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宴(上)
景弘六年,七月初五,大祁天長節。
國君降誕日,自然是舉國相慶。如果能從高空俯瞰霽都,會發現平日里那些素雅的建築通通被點綴上了層層疊疊的明艷色彩,從城中一直到皇宮。
流動於縱橫交錯的街巷間的人們,衣著也比平時更鮮亮,一浪一浪涌過那些張燈結綵的屋檐下,幾發洪亮的炮仗聲便會適時響起來。
街上的小孩兒也比平時多,嬉笑打鬧聲在一條又一條街巷間穿梭。綢緞鋪、當鋪、酒樓、麵館、城東城西的市集,乃至許多煙花場所,都掛出了過節歇業的牌子。
終年熱鬧的霽都,在這一天就像本來溫度便高而終於煮至沸騰的滾水。歡騰氣從街角巷陌蒸騰起來,如無形的彩色煙霧籠罩了整座皇城。
對於後宮而言,大幕到夜間才算真正拉開。而對於顧星朗來說,這註定是從清早便開始折騰的疲憊一天。
因為中午宴群臣,晚間擺家宴,這些都是經年傳下來的老規矩。且午宴之前還得接受群臣及地方大員朝賀、獻禮,就是爭分奪秒,盡量少說話,也得花上至少一個時辰。
十四歲以前,顧星朗不討厭年節日,甚至還算喜歡。登基之後,一年又一年,他越發對各種節日提不起興趣,尤其是天長節,他的降誕日。
一整天置身於華而不實、沒有內容的你來我往中,洋洋洒洒如背書般的臣工賀辭,各種盆景、插屏、漆器、瓷器、織綉流水樣奔騰而來,就像一出鄭重無比又荒誕至極的大戲,連素日里愛吃的各色菜品羹湯,也變得寡淡無味。
他終究是個不喜熱鬧的人。
每到這時候他都會想,這些事情,還是三哥比較會應付。
儘管所有人包括滌硯在內,都覺得他應付得很好。
這世上所有事情,似乎只要他做,便都能做好。這當然跟他天生認真又較真的性格有關。以至於也就從來沒有人問他,這件事你喜不喜歡、願不願意。時間長了,連他自己也忘記要思考這個問題。尤其是繼承大統以後。
去做,就好了。
當暮色微微露出苗頭,日光落在綿延的遠山上勾勒出金粉色輪廓,雲也沾染上那些光線交錯,漸漸變成粉橘色的氤氳,最後幻化成霞,天長節夜宴便開始了。
今年的開席歌舞,歡快熱鬧一如往年。身著耀眼彩金鍛裙的舞姬們排作一朵巨大牡丹,初如花蕾,復又盛開,反反覆復,花瓣越來越多,花朵越來越大,層層疊疊不斷擴張,仿若不斷循環、長久不衰的盛世。
再是破陣舞。青川尚武,武舞在宮宴上極為常見。綺麗歡悅的曲子剛剛歇下,突然鼓聲大作,眾舞姬魚貫而入,長發高束,鎧甲加身,一時如策馬奔騰,一時又似嚴陣以待,隊伍陣型不斷變換,配合鼓點節奏,頗有氣壯山河之勢。
夜宴是家宴,在座除了四位夫人,當然還有顧星朗那幾位早已封王的兄弟,未出閣的淳風公主,以及如今紀晚苓的大嫂淳月公主。
紀晚苓一身翠色輕紗宮裙,通身以金色絲線綉著大朵大朵的芙蓉,雅緻又不失清貴。
上官妧著絳紫色,段惜潤著煙粉色。兩人的裙裝看著都有些複雜,彷彿有非常多不同走向的剪裁製造出交錯的線條感,偌大的廣袖,裙間刺繡花樣也格外繁複,以至於她們坐在那裡時,竟顯得裙擺頗凌亂。
但也許一旦動起來就極美。應該是為今晚表演特意所制。
只是段惜潤要跳舞,這麼穿也在情理之中。上官妧演奏樂器而已,也需要如此複雜的裙裝?
紀晚苓坐西側第一席,上官妧為西側第二席,她對面的東側第二席是段惜潤。而段惜潤的上席,東側第一席坐著阮雪音。
開席不久,席間眾人的目光便不時投向東側第一席。且隨著時間流逝,那些目光投放的頻率不減反增。
當然不是因為裝扮。
阮雪音穿了一身極淺淡的湖水色輕紗軟裙,裙間以極細的銀色絲線疏疏落落綉著些樣式極簡單的花朵枝葉,因為過分簡單,竟然看不出是什麼花。
相比她素日著裝,其實已經華麗了不少。但在今日這種場合,相比其他女眷的盛裝,仍是顯得十分清簡。
但清簡,對於膚如白瓷的美人來說,是另一種顯眼。
流光溢彩的汪洋之中,她就像是遠山一抹青黛色。
但這顯然不是眾人頻顧的原因。
她的膚色,她的疤痕,那個其貌不揚的崟國公主呢?
席間人一遍遍打量,每一眼都只一瞬,但數次瞬間疊加之後,到底看了個一清二楚。然後幾乎所有人都稍稍寬心。
確實是她,模樣並無改變。但,怎麼回事?
已經開始上熱菜,幾位王爺、公主的祝壽獻禮也已結束。便到了四夫人獻禮之時。
眼見眾人頻顧,阮雪音卻安坐席間,氣定神閑,未免眾人一直側目疑惑,以至獻禮之時突兀,顧星朗終於開口道:「佩夫人之前有些狀況,最近才恢復如常。」他看向阮雪音微笑道:「你自己說吧。」
阮雪音對這一刻當然有準備,只是段惜潤和上官妧已經見過她,她一直想著,或許會是淳風在宴席上挑話頭,不成想顧星朗開門見山,直接把契機拋了出來。
甚好。
她也向顧星朗莞爾應一聲「是」,然後轉向席間道:「來霽都之前,我與家師前往庫布麗沙漠找尋一種珍稀植物,在那裡呆了三個月。連日暴晒,加之沙漠條件艱苦,臉上受了些輕傷。故而前兩個月是那般模樣。」
她再次望向顧星朗,略一頷首,復又看向席間眾人:「失禮了。」
顧星朗知她會編排一番,也很好奇她會編個什麼樣的故事,所以率先開了口。不成想她這個故事編得既荒唐又合理:一個女子跑去沙漠住三個月當然很荒唐,但她是蓬溪山的人,隨惢姬出門,就是潛入地底住三個月也不奇怪。
世人對於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尤其是軼聞奇談,總是更容易相信。這個身份,倒是幫了她大忙。
只是這番話在別人聽來或許似模似樣,對於他這種知道實情的人而言,卻非常好笑。尤其她還說得淡定而誠摯——
顧星朗輕嗤一聲笑出來。
好在只是鼻息音,殿內又一直絲竹之聲不絕,他嘴角上揚時微低了頭,所以除了在旁伺候的滌硯,無人聽到。
但滌硯還是很震驚。因為他很少,可以說是幾乎沒有,看到過君上這樣。
倒不是說顧星朗不會笑。只是這種笑法,彷彿很輕快,甚至有些,活潑?不知能不能用這個詞。
只是,這有什麼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