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五章
「黛希,別追問你的過去,那並沒有意義,你只要知道,我們是你永遠的父母,你永遠的家與後盾,這樣就夠了。」
向來沉默寡言的父親何威利,不知幾時出現在客廳門口,神色沉重的吐出勸告。
母親瑪麗則是低垂著臉,表情說不出是悲傷抑或是難受,總覺得……那樣的反應太過冷靜,不像尋常人該有的反應。
這一刻,她赫然驚覺過去忽略的種種細節──
例如,宣稱是藝術家的父母,平日雖然會創作一些木雕或石雕,但是面對那些藝術展覽的邀約,他們一概拒絕,更不願意加入任何一間藝術經紀公司。
他們經常宣稱,他們需要遠離人煙,接近大自然好醞釀靈感,所以他們一家人經常離群索居,住在距離市中心有一大段車程的郊區。
他們對她的管教相當嚴格,進入大學以前,她沒有一天能在夜晚外出,除非有父母其中一人的陪同,讓她獨自在夜晚外出是絕無可能的事,更遑論是與異性約會。
她原本只是單純以為,父母習慣傳統華人的教育方式,對她期望甚高,才會對青少年時期的她管教嚴苛。
然而,當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她終於察覺這一切並不正常。
「我要知道我的父母是誰,被你們收養之前,我住在哪裡,我姓什麼叫什麼,我為什麼會跟父母分開……請你們回答我的問題。」
當她抬起迷離淚眼,用著心碎的聲嗓向養父母提出請求,他們所回應她的,卻是無止境的沉默。
「Daisy?」徐瑪麗在話筒彼端略帶焦灼的呼喚。
Daisy,雛菊。譯作中文,成了黛希。
她的中文名字正是來自於英文名的音譯。
「媽,我在聽。」何黛希從手心裡抬起臉,語氣有絲無奈。
「關於你想知道的那些事,這次我們去台灣的時候,會一併向你說清楚。」
母親的這席話頓時令何黛希睡意全消。
「這是真的嗎?」她忍住激動的心情,平靜地向母親確認。
徐瑪麗在那頭沉默片刻,說:「在我們去台灣之前,我們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你真的有必要知道那些過去嗎?」
「嗯,我明白了。」
她能理解養父母的心情,但她不明白,何以他們如此害怕她了解自己的過去?
或許,這才是她想解開過去之謎的最大主因。
「上一回,你向我們提起的那個惡夢,最近還是經常夢見嗎?」
徐瑪麗的語氣十分謹慎,聽起來不似關心,倒像是在調查某件事。
打從她發現,自己並非養父母的親生子女之後,他們的親子關係陷入了一種尷尬狀態。
沒有人會再提及過去的事。
過去十多年來的親情,十多年來的家庭生活,於她而言,全成了一場難以接受的家庭肥皂戲。
儘管她內心明白,養父母確實將她視為己出,但她的心底仍然存在著撫不平的疙瘩。
她深切的渴望知道自己的過去。
她是誰?她的父母又是誰?他們是什麼樣的人?為何要丟下她?這些問題像一根根拔不去的刺,深埋於心頭。
詭譎的是,自從她知道身世真相之後,她開始反覆做著一樣的惡夢。
夢裡,她看見年輕的自己,在一座黑暗的樹林里奔逃。
夢裡,每一回的逃亡,俱是以失敗作終,女孩的絕望,深深滲透到夢境外,她為此遭受極大的精神折磨。
求助無門的情況下,她只能向養父母透露夢境內容,然而養父母只是不斷安撫她,強調那不過是個夢。
但潛意識告訴她,這個惡夢,不單單隻是一個夢,極有可能是她喪失的記憶之中某一小部分。
「媽,我不想談這個。」她抬起手輕揉太陽穴,語氣滿是疲倦。
「我知道你不想跟我們討論,可是黛希你得答應我,假使情況繼續惡化,你得去找醫生談談。」徐瑪麗憂心忡忡的在話筒彼端叮嚀。
「媽。」她無奈的加重語氣。「這裡是台灣,不是美國或加拿大,這裡只有精神科醫生,沒有合法的心理醫生,我不可能去看精神科醫生。」
「我有幾個朋友住在台灣,他們過去是醫生……雖然不是心理醫生,但也許他們能幫得上一點忙。」徐瑪麗的態度相當堅持。
何黛希怔住,下意識反問:「你們有朋友住在台灣?為什麼我從來沒聽你們提過?」
徐瑪麗不著痕迹的佯裝詫異,「我們沒提過?這怎麼可能,一定是你忘了。」
何黛希正欲繼續追問,徐瑪麗卻搶先她一步揚嗓。
「你爸在找我,我得過去扶他一把,省得他在馬桶上站不起來。」
「爸為什麼會站不起來?」何黛希很自然的被養母這席話轉移了注意力。
「你爸前兩天在浴室跌倒,摔傷了一條腿,這陣子行動不方便……」
聽著養母閑話家常的碎念起來,何黛希不由得擔憂起養父。
「爸行動不方便還能搭飛機嗎?我看你們還是等爸的傷勢好轉再來台灣。」
「你爸知道你很急,所以他想快點去見你。」徐瑪麗在話筒彼端嘆了口氣。
何黛希整顆心因這聲嘆息而揪緊。
她明白,養父母為了她而傷透腦筋,她固執的想追尋過去,他們卻拼了命想阻止她,這兩年來,親子關係卡在一個僵硬尷尬的狀態,始終沒有真正破冰。
「媽……對不起。」何黛希改用流利的美語向養母道歉。
自幼生長於美國,美語於她而言,才是她所習慣的母語,中文反而成了她創業謀生的第二外語。
彼端的徐瑪麗尚未回應,頂上的天花板突然震動一大下,何黛希下意識摀住耳朵。
砰!砰!砰!
那是金屬物品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響,同時震晃了她卧房的天花板。
「那是什麼聲音?」徐瑪麗不安的追問。
何黛希美眸往上狠狠一翻,不悅的直瞪天花板,嘴上應著:「是樓上的鄰居,他就是不肯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