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雪欺衰柳,冰結方塘。疏疏修竹搖青,鬱郁喬松凝翠。幾間茅屋半裝銀,一座小橋斜砌粉。籬邊微吐水仙花,檐下長垂冰凍箸。颯颯寒風送異香,雪漫不見梅開處。
行者隨步觀看庄景,只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走出一個老者,手拖藜杖,頭頂羊裘,身穿破衲,足踏蒲鞋,拄著杖,仰身朝天道:「西北風起,明日晴了。」說不了,後邊跑出一個哈巴狗兒來,望著行者,汪汪的亂吠。老者卻才轉過頭來,看見行者捧著缽盂,打個問訊道:「老施,我和尚是東土大唐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者,適路過寶方,我師父腹中飢餒,特造尊府募化一。」老者聞言,點頭頓杖道:「長老,你且休化,你走錯路了。」行者道:「不錯。」老者道:「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此間到那裡有千里之遙,還不去找大路而行?」行者笑道:「正是直北下,我師父現在大路上端坐,等我化哩。」那老者道:「這和尚胡說了。你師父在大路上等你化,似這千里之遙,就會走路,也須得六七日,走回去又要六七日,卻不餓壞他也?」行者笑道:「不瞞老施說,我才然離了師父,還不上一盞熱茶之時,卻就走到此處。如今化了,還要趁去作午哩。」老者見說,心中害怕道:「這和尚是鬼,是鬼」急抽身往裡就走。行者一把扯住道:「施那裡去?有快化些兒。」老者道:「不方便,不方便別轉一家兒罷」行者道:「你這施,好不會事你說我離此有千里之遙,若再轉一家,卻不又有千里?真是餓殺我師父也。」那老者道:「實不瞞你說,我家老小六七口,才淘了三升米下鍋,還未曾煮熟。你且到別處去轉轉再來。」行者道:「人云,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貧僧在此等一等罷。」那老者見纏得緊,惱了,舉藜杖就打。行者公然不懼,被他照光頭上打了七八下,只當與他拂癢。那老者道:「這是個撞頭的和尚」行者笑道:「老官兒,憑你怎麼打,只要記得杖數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來。」那老者聞言,急丟了藜杖,跑進去把門關了,只嚷:「有鬼,有鬼」慌得那一家兒戰戰兢兢,把前後門俱關上。行者見他關了門,心中暗想:「這老賊才說淘米下鍋,不是虛是實。常言道,道化賢良釋化愚。且等老孫進去看看。」好大聖,捻著訣,使個隱身遁法,徑走入廚中看處,果然那鍋里氣騰騰的,煮了半鍋乾飯。就把缽盂往裡一椏,滿滿的椏了一缽盂,即駕雲迴轉不題。
卻說唐僧坐在圈子裡,等待多時。不見行者回來,欠身悵望道:「這猴子往那裡化去了?」八戒在旁笑道:「他往那裡耍子去來化什麼,卻教我們在此坐牢」三藏道:「怎麼謂之坐牢?」八戒道:「師父,你原來不。人劃地為牢,他將棍子劃了圈兒,強似鐵壁銅牆,假如有虎狼妖獸來時,如何擋得他住?只好白白的送與他吃罷子。」三藏道:「悟能,憑你怎麼處治?」八戒道:「此間又不藏風,又不避冷,若依老豬,只該順著路,往西且行。師兄化了,駕了雲,必然來快,讓他趕來。如有,吃了再走。如今坐了這一會,老大腳冷」三藏聞此言,就是晦氣星進宮,遂依獃子,一齊出了圈外。沙僧牽了馬,八戒擔了擔,那長老順路步行前進,不一時,到了那樓閣之所,原來是坐北向南之家。門外八字粉牆,有一座倒垂蓮升斗門樓,都是五色裝的,那門兒半開半掩。八戒就把馬拴在門枕石鼓上,沙僧歇了擔子,三藏畏風,坐於門限之上。八戒道:「師父,這所在想是公侯之宅,相輔之家。前門外無人,想必都在裡面烘火。你們坐著,讓我進去看看。」唐僧道:「仔細耶莫要衝撞了人家。」獃子道:「我曉得,自從歸正禪門,這一向也學了些禮數,不比那村莽之夫也。」
那獃子把釘鈀撒在腰裡,整一整青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門裡,只見是三間大廳,簾櫳高控,靜悄悄全無人跡,也無桌椅家火。轉過屏門,往裡又走,乃是一座穿堂,堂後有一座大樓,樓上窗格半開,隱隱見一頂黃綾帳幔。獃子道:「想是有人怕冷,還睡哩。」他也不分內外,拽步走上樓來,用手掀開看時,把獃子唬了一個惣踵。原來那帳里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髏有巴斗大,腿挺骨有四五尺長。獃子定了性,止不住腮邊淚落,對骷髏點頭嘆云:你不是——
那代那朝元帥體,何邦何國大將軍。當時豪傑爭強勝,今日凄涼露骨筋。
不見妻兒來侍奉,那逢士卒把香焚?謾觀這等真堪嘆,可惜興王霸業人。
八戒正才感嘆,只見那帳幔後有火光一幌。獃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後面哩。」急轉步過帳觀看,卻是穿樓的窗扇透光。那壁廂有一張彩漆的桌子,桌子上亂搭著幾件錦繡綿衣。獃子提起來看時,卻是三件納錦背心兒。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樓來,出廳房,徑到門外道:「師父,這裡全沒人煙,是一所亡靈之宅。老豬走進裡面,直至高樓之上,黃綾帳內,有一堆骸骨。串樓旁有三件納錦的背心,被我拿來了,也是我們一程兒造化,此時天氣寒冷,正當用處。師父,且脫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三藏道:「不可,不可律云:公取竊取皆為盜。倘或有人覺,趕上我們,到了當官,斷然是一個竊盜之罪。還不送進去與他搭在原處我們在此避風坐一坐,等悟空來時走路,出家人不要這等愛小。」八戒道:「四顧無人,雖雞犬亦不之,但只我們道,誰人告我?有何證見?就如拾到的一般,那裡論什麼公取竊取也」三藏道:「你胡做啊雖是人不之,天何蓋焉玄帝垂訓雲,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趁早送去還他,莫愛非禮之物。」那獃子莫想肯聽,對唐僧笑道:「師父啊,我自為人,也穿了幾件背心,不曾見這等納錦的。你不穿,且待老豬穿一穿,試試新,晤晤脊背。等師兄來,脫了還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說,我也穿一件兒。」兩個齊脫了上蓋直裰,將背心套上。才緊帶子,不怎麼立站不穩,撲的一跌。原來這背心兒賽過綁縛手,霎時間,把他兩個背剪手貼心捆了。慌得個三藏跌足報怨,急忙上前來解,那裡便解得開?三個人在那裡吆喝之聲不絕,卻早驚動了魔頭也。
話說那座樓房果是妖精點化的,終日在此拿人。他在洞里正坐,忽聞得怨恨之聲,急出門來看,果見捆住幾個人了。妖魔即喚小妖,同到那廂,收了樓台房屋之形,把唐僧攙住,牽了白馬,挑了行李,將八戒、沙僧一齊捉到洞里。老妖魔登台高坐,眾小妖把唐僧推近台邊,跪伏於地。妖魔問道:「你是那方和尚?怎麼這般膽大,白日里偷盜我的衣服?」三藏滴淚告曰:「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取經的,因腹中飢餒,著大徒弟去化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語,誤撞仙庭避風。不期我這兩個徒弟愛小,拿出這衣物,貧僧決不敢壞心,當教送還本處。他不聽吾言,要穿此晤晤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機會,把貧僧拿來。萬望慈憫,留我殘生,求取真經,永注大王恩情,回東土千傳揚也」那妖魔笑道:「我這裡常聽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塊肉,發白還黑,齒落更生,幸今日不請自來,還指望饒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什麼名字?往何方化?」八戒聞言,即開口稱揚道:「我師兄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齊天大聖孫悟空也。」那妖魔聽說是齊天大聖孫悟空,老大有些悚懼,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久聞那廝神通廣大,如今不期而會。」教:「小的們,把唐僧捆了,將那兩個解下寶貝,換兩條繩子也捆了。且抬在後邊,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發刷洗,卻好湊籠蒸吃。」眾小妖答應一聲,把三人一齊捆了,抬在後邊,將白馬拴在槽頭,行李挑在屋裡。眾妖都磨兵器,準備擒拿行者不題。
卻說孫行者自南庄人家攝了一缽盂飯,駕雲回返舊路。徑至山坡平處,按下雲頭,早已不見唐僧,不何往,棍划的圈子還在,只是人馬都不見了。回看那樓台處所,亦俱無矣,惟見山根怪石。行者心驚道:「不消說了他們定是遭那毒手也」急依路看著馬蹄,向西而趕。行有五六里,正在凄愴之際,只聞得北坡外有人言語。看時,乃一個老翁,氈衣苫體,暖帽蒙頭,足下踏一雙半新半舊的油靴,手持著一根龍頭拐棒,後邊跟一個年幼的僮僕,折一枝臘梅花,自坡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缽盂,覿面道個問訊,叫:「老公公,貧僧問訊了。」那老翁即便回禮道:「長老那裡來的?」行者道:「我們東土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一行師徒四眾。我因師父飢了,特去化,教他三眾坐在那山坡平處相候。及回來不見,不往那條路上去了。動問公公,可曾看見?」老者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那三眾,可有一個長嘴大耳的么?」行者道:「有,有,有」「又有一個晦氣色臉的,牽著一匹白馬,領著一個白臉的胖和尚么?」行者道:「是,是,是」老翁道:「你們走錯路了,你休尋他,各個顧命去也。」行者道:「那白臉者是我師父,那怪樣者是我師弟。我與他共發虔心,要往西天取經,如何不尋他去」老翁道:「我才然從此過時,看見他錯走了路徑,闖入妖魔口裡去了。」行者道:「煩公公指教指教,是個什麼妖魔,居於何方,我好上門取索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這座山叫做金兜山,山前有個金兜洞,那洞中有個獨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廣大,威武高強。那三眾此回斷沒命了,你若去尋,只怕連你也難保,不如不去之為愈也。我也不敢阻你,也不敢留你,只憑你心中度量,」行者再拜稱謝道:「多蒙公公指教,我豈有不尋之理」把這飯倒與他,將這空缽盂自家收拾。那老翁放下拐棒,接了缽盂,遞與僮僕,現出本象,雙雙跪下叩頭叫:「大聖,小神不敢隱瞞,我們兩個就是此山山神土地,在此候接大聖。這飯連缽盂,小神收下,讓大聖身輕好施法力。待救唐僧出難,將此還奉唐僧,方顯得大聖至恭至孝。」行者喝道:「你這毛鬼討打既我到,何不早迎?卻又這般藏頭露尾,是甚道理?」土地道:「大聖性急,小神不敢造次,恐犯威顏,故此隱象告。」行者息怒道:「你且記打好生與我收著缽盂待我拿那妖精去來」土地山神遵領。
這大聖卻才束一束虎筋絛,拽起虎皮裙,執著金箍棒,徑奔山前,找尋妖洞。轉過山崖,只見那亂石磷磷,翠崖邊有兩扇石門,門外有許多小妖,在那裡輪槍舞劍,真箇是——
煙雲凝瑞,苔蘚堆青。峻曾怪石列,崎嶇曲道縈。猿嘯鳥啼風景麗,鸞飛鳳舞若蓬瀛。向陽幾樹梅初放,弄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澗之中,陡崖之下雪堆粉,深澗之中水結冰。兩林松柏千年秀,幾簇山茶一樣紅。
這大聖觀看不盡,拽開步徑至門前,厲聲高叫道:「那小妖,你快進去與你那洞說,我本是唐朝聖僧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快教他送我師父出來,免教你等喪了性命」那伙小妖,急入洞里報道:「大王,前面有一個毛臉勾嘴的和尚,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來要他師父哩。」那魔王聞得此言,滿心歡喜道:「正要他來哩我自離了本宮,下降塵世,更不曾試試武藝。今日他來,必是個對手。」即命:「小的們取出兵器。」那洞中大小群魔,一個個精神抖擻,即忙抬出一根丈二長的點鋼槍,遞與老怪。老怪傳令教:「小的們,各要整齊,進前者賞,退後者誅」眾妖得令,隨著老怪,騰出門來,叫道:「那個是孫悟空?」行者在旁閃過,見那魔王生得好不凶丑——
獨角參差,雙眸幌亮。頂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長時攪鼻,口闊版牙黃。毛皮青似靛,筋攣硬如鋼。比犀難照水,象牯不耕荒。全無喘月犁雲用,倒有欺天振地強。兩隻焦筋藍靛手,雄威直挺點鋼槍。細看這等凶模樣,不枉名稱兕大王
孫大聖上前道:「你孫外公在這裡也快早還我師父,兩無毀傷若道半個不字,我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那魔喝道:「我把你這個大膽潑猴精你有些什麼手段,敢出這般大言」行者道:「你這潑物,是也不曾見我老孫的手段」那妖魔道:「你師父偷盜我的衣服,實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個什麼好漢,就敢上我的門來取討」行者道:「我師父乃忠良正直之僧,豈有偷你什麼妖物之理?」妖魔道:「我在山路邊點化一座仙庄,你師父潛入裡面,心愛**,將我三領納錦綿裝背心兒偷穿在身,只有贓證,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段,即與我比勢,假若三合敵得我,饒了你師之命;如敵不過我,教你一路歸陰」行者笑道:「潑物不須講口但說比勢,正合老孫之意。走上來,吃吾之棒」那怪物那怕什麼賭鬥,挺鋼槍劈面迎來。這一場好殺你看那——
金箍棒舉,長桿槍迎。金箍棒舉,亮藿藿似電掣金蛇;長桿槍迎,明幌幌如龍離黑海。那門前小妖擂鼓,排開陣勢助威風;這壁廂大聖施功,使出縱橫逞本事。他那裡一桿槍,精神抖擻;我這裡一條棒,武藝高強。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漢,果然對手才逢對手人。那魔王口噴紫氣盤煙霧,這大聖眼放光華結綉雲。只為大唐僧有難,兩家無義苦爭輪。
他兩個戰經三十合,不分勝負。那魔王見孫悟空棍法齊整,一往一來,全無些破綻,喜得他連聲喝采道:「好猴兒,好猴兒真箇是那鬧天宮的本事」這大聖也愛他槍法不亂,右遮左擋,甚有解數,也叫道:「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個偷丹的魔頭」二人又鬥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槍尖點地,喝令小妖齊來。那些潑怪,一個個拿刀弄杖,執劍輪槍,把個孫大聖圍在中間。行者公然不懼,只叫:「來得好,來得好正合吾意」使一條金箍棒,前迎后架,東擋西除,那伙群妖,莫想肯退。行者忍不住焦躁,把金箍棒丟將起去,喝聲「變」即變作千百條鐵棒,好便似飛蛇走蟒,盈空里亂落下來。那伙妖精見了,一個個魄散魂飛,抱頭縮頸,盡往洞中逃命。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無禮看手段」即忙袖中取出一個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來,望空拋起,叫聲:「著」唿喇一下,把金箍棒收做一條,套將去了。弄得孫大聖赤手空拳,翻筋斗逃了性命。那妖魔得勝回歸洞,行者朦朧失張,這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性亂情昏錯認家。可恨法身無坐位,當時行動念頭差。
德行要修八百,陰功須積三千。均平物我與親冤,始合西天本願。魔兕刀兵不怯,空勞水火無愆。老君降伏卻朝天,笑把青牛牽轉。
話說那大路旁叫喚者誰?乃金山山神土地,捧著紫金缽盂叫道:「聖僧啊,這缽盂飯是孫大聖向好處化來的。因你等不聽良言,誤入妖魔之手,致令大聖勞苦萬端,今日方救得出。且來吃了飯,再去走路,莫孤負孫大聖一片恭孝之心也。」三藏道:「徒弟,萬分虧你言謝不儘早不出圈痕,那有此殺身之害。」行者道:「不瞞師父說,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卻教你受別人的圈子。多少苦楚,可嘆,可嘆」八戒道:「怎麼又有個圈子。」行者道:「都是你這孽嘴孽舌的夯貨,弄師父遭此一場大難著老孫翻天覆地,請天兵水火與佛祖丹砂,盡被他使一個白森森的圈子套去。如來暗示了羅漢,對老孫說出那妖的根原,才請老君來收伏,卻是個青牛作怪。」三藏聞言,感激不盡道:「賢徒,今番經此,下次定然聽你吩咐。」遂此四人分吃那飯,那飯熱氣騰騰的。行者道:「這飯多時了,卻怎麼還熱?」土地跪下道:「是小神大聖功完,才自熱來伺候。」須臾飯畢,收拾了缽盂,辭了土地山神。那師父才攀鞍上馬,過了高山。正是滌慮洗心皈正覺,餐風宿水向西行。行彀多時,又值早春天氣,聽了些——
紫燕呢喃,黃鸝斯朔。紫燕呢喃香嘴困,黃鸝睍睆巧音頻。滿地落紅如布錦,遍山發翠似堆茵。嶺上青梅結豆,崖前柏留雲。野潤煙光淡,沙暄日色曛。幾處園林花放蕊,陽回大地柳芽新。
正行處,忽遇一道小河,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唐長老勒過馬觀看,遠見河那邊有柳陰垂碧,微露著茅屋幾椽。行者遙指那廂道:「那裡人家,一定是擺渡的。」三藏道:「我見那廂也似這般,卻不見船隻,未敢開言。」八戒旋下行李,厲聲高叫道:「擺渡的,撐船過來」連叫幾遍,只見那柳陰裡面,咿咿啞啞的,撐出一隻船兒。不多時,相近這岸。師徒們仔細看了那船兒,真箇是——
短棹分波,輕橈泛浪。舟敢堂油漆彩,舟皇板滿平倉。船頭上鐵纜盤窩,船後邊舵樓明亮。雖然是一葦之航,也不亞泛湖浮海。縱無錦纜牙檣,實有松樁桂楫。固不如萬里神舟,真可渡一河之隔。往來只在兩崖邊,出入不離渡口。
那船兒須臾頂岸,有梢子叫云:「過河的,這裡去。」三藏縱馬近前看處,那梢子怎生模樣——
頭裹錦絨帕,足踏皂絲鞋。身穿百納綿襠襖,腰束千針裙布衫。手腕皮粗筋力硬,眼花眉皺面容衰。聲音嬌細如鶯囀,近觀乃是老裙釵。
行者近於船邊道:「你是擺渡的?」那婦人道:「是。」行者道:「梢公如何不在,卻著梢婆撐船?」婦人微笑不答,用手拖上跳板。沙和尚將行李挑上去,行者扶著師父上跳,然後順過船來,八戒牽上白馬,收了跳板。那婦人撐開船,搖動槳,頃刻間過了河。
身登西岸,長老教沙僧解開包,取幾文錢鈔與他。婦人更不爭多寡,將纜拴在傍水的樁上,笑嘻嘻徑入庄屋裡去了。三藏見那水清,一時口渴,便著八戒:「取缽盂,舀些水來我吃。」那獃子道:「我也正要些兒吃哩。」即取缽盂,舀了一缽,遞與師父。師父吃了有一少半,還剩了多半,獃子接來,一氣飲干,卻伏侍三藏上馬。師徒們找路西行,不上半個時辰,那長老在馬上呻吟道:「腹痛」八戒隨後道:「我也有些腹痛。」沙僧道:「想是吃冷水了?」說未畢,師父聲喚道:「疼的緊」八戒也道:「疼得緊」他兩個疼痛難禁,漸漸肚子大了。用手摸時,似有血團肉塊,不住的骨冗骨冗亂動。三藏正不穩便,忽然見那路旁有一村舍,樹梢頭挑著兩個草把。行者道:「師父,好了,那廂是個賣酒的人家。我們且去化他些熱湯與你吃,就問可有賣葯的,討貼葯,與你治治腹痛。」三藏聞言甚喜,卻打白馬,不一時,到了村舍門口下馬。但只見那門兒外有一個老婆婆,端坐在草墩上績麻。行者上前,打個問訊道:「婆婆,貧僧是東土大唐來的,我師父乃唐朝御弟。因為過河吃了河水,覺肚腹疼痛。」那婆婆喜哈哈的道:「你們在那邊河裡吃水來?」行者道:「是在此東邊清水河吃的。」那婆婆欣欣的笑道:「好耍子,好耍子你都進來,我與你說。」
行者即攙唐僧,沙僧即扶八戒,兩人聲聲喚喚,腆著肚子,一個個只疼得面黃眉皺,入草舍坐下,行者只叫:「婆婆,是必燒些熱湯與我師父,我們謝你。」那婆婆且不燒湯,笑唏唏跑走後邊叫道:「你們來看,你們來看」那裡面,蹼襜蹼踏的,又走出兩三個半老不老的婦人,都來望著唐僧灑笑。行者大怒,喝了一聲,把牙一嗟,唬得那一家子槁槁,往後就走。行者上前,扯住那老婆子道:「快早燒湯,我饒了你」那婆子戰兢兢的道:「爺爺呀,我燒湯也不濟事,也治不得他兩個肚疼。你放了我,等我說。」行者放了他,他說:「我這裡乃是西梁女國。我們這一國儘是女人,更無男子,故此見了你們歡喜。你師父吃的那水不好了,那條河喚做子母河,我那國王城外,還有一座迎陽館驛,驛門外有一個照胎泉。我這裡人,但得年登二十歲以上,方敢去吃那河裡水。吃水之後,便覺腹痛有胎。至三日之後,到那迎陽館照胎水邊照去。若照得有了雙影,便就降生孩兒。你師吃了子母河水,以此成了胎氣,也不日要生孩子,熱湯怎麼治得?」
三藏聞言,大驚失色道:「徒弟啊似此怎了?」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爺爺呀要生孩子,我們卻是男身那裡開得產門?如何脫得出來。」行者笑道:「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個時節,一定從脅下裂個窟窿,鑽出來也。」八戒見說,戰兢兢忍不得疼痛道:「罷了罷了,死了死了」沙僧笑道:「二哥,莫扭莫扭只怕錯了養兒腸,弄做個胎前病。」那獃子越發慌了,眼中噙淚。扯著行者道:「哥哥你問這婆婆,看那裡有手輕的穩婆,預先尋下幾個,這半會一陣陣的動蕩得緊,想是摧陣疼。快了,快了」沙僧又笑道:「二哥,既摧陣疼,不要扭動,只恐擠破漿泡耳。」三藏哼著道:「婆婆啊,你這裡可有醫家?教我徒弟去買一貼墮胎藥吃了,打下胎來罷。」那婆子道:「就有葯也不濟事。只是我們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陽山,山中有一個破兒洞,洞里有一眼落胎泉。須得那井裡水吃一口,方才解了胎氣。卻如今取不得水了,向年來了一個道人,稱名如意真仙,把那破兒洞改作聚仙庵,護住落胎泉水,不肯善賜與人。但欲求水者,須要花紅表禮,羊酒果盤,志誠奉獻,只拜求得他一碗兒水哩。你們這行腳僧,怎麼得許多錢財買辦?但只可挨命,待時而生產罷了。」
行者聞得此言,滿心歡喜道:「婆婆,你這裡到那解陽山有幾多路程?」婆婆道:「有三十里。」行者道:「好了,好了師父放心,待老孫取些水來你吃。」好大聖,吩咐沙僧道:「你好仔細看著師父,若這家子無禮,侵哄師父,你拿出舊時手段來,裝掞虎唬他,等我取水去。」沙僧依命,只見那婆子端出一個大瓦缽來,遞與行者道:「拿這缽頭兒去,是必多取些來,與我們留著用急。」行者真箇接了瓦缽,出草舍,縱雲而去。那婆子才望空禮拜道:「爺爺呀這和尚會駕雲」才進去叫出那幾個婦人來,對唐僧磕頭禮拜,都稱為羅漢菩薩,一壁廂燒湯辦飯,供奉唐僧不題。
卻說那孫大聖筋斗雲起,少頃間見一座山頭,阻住雲角,即按雲光,睜睛看處,好山但見那——
幽花擺錦,野草鋪藍。澗水相連落,溪雲一樣閑。重重谷壑藤蘿密,遠遠峰巒樹木蘩。鳥啼雁過,鹿飲猿攀。翠岱如屏嶂,青崖似髻鬟。塵埃滾滾真難到,泉石涓涓不厭看。每見仙童採藥去,常逢樵了負薪還。果然不亞天台景,勝似三峰西華山
這大聖正然觀看那山不盡,又只見背陰處,有一所莊院,忽聞得犬吠之聲。大聖下山,徑至庄所,卻也好個去處,看那——
小橋通活水,茅舍倚青山。村犬汪籬落,幽人自往還。
不時來至門首,見一個老道人,盤坐在綠茵之上,大聖放下瓦缽,近前道問訊。那道人欠身還禮道:「那方來者?至小庵有何勾當?」行者道:「貧僧乃東土大唐欽差西天取經者。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之水,如今腹疼腫脹難禁。問及土人,說是結成胎氣,無方可治。訪得解陽山破兒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氣,故此特來拜見如意真仙,求些泉水,搭救師父,累煩老道指引指引。」那道人笑道:「此間就是破兒洞,今改為聚仙庵了。我卻不是別人,即是如意真仙老爺的大徒弟。你叫做什麼名字?待我好與你通報。」行者道:「我是唐三藏法師的大徒弟,賤名孫悟空。」那道人問曰:「你的花紅酒禮,都在那裡?」行者道:「我是個過路的掛搭僧,不曾辦得來。」道人笑道:「你好痴呀我老師父護住山泉,並不曾白送與人。你回去辦將禮來,我好通報,不然請回,莫想莫想」行者道:「人情大似聖旨,你去說我老孫的名字,他必然做個人情,或者連井都送我也。」
那道人聞此言,只得進去通報,卻見那真仙撫琴,只待他琴終,方才說道:「師父,外面有個和尚,口稱是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欲求落胎泉水,救他師父。」那真仙不聽說便罷,一聽得說個悟空名字,卻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急起身,下了琴床,脫了素服,換上道衣,取一把如意鉤子,跳出庵門,叫道:「孫悟空何在?」行者轉頭,觀見那真仙打扮——
頭戴星冠飛彩艷,身穿金縷法衣紅。足下雲鞋堆錦繡,腰間寶帶繞玲瓏。
一雙納錦凌波襪,半露裙襕閃綉絨。手拿如意金鉤子,釒尊利桿長若蟒龍。
鳳眼光明眉探豎,鋼牙尖利口翻紅。額下髯飄如烈火,鬢邊赤發短蓬鬆。
形容惡似溫元帥,爭奈衣冠不一同。
行者見了,合掌作禮道:「貧僧便是孫悟空。」那先生笑道:「你真箇是孫悟空,卻是假名托姓者?」行者道:「你看先生說話,常言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悟空,豈有假託之理?」先生道:「你可認得我么?」行者道:「我因歸正釋門,秉誠僧教,這一向登山涉水,把我那幼時的朋友也都疏失,未及拜訪,少識尊顏。適間問道子母河西鄉人家,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故此之。」那先生道:「你走你的路,我修我的真,你來訪我怎的?」行者道:「因我師父誤飲了子母河水,腹疼成胎,特來仙府,拜求一碗落胎泉水,救解師難也。」那先生怒目道:「你師父可是唐三藏么?」行者道:「正是,正是。」先生咬牙恨道:「你們可曾會著一個聖嬰大王么?」行者道:「他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紅孩兒妖怪的綽號,真仙問他怎的?」先生道:「是我之舍侄,我乃牛魔王的兄弟。前者家兄處有信來報我,稱說唐三藏的大徒弟孫悟空憊懶,將他害了。我這裡正沒處尋你報仇,你倒來尋我,還要什麼水哩」行者陪笑道:「先生差了,你令兄也曾與我做朋友,幼年間也曾拜七弟兄,但只是不先生尊府,有失拜望。如今令侄得了好處,現隨著觀音菩薩,做了善財童子。我等尚且不如,怎麼反怪我也?」先生喝道:「這潑猢猻還弄巧舌我舍侄還是自在為王好,還是與人為奴好?不得無禮吃我這一鉤」大聖使鐵棒架住道:「先生莫說打的話,且與些泉水去也。」那先生罵道:「潑猢猻不死活如若三合敵得我,與你水去;敵不去,只把你剁為肉醬,方與我侄子報仇。」大聖罵道:「我把你不識起倒的孽障既要打,走上來看棍」那先生如意鉤劈手相還。二人在聚仙庵好殺——
聖僧誤食成胎水,行者來尋如意仙。那曉真仙原是怪,倚強護住落胎泉。及至相逢講讎隙,爭持決不遂如然。言來語去成篸颻,意惡情凶要報冤。這一個因師傷命來求水,那一個為侄亡身不與泉。如意鉤強如蠍毒,金箍棒狠似龍巔。當胸亂刺施威猛,著腳斜鉤展妙玄。陰手棍丟傷處重,過肩鉤起近頭鞭。鎖腰一棍鷹持雀,壓頂三鉤良捕蟬。往往來來爭勝敗,返返複復兩回還。鉤攣棒打無前後,不見輸贏在那邊。
那先生與大聖戰經十數合,敵不得大聖。這大聖越加猛烈,一條棒似滾滾流星,著頭亂打,先生敗了筋力,倒拖著如意鉤,往山上走了。
大聖不去趕他,卻來庵內尋水,那個道人早把庵門關了。大聖拿著瓦缽,趕至門前,儘力氣一腳,踢破庵門,闖將進去,見那道人伏在井欄上,被大聖喝了一聲,舉棒要打,那道人往後跑了。卻才尋出吊桶來,正自打水,又被那先生趕到前邊,使如意鉤子把大聖鉤著腳一跌,跌了個嘴哏地。大聖爬起來,使鐵棒就打,他卻閃在旁邊,執著鉤子道:「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大聖罵道:「你上來,你上來我把你這個孽障,直打殺你」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敵,只是禁住了,不許大聖打水。大聖見他不動,卻使左手輪著鐵棒,右手使吊桶,將索子才突魯魯的放下。他又來使鉤。大聖一隻手撐持不得,又被他一鉤鉤著腳,扯了個蝤踵,連井索通跌下井去了。大聖道:「這廝卻是無禮」爬起來,雙手輪棒,沒頭沒臉的打將上去。那先生依然走了,不敢迎敵。大聖又要去取水,奈何沒有吊桶,又恐怕來鉤扯,心中暗暗想道:「且去叫個幫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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