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2夜半歌聲
聶棠睜開眼,看了看手腕的表,她只覺得自己好像迷糊了一下,現在居然都已經六點半了。
周口村是在山裡,清晨時分原本是應該伴隨著鳥鳴聲清醒的,可是在這個封閉的世界,沒有任何聲音。
如果沒有人說話,這世界就像是死了一般的寂靜。
她拿起手機,看完了沈陵宜給他回復的那條信息,又再次回復:「我這邊的信號很弱,時有時無,如果你發現我沒有辦法及時回復,不要太擔心。」
她想了想,又在這條簡訊的末尾附上具體時間:「我這邊是早上六點半。」然後點擊發送。
她不確定這個世界的時間跟外界是不是一致,總之,要儘可能地給沈陵宜提供更多的信息,方便他能通過她給出信息發現問題。
她發了好幾次,總算顯示發送成功。
她再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剩餘電量,立刻手動把大部分軟體卸除乾淨,只剩下簡訊、電話和手電筒等幾個基本功能。
「你醒了啊,」葉漸離站在教室門口打了聲招呼,把一盆清水端到講台上,「給你洗臉用的。我在學校里逛了一圈,食物是沒有的,但是自來水沒斷,那就至少說明,我們有可能會被餓死,但是不會渴死。」
聶棠聞言,立刻拉開背包,從裡面掏出了五包壓縮餅乾,隔空拋給他:「省著點吃,餓死也不是這麼容易的。」
葉漸離挨個把這幾包壓縮餅乾的包裝袋翻過來顛過去仔細看,看完了還要挑剔兩句:「怎麼全部都是海苔味?你就不考慮換換別的口味嗎?」
聶棠一聽他這麼說,微微蹙著眉,把整個包都翻倒過來,把包里所有東西都倒在課桌上,她給自己只留了三包壓縮餅乾,卻分給了葉漸離五包。
葉漸離看著她攤在桌面上的東西,眼神一閃,又拖長音調懶洋洋地催促:「你快點洗漱,我最討厭那種髒兮兮的女孩子了。」
聶棠又把自己的背包整理了一遍,從裡面挑出一塊巧克力,再次拋到他的面前:「喏,沒有別的口味了,給你顆糖換換口味吧。」
葉漸離看著面前那顆孤孤單單的巧克力,隔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把它拿起來,隨隨便便往衣兜里一揣:「聶棠,我發覺你這人真沒意思!」
說完,他就高昂著頭,大步朝教室外面走去,這一路的腳步聲咣咣的,好像恨不得把這地面都給踩塌。
其實,他最討厭的零食就是巧克力。
他還在福利院的那段日子,福利院的經費一直吃緊,胃口大一點的男孩子根本吃不飽,別說這種包裝精美的進口巧克力了,那是他想都不敢去想的奢侈品。
後來有位貴婦人前來參觀福利院,還捐贈了好些本子和筆。
她的身後,跟著幾個扛著相機的記者,當她把一份文具交給一個孩子的時候,那些記者就不停地按著快門,閃光燈不停歇地閃著,晃得他眼睛疼。
等輪到他的時候,那個貴婦人見他長得漂亮,還特意塞給他一顆進口巧克力。
也是這樣小小的一塊,包裝精美,看上去很甜蜜的樣子。
最後他卻沒嘗到這甜蜜的味道,反而受到了疾風暴雨一般的孤立和謾罵。
他們這些從小被福利院收養的孤兒——「收養」不過是塊遮羞布,實際上,他們是被拋棄了。
如果父母過世,那就是親戚不願意養,寧可把他們扔到福利院自生自滅。
如果父母尚在,卻不願意把他們撫養長大,想必是很後悔將他帶來這個人世的。
葉漸離曾經思考過,他究竟是屬於哪一種?
是父母過世,親戚貧窮,不得已才把他丟在福利院的大門口?還是,他其實是意外產物,那一對跟他血脈相連的男女其實從不期待他的到來。
可惜他從來都不知道,也沒有辦法去了解。
他只能捧著那顆小小的、很精緻的巧克力,在心裡描摹,可能他的母親長得也跟那位貴婦人一樣雍容美貌,不管走到哪裡都會前呼後擁。
也許……有一天,她會突然想起他來的。
福利院的孩子比正常家庭的孩子更加敏感易嫉妒。
因為他們本能地知道,這個世界上是不會有人去無條件包容他們的,也不會有人能夠無條件對他們好,他們必須去爭取,去搶奪,野蠻而又可憐。
所以,當那位很體面的夫人只對其中一個孩子微笑,並且自以為隱蔽地塞給他一塊巧克力的時候,在無形之中等於給這個孩子帶來了災難。
這就是葉漸離被福利院的大孩子們排斥的開始。
因為大家突然意識到,就算穿著同樣洗得發白的、不合身的舊衣服,葉漸離也始終比他們招大人喜愛得多。
就連福利院的院長,好像也更喜歡他,總是對他和顏悅色。福利院食堂打飯的阿姨也喜歡葉漸離,總是偷偷摸摸多給他半勺菜。
於是,這場孩子之間的戰爭開始了。
那些年長些的男孩把他堵在廁所和各個角落,對他拳打腳踢,他們團結在一起孤立他,罵他是個男生女相、不男不女的怪物,誰敢跟他玩,就同樣孤立誰。
葉漸離在福利院的那段日子變得相當艱難,而糟糕的是,他開始發現自己是跟普通人完全不同的,當他在心裡怒氣沖沖地咒罵某個欺負他的人時,偶爾會應驗。
他不知道這種天賦技能叫「言靈」,他只是以為自己是烏鴉嘴。
而那些不公正的對待,根源就只是那一顆小小的、包裝精美的進口巧克力。多麼可笑。
當那些大孩子從他手裡搶走那顆他捨不得吃的巧克力,他就覺得,不管這精緻包裝下的內在是什麼,看上去有多麼甜美,他討厭它,遷怒它,把一切幼年時候無力反抗的原因歸咎在一顆巧克力上。
現在,他從口袋裡摸出那顆聶棠送給他的巧克力,舉到眼前,在自然光下用一種挑剔的眼神審視著它,評判著它……
最終,他撕開外層的包裝,試探地放到了嘴邊。
一股微苦的可可濃香在瞬間激活了他的嗅覺,也激活了過去那些灰暗的記憶,他很快又皺著眉把這塊巧克力塞回包裝里去:「我果然還是最討厭巧克力了……」
「那個,大姐姐。」突然有個纖細的童音在他背後響起,還伴隨著不自覺的吞咽口水的動靜,「你要是不想吃這顆巧克力的話,就讓我幫你吃掉它,好不好?」
葉漸離轉過頭,詫異地看著面前那個才剛到他腰間的小豆丁。小豆丁長得黑乎乎的,臉上還沾著沒擦乾淨的灰,一看就是他最討厭的那種臟孩子。
只是他的眼睛又大又圓,清澈得像一條幹凈的小溪,能夠看見小溪底下的游魚和五彩斑斕的石頭。
葉漸離一撇嘴,隨手把那顆巧克力朝他那邊一扔。
小豆丁立刻牢牢捉住了那顆巧克力,重新打開包裝紙,要往嘴裡塞。可是臨到頭,他卻又改變了注意,又撲閃著他那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期盼地問道:「還有嗎?」
「……」葉漸離被這小孩的恬然無恥給打敗了,不耐煩地回答,「沒有了!撿了便宜還賣乖,走走走!離我遠一點!」
他一把攏住身上那件雪白的羽絨服,蹙眉道:「別離我這麼近,萬一我的衣服沾到你身上的灰塵了該怎麼辦?」
小豆丁吶吶地哦了一聲,又不自覺地往後退開一段距離,似乎真的怕把自己的身上的塵土給過到他身上:「那就……還是謝謝漂亮姐姐給我糖吃!」
說完,他又害羞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像只小兔子似的蹦躂走了。
葉漸離看著他飛快沿著樓梯往下跑的身影,從包里翻出一盒氣墊粉底,對著粉盒自帶的鏡子照了又照,詫異道:「我今天沒化妝啊,這還很像女的嗎?」
……
聶棠總算在白天見到了周曼芳和她的丈夫。
兩個人都是老實巴交的實在人,突然捲入了這樣一個詭異而又危險的世界,自然六神無主,完全沒了主意。
周曼芳在看到聶棠的一瞬,眼眶就紅了,不停地抬手抹著眼淚:「小聶……小聶,能見到你真好啊,我還以為、以為……」
葉漸離對於這些村民都沒什麼好感,畢竟昨晚上他跟聶棠還被他們排斥在門外。
也幸虧他們當時沒有遇到任何危險,所以隨便找了個教室打個盹兒就過去了,可要是他們遇到了危險,想找個地方躲藏呢?
那些人根本就沒有收容他們的意思,只擔心他們會不會帶來麻煩!
現在是白天了,他們覺得沒有危險了,就厚著臉皮來找聶棠幫忙,這臉可真大!
聶棠倒是不太在意這些小細節,反而很溫柔地安慰對方:「周嬸子,我既然答應過你,要幫你想辦法的,當然不會反悔。」
周曼芳感動地連連點頭:「小聶啊,你可真是好人,在蜀城的時候你還教我們怎麼開店,把我們的生意都救活了,現在你又來救我們的命……」
葉漸離再也忍不住,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插嘴道:「當初聶棠在蜀城救活了你們那家瀕臨倒閉的店鋪,現在還千里迢迢來救你們的命,你們昨晚連個容身之所都不肯給她,還真的好意思!」
周曼芳正說著的感激之詞戛然而止,尷尬地閉上嘴,眼巴巴地望著聶棠。
葉漸離又嘲諷道:「救人是情分,可不是本分,誰願意擔負這種救人的重責啊?現在把高台一架,再把人往上一丟,要是有點什麼疏忽,你們是不是還要順便把她吧唧一聲摔死啊?」
聶棠在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忍了,待聽到第二句,還是沒忍住:「葉漸離,你能少說幾句嗎?!」
她從來說話都是不急不緩,語調輕柔,現在突然變了語氣,反而把葉漸離震得一愣一愣的。
畢竟一個脾氣一直都很好的人,就像一個柔軟的麵糰,可以隨便揉捏,不用擔心她會生氣,結果不會生氣的人突然間就生氣了,麵糰裂開,露出裡面稜角分明的內在……
葉漸離倏然站起身,蹙著眉一臉凄楚:「好啊聶棠,從前大家甜甜蜜蜜的時候,你都叫人家小甜甜,現在你外面有人了,就開始凶我,你太過分了!」
他說完,就顧自跑掉了。
周曼芳則一臉莫名其妙,呆了好一會兒,才吶吶道:「啊,這姑娘……脾氣有點大啊?」
聶棠揉了揉太陽穴,擺擺手:「他沒事,就是戲精間歇症又發作了。」
他當然不會因為她說他一句「多嘴」就真的像個姑娘一樣生氣,多半還是不想聽她們閑聊,自己找事做去了。
周曼芳愧疚道:「哦哦,其實昨晚的事兒——」
「昨晚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沒什麼大不了的。」聶棠打斷她,「我既然敢進來,當然能保護好自己,不然豈不是瞎添亂?別聽他在那裡瞎說。」
葉漸離的性格本來就偏激,看事情總是從人性最灰暗的一面出發。
他看到昨晚那些村民並不願意為聶棠開門,收容她歸入他們的集體抱團,卻不想,聶棠對於他們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還是那種不知底細的陌生人。
在險境之中,沒有人能夠做到去無條件接納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他們是一個團體,就必須從大局出發,把他們拒之門外,這是很正常的行為。
每個人都有他的人性弱點,沒有誰是十全十美的。
「……我之前在電話跟你說過,我家那口子回老家接孩子,但是沒了音訊,我不放心,也回家去看,我發覺村子里的人少了一大半,所有的孩子都失蹤了。」周曼芳像是回想起很可怕的事情,眼神獃滯,「最後我們合計,發覺他們可能並沒有跑去山裡玩,那天就是上學了,然後就失蹤了。」
「本來我應該去車站接你們的,但是掛掉電話不多久,就有老鄉過來,叫我跟他們一起去學校里找找,看看這學校是不是建了防空洞什麼的……那個電視劇,不就是這麼演的?」
聶棠:「嗯,繼續。」
她真心覺得,現代人這想象力實在是太豐富了,身邊想象力最豐富的典範就是徐臨川。
蜀地的確是有許多防空洞和安全躲避區。
可這所學校就是在村民眼皮子底下建成的,到底有沒有防空洞,在學校建成之初就該知道了,而不是現在依靠這種毫無根據的胡亂推測。
「學校的鐵門打不開,我們翻牆進去找,開始一無所獲,後來有人突然聽見了孩子們說話的聲音,我們覺得有了希望,就循著這聲音一直找一直找……」
周曼芳說到這裡,遲疑了很久:「後來,後來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感覺……就好像突然困了,不知不覺睡著了,等到睜開眼睛,就發覺天黑了,我們躺在學校里的操場上,還聽到一群孩子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