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殤逝(七)
初貴人也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只為礙著眼前的庄妃玲瓏剔透,只得盡數將自己的心思收緊了些。
話鋒一轉,庄妃驀然想起了皇帝,隨口問道:「小公主夭折,皇上心裡一定很難過吧!」這話僅僅像是在問自己,卻不要旁人答些什麼。
低頭垂思間,庄妃不禁將手擱在了小腹處,自從那一次滑胎,她便再沒有得蒙上天的恩憫。縱然皇帝每月總要宿在她這裡幾次,可偏偏這肚子里竟沒有半點好消息。這也罷了,卻是那個徐娘半老的皇后與同樣曾經滑胎的如妃,竟都有這樣的福氣,先後為皇帝誕育了阿哥和公主。
若說心裡沒有嫉妒,就連自己也不肯相信。可嫉妒有什麼用,挽不回皇上的心,也總歸不能給她一個孩子。
「娘娘,您說咱們要不要去看看……」初貴人見庄妃愣了神,只好小心的問了一聲。可話出了口,她轉念又有些後悔。
畢竟庄妃之所以大怒,多少也礙著如妃得寵的緣故。後宮里或許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姐妹情分,那些好聽的說辭,不過是為爭鬥裹上了一層絢麗的綵綢罷了。
「去看看吧。」庄妃抖了抖睫毛,輕巧的陰影遮擋了她眼中的霧氣。「欒靜當真可愛,那樣的冰雪聰明,本宮看過一眼便再也忘不掉……」若是自己的那個孩子沒有滑胎,是不是也會如欒靜這般,是個聰明可愛的小公主?
可惜她的孩子沒能降生到這個世上,如妃的孩子也沒了。後宮里的孩子,都這般金貴,好像吹彈即破的薄紙一樣,鵝毛般的命數太輕了,輕的令人無法承載。
庄妃默不作聲,似乎不願意讓旁人瞧出她的軟弱和無助。卻將脊背挺得直直的,昂首闊步似的先一步走出偏殿。
初貴人這才就著婉心的手,亦步亦趨的隨在庄妃身後,她眼裡的庄妃,或許不及如妃美貌,卻也是後宮鮮有的,能與皇後分庭抗禮的角色。何況長久以來,永和宮佔得恩寵總歸不少。這為數不少的恩寵里,始終也有自己一份兒。
這樣想著,初貴人的嘴角漾起旁人看不見的得意。若是有一天,能取庄妃而代之,真正成為這永和宮的主子,那又將會是怎麼樣的一種美好?
如玥醒轉過來的時候,永壽宮的正殿已經聚齊了後宮的妃嬪。妃嬪們素麵朝天,衣飾簡樸顯然是有備而來,個個哭的凄婉哀痛,好似感同身受一般。
「小姐,由著她們在那裡做戲給皇上、皇后看好了。您就在內寢歇著,咱們啊,是眼不見為凈。」沛雙口裡勸著如玥,腮邊的淚水卻沒有干過。
如玥見她的雙眼早已紅腫,聲音也粗啞的有些難聽,不免心疼:「先顧好你自己吧。欒兒不當死也已經去了,我這個做額娘的,是萬萬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這話不是說給沛雙聽的,而是說給自己。如玥滿腔的恨意無從宣洩,盡數被喪女的哀痛吞噬,分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還是心更疼一些。「她們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罷,我權當看不見。
但是沛雙,欒兒是我懷胎十月,經歷分娩痛楚所生,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身為額娘,我怎麼能不去送她一程?再看看她那可愛的模樣……」話至此,如玥淚水肆意,當著皇后的面再堅強決然都好,可如今唯有她與沛雙,心裡翻滾著的痛苦卻怎麼也藏不得了。
「小公主命苦,卻有皇上的疼惜,有小姐您的愛憐,不枉費她來這世上走這一遭。」襲兒端著苦澀的湯藥走進來,看著抱頭痛哭的如妃與沛雙,強忍著眼淚寬慰道:「娘娘您無論有多麼傷心,都必須挺過去。後宮里痛失孩兒的妃嬪從來不是少數,說句不中聽的話。龍裔可以再有,可性命卻只有一次。娘娘再難受,也要顧著自己的安危!」
沛雙懵懵懂懂的回過頭,詫異道:「姑姑何出此言?」
襲兒將湯藥端到如玥面前,鏗鏘道:「奴婢想著,無論是誰取了小公主的性命,都並非僅僅是要娘娘您傷心才這麼做的。這不過是麻痹娘娘您的一劑毒藥,如同那曼陀羅的毒針一般!」
如玥端過葯碗,面上泛起笑意。笑里滿是苦澀與怨恨,卻不失理智與警醒:「她們哪裡會這麼仁慈,緊緊是要我痛徹心扉。她們分明是想看著我死,用我女兒的鮮血送我上路。皇后的那一枚毒針,當真是鋒利啊。」
葯飲了下去,如玥覺得胃裡溫熱起來。好似憤恨的火焰重新點燃了她的鬥志,她不能憑白的失去欒靜,更不能遂了那些陰毒之人的心。「沛雙,欒兒是為我而死的。我這個額娘沒本事護她周全,卻也不至這般不堪一擊。女兒的仇還未報,我豈能逆來順受,任人魚肉。為我梳妝更衣,人前的如妃,永遠是紫禁城的後宮里,能夠翻雲覆雨,隻手遮天的妃主。與我鈕鈷祿如玥為敵之人,絕不會有好下場。」
「是。」沛雙與襲兒異口同聲的笑應,沉痛的心中都湧起渴望的激情。她們都願意看見這樣堅強而倔強的如妃,儘管痛著,卻永遠傲然挺立。
「主子,庄妃帶著初貴人來了。這會兒玉貴人正在偏殿陪著說話呢。」順喜兒隔著百菊艷秋的雲石屏風請示道:「主子您看,是否請她們進來?」
如玥微微頷首,自語道:「說到底,庄妃憑白遭冤也是受我所累,皇后最容不下的正是咱們永壽宮。畢竟對她這個堂堂的中宮皇後來說,或是分而治之,或是鷸蚌相爭坐收漁人之利,都有勝算。總好過現下這種以寡敵眾的局面。」
擇了一根簡潔的銀簪子別在鬢邊,如玥順手取下了耳上的明月墜子:「襲兒,你跟著順喜兒同去,將人請進內寢來。」
沛雙遲疑著沒有動作,見襲兒出去,才俯下身子在如玥耳邊低問:「小姐,庄妃嫉妒你佔盡恩寵也並非一日兩日了,何況先前她痛失龍胎也與您有干……您憑什麼斷定,這件事必然是皇后的陷害,卻與她毫無半點瓜葛呢?」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簡短的八個字,如玥說的格外爽脆:「何況她庄妃如今無依無靠,除了我,再無旁人能助她與皇后抗衡。依她的心性,即便真的妒恨我,也不會蠢笨道自斷羽翼。」
「倒是這個理兒。」沛雙艱難的點了點頭。「先前的局面是三足鼎力,可以後卻不一定了。奴婢這麼看著,那初貴人也並非好擺弄的。哼,咱們永壽宮的安穩日子算是到頭了吧?」
如玥冷艷而笑,笑聲里滿是凄厲:「沛雙呀沛雙,後宮里可從來沒有什麼安穩的日子,不過是你我貪心使然罷了。」心中的愧疚險些湮沒了自己,如玥痛恨這樣的自己,竟心甘情願的麻痹在海市蜃樓般的安穩里許久。
主僕二人沉了聲音,均沒有再說什麼。直道襲兒領著庄妃走進來,如玥這才不緊不慢的起身:「姐姐來了。」
「如妃的氣色雖算不得好,精神尚且飽滿,到底也不像外間傳聞繪聲繪色描述的那樣不堪一擊。」庄妃自說自話,也沒當自己是外人,倚著花梨木小几穩噹噹坐了下去。「都這個時候了,妹妹你也別多禮。」
玉貴人與初貴人面含悲色,抹著淚跟了進來。才一進來,玉貴人便忍不住悲憤,沉悶的哭出了聲。「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老天也未免太殘忍了,這樣好的一個孩子,怎麼說收就收了去!那些人……那些人真是太可恨了。」
最後一句話,玉貴人說的格外用力。光潔的額上青筋突起,潔白的貝齒緊緊咬住了朱唇,恨不能手刃仇人。
如玥苦苦卷唇,略有自嘲之意:「能挨成這個樣子實屬不易了,滿後宮的女子不都是這樣熬過來的么?今日的我,一如往昔的先皇后、如今的皇后以及庄妃姐姐你。」
庄妃聞言一凜,鋒利的目光劃過如玥的面龐,轉逝黯然:「如妃這麼說,可是懷疑本宮了?」
玉貴人近前,忙握住如玥的手,哽咽道:「妹妹切莫因悲傷而疑心,自亂方寸。庄妃是明白人,必然不會與此事有關聯。倒是我看不明白了,事關欒靜的死因,為何你這個親額娘不肯自己來查?怕只怕人送去了慎刑司,剝了皮也只能查出旁人要我們知曉的偽相,而並非實情。」
「自亂方寸?」庄妃失笑,不覺彈了彈蔥白指尖:「如妃豈是這樣糊塗的人,玉貴人安心就是。」
「庄妃能這樣說,方才又何以會覺得如妃懷疑了你?」玉貴人聽著庄妃話語前後矛盾,少不得多講這一句。
「瞧你,還真急了。」庄妃幽然一笑:「我不過是隨口這麼一問罷了,豈會心裡真的如此猜想呢!」
如玥與玉貴人相扶並座,誠然道:「我從未懷疑此事與庄妃相干,若必有相干,也是庄妃姐姐受我所累。終歸是有人容不得庄妃與我傾宮之勢漸成。」
玉貴人長吁了口氣,胸口頓時暢快了些:「如此便好,可嚇住了我。真怕你這會兒光曉得難受,卻忘了背後還有一雙手,隨時會扼住你我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