的鬥爭正在展開。李春江判斷的沒錯,小四兒作出了一個完全超乎想象的決定。

小四兒不愧是小四兒,還沒等二公子父子把除掉他的決心定下來,他就搶先聞到了血腥味。其實,發現高速路上摔死的不是童百山後,小四兒就已有了預感,二公子父子是不會放過他的。

那輛康明斯是小四兒親自從烏鞘嶺開下來的,老大給童百山打電話以前,小四兒便已候在嶺頂。童百山的車一路都在監控中,一接到車子上嶺的電話,他便發動康明斯,將車駛上逆行道,然後猛一踩油門,自個縱身一躍,離開駕駛室。康明斯靠著巨大的慣性搖搖擺擺撲向小車時,他正跟劉玉英通電話哩。

劉玉英在電話里說想見他,很想。一聽見這柔性十足的聲音,小四兒就不是小四兒了,望著不遠處騰起的火焰,還有呼嘯著滾下烏鞘嶺的奧迪,小四兒用一種變了形的聲音說:「英姐,我也想你,好想。」

小四兒給二公子草草報告完童百山摔死的消息,不顧一切就趕到了吳水。當二公子得知摔死的是副總老黑,暴跳如雷的時候,他正跟劉玉英在床上纏綿呢。

只有這種時候,小四兒才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像個男人。是啊,這麼多年,也只有劉玉英把他當人看,只有跟劉玉英在一起,他才能找回一點兒做人的信心和樂趣。在常人眼裡,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沒有哪個人能把他跟漂亮端莊、有文化、有教養而且是政府官員的劉玉英想到一起,但事實就是這樣。誰說生活不跟人開玩笑,如果要評世上最大的玩笑,也許這就是一樁。但心裡,他們誰也沒拿這事當玩笑,他們知道,他們是愛著的。這份愛沒法用常理來衡量,更不能拿世俗的眼光去評價,況且他們也不需要評價。只要上蒼能賜給他們在一起的機會,那就是幸福,最大的幸福,他們不會錯失一秒鐘,他們會把每一秒都拿一生來享受、來珍惜。

兩個人躺在床上,互相欣賞著,互相溫暖著,每一次親撫都那麼蘊涵柔情,每一個吻都是那麼綿長秀韻,彷彿前生後世,都讓他們化在了吻里,化在了激烈銷魂而又纏綿無盡的親昵中。多美啊,如果時間能在這一刻僵止,他們情願死在幸福里。

可是無情的現實很快朝他們撲來,小四兒剛打開手機,便聽到二公子的雷吼,他這才知道,童百山沒坐那輛車,副總老黑做了冤死鬼。他狂笑了一聲,扔掉電話,劉玉英驚詫的目光里,他再一次撲向她,撲向他永世的愛和苦難。是的,劉玉英既是他永世無法割捨的情和愛,更是他命定的苦難。一個註定了不能有圓滿的幸福,不是苦難是什麼?

又是一陣親昵后,劉玉英問:「他沒死?」

小四兒點頭。

「那……?」

「不要多想,該來的遲早會來,記住,這是我的事。」

「不——」

劉玉英再問,小四兒就不說了。把一個不祥的結局或是兆頭說給自己心愛的女人,這是他小四兒乾的嗎?是的,他打定主意,不能讓她有半點擔憂或是不安。生命留給自己的機會不多了,豈止是不多,簡直就沒了機會,硬抓還來不及呢。抓住,這是小四兒一生的哲學,也是他求活的唯一本領。如果說他比道上的兄弟們多點什麼本事的話,「抓住」這兩個字便是一切。當他五歲的時候流落街頭,他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手,這才沒餓死。當他十二歲被人拐賣的時候,他抓住火車上一位警察的手,這才沒被販到可怕的地方去。當他十八歲因為一個錢包被丟到監獄后,他抓住獄霸的手,這才成就了他並不寂寞的一生。當他被老大看中,二次被派到監獄去物色對象的時候,他抓住那些急切渴望被人撈一把的手,這才給老大建立了龐大的隊伍。當他在李欣然家裡第一次聽到「劉玉英」這個名字並且跟蹤李欣然終於看到劉玉英后,他抓住這個女人孤獨而又溫暖的手,這才享受到了人生唯一的幸福。

現在,他必須再一次抓住。這一次,他要抓住的是李春江,或者馬其鳴。只有抓住他們,他的生命才可以延續下去,才可能繼續看到夢中的母親、眼前的女人。

是的,只有抓住他們,才能不讓眼前的女人絕望,他真怕她有一天絕望。活下去!他這麼跟自己說。讓他們死!他聽到另一個聲音。該死!必須死!

他抱起她,不容她反抗,就將她化成一攤水,流淌在自己懷裡。水的感覺真美啊,有什麼比浸潤到一片溫暖的水中更幸福的呢?

「水——」他這麼叫了一聲。

「水——」她羞澀而又幸福地呢喃道。

一片紅暈升起,太陽般燦爛,晚霞般耀眼,餘暉覆蓋了他們,覆蓋了世界。

這時候響起敲門聲。劉玉英想停下,小四兒固執地說:「甭理他,還不到時候。」

敲門聲終於靜了,樓下一片亂,劉玉英禁不住慌張,小四兒雙臂摟緊她,說:「再一次說,不管你的事。」

他們原又躺下去,躺得更加纏綿,更加不想分開,就連劉玉英,也想這樣躺著永不起來,甚至想溜下床,悄悄打開液化氣,然後幸福地閉上眼。

小四兒用自己全部的熱情,將她一次次點燃,一次次熄滅,再點燃,再熄滅,周而復始,永無停止……

二公子的人一腳踹開門時,屋裡已恢復平靜,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卧室里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除了那濃得化不開的氣息,他們什麼也沒找到。

二公子頹然倒地,知道一切不可挽回了。

這時候,小四兒已坐在了馬其鳴跟李春江面前,一臉坦蕩,敢做敢當的樣子。唯一不舒服的,就是在這兒又看到了卧底鐵手。他先是狠狠地咬了下牙,接著沖鐵手滑稽地一笑,看來,這個世界上他遠不是最聰明的。

劉玉英已被李春江安頓到另一個地方,焦急地等著蘇紫的消息,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的女兒還活著,居然會是蘇紫!

獨狼死了!

他選擇了錯誤的時候,錯誤地闖進袁小安在省城的秘密公寓,恰好碰上倉皇出逃的袁小安。

袁小安苦苦支撐了一個多月,終於相信,外面的傳言不是空穴來風,袁波的警告也絕不是嚇嚇他。省城警方真的對他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他鑽進去。至此,袁小安才相信,自己要雄霸省城的黃粱美夢破滅了。完了,他沮喪地倒在沙發上,看著花巨款裝修一新的豪華公寓,那份窩囊勁,別提了。就在半月前,他跟二公子還有過一場唇槍舌戰。二公子命他把所有的線都斷了,乖乖做他網上的魚。袁小安笑笑,笑得很冷、很硬。「憑什麼?」他這樣問二公子。

二公子沒正面回答他,同樣笑著反問他:「你說憑什麼?」

他心裡清楚,自始至終,二公子沒拿他當人看,只當養的一條狗,需要叫時狂吠幾聲,需要咬人時張開血盆大口撲上去。一旦叫完了,咬完了,就得乖乖窩家裡,聽候主人下一個命令。不只是他,幾乎所有被二公子網住的,都脫不了這命運。袁小安正是不服氣這一點,或者壓根兒就咽不下這口氣,才暗下決心要另立山頭。好在他的山頭很快立了起來,而且氣象不錯。二公子跟省城大公子較勁的時候,他就像漁翁一樣,沒等他們醒過來,半壁江山已到了他手中。這時候再聽二公子的指令,就渾身不舒服,不只不舒服,簡直就像跳蚤爬身上咬,非要想法兒把它掐死。

好幾次,袁小安動過這念頭。若不是二公子在省城勢力太大,根基太深,他的野心就要得逞了。可惜呀,再也沒了機會,永遠沒了。踩上這條道的人心裡都有一個底,那就是風雨不來則已,一來,這世界便無立錐之地。袁小安加緊做善後,他知道,人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有善後,就像去年,車光遠在三河大興風雨時,他就背著二公子,悄悄做好善後,跟香港有了秘密聯繫。好在車光遠沒把事兒鬧大,他非但毫髮無損,反而白撿了一個渠道,正是靠這條通道,今年他的生意才能在氣勢上牢牢壓住二公子。若不是自己想趁熱打鐵,打開廣東那邊的通道,遭了黑手,他能這麼被動?

這條道上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你做十次十次不出事,就會有百次機會;你若做一百次,不小心出了一次事,你的機會就變成了零,再也沒人敢跟你合作。袁小安正是被機會逼到了絕路上,要不,他能將那麼好的一批貨白送一樣扔給童百山?想想他的后心都脹。但眼下已顧不了這麼多,有確切的消息,省城警方已盯牢了他,稍有不慎,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必須逃出去,只有逃出去,才能東山再起。

然而,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這時候,滿世界已找不到一個可以幫他的人,那些曾經的弟兄,過去的盟友,一聽他的聲音,都像接到恐怖電話似的,啪地就掛了。再打,滿世界都是盲音。

他惡毒地詛咒了一聲,開始做最壞打算,必須先離開省城,躲到一個相對安全點的地方,或許老大父子真能滅掉這場火,或許,算了,啥也別或許了,躲一步是一步。他匆匆裝好美鈔、護照還有若干個假身份證,提起箱子就往外走。誰知這當兒,突然有人擋在了他面前。

這張臉不出現倒也罷了,一出現,袁小安心裡的火猛就躥起來,還沒等獨狼開口說話,他的槍已出手了,獨狼眼都沒眨一下,便倒了下去。可憐的獨狼,精明一世的獨狼,他還好心好意跑來勸袁小安自首呢。袁小安一腳踢開獨狼,趕在省城警方對他形成包圍之前,駕車離開了省城。而此時,袁波書記跟馬其鳴正為另一個人針鋒相對。

馬其鳴突然提出,要對鄭源採取措施。袁波書記先是沉吟著,馬其鳴二次提出這要求時,他突然拍響了桌子,說:「馬其鳴,你想做什麼,你還想做什麼?」

「袁波書記——」馬其鳴正想解釋。袁波竟然大發雷霆:「你抓我可以,就是現在讓我上斷頭台也可以,但是你不能動他,他是好人,我說過,他是好人!」

「袁波同志!」馬其鳴也激動了。半小時前,他接到省城電話,省里已有人拿鄭源的事兒找佟副書記質問,意思是從佟副書記到袁波再到馬其鳴,都在替鄭源開罪。弄不好,人大程副主任很快就會來三河興師問罪,如果真是那樣,鬥爭的焦點將會不為人控地轉移。那麼,關於童百山,關於老大父子,甚至三河掀了一半的蓋子,都會在喘息中被別的力量捂起來。他也是情急中不得不作出這一決定。

「我不聽,少跟我說理由!」袁波書記已完全失去控制,一想鄭源有可能淪為階下囚,他比自己遭受毀滅還難受。

兩人激烈爭執了一會兒,袁波書記突然放緩語氣,有點絕望地說:「求你放過他吧,死的已經死了,他甚至為這事搭上了桃子,這還不夠嗎?趕盡殺絕,不是我們共產黨人的作風,求你就給三河留下一個好乾部吧。」

一席話說得,馬其鳴心裡忽然湧出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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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班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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