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此心向君君因識
段惜潤今日的煙粉色裙裝,比初入折雪殿那日的藕粉色,基調上清冷許多。
說是清冷,到底是粉色,所以也是甜蜜的清冷。
這是來自阮雪音的建議。
她覺得顧星朗應該不會喜歡太甜膩的事物。沒什麼原因,只是一種感覺。且段惜潤長相本就極甜美,再著一身粉嫩顏色,憑是如何蕩氣迴腸的舞蹈,也會顯得妍麗有餘,氣韻不足。
但她又有著嬰兒般的糯白膚質,穿粉色,會比這天底下絕大多數人都好看。這是優勢。
那便用最最清冷的粉好了,所謂取長補短。
一道悠遠琴聲在殿中揚起,繼而塤聲加入,漸漸編鐘、笙、笛各種音色依次融進來,是旖旎明媚的調子。阮雪音悄悄看一眼顧星朗,他神色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氛圍和那名少女的舞蹈。
廣袖破空,如輕雲出岫;腳步輕旋,似粉蝶翻飛。粉衣少女揚眉展顏,每一次揮袖折腰都帶著精準的美感。
但又似乎不止於此。
只見她忽如泛舟江上,引吭高歌;又似春日遊園,細嗅薔薇。除開連貫優美的動作、生機盎然的少女情態,竟像是在表現一些層次分明的情節。
漸漸地,悠揚明媚的曲調轉淡,樂聲再起時,卻染上了薄薄愁緒。段惜潤的舞步也與先前不同,節奏變緩,每一次踩踏都帶著些深沉意味。她一時廣袖遮面,如臨水照花,一時又驀然回首,似對月嗟嘆。
低緩沉鬱的舞步在大殿中蜿蜒,忽而樂聲再轉,清凈空靈,仿若山寺晨鐘。段惜潤的神色也由哀戚逐漸轉向明朗,步伐依舊柔緩,卻頗有篤定自在之意。相較前兩段,她的身姿前所未有的舒展,樂聲更加沉靜,她身上佩環叮咚聲卻越加分明。只聽她踏著樂聲與步伐節奏忽然開口吟誦道:
青青山上松,數里不見今更逢。
不見君,心相憶,此心向君君應識。
為君顏色高且閑,亭亭迥出浮雲間。
曲終舞畢。
阮雪音第三次不著痕迹瞥向顧星朗。相比第一段時的瞭然平靜,此時他眼中似隱有光華涌動。
「這是王摩詰的詩。」
段惜潤站定,還在平穩氣息,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君上此時看她的眼神與往日不同。
「是。」
「你方才舞的,是王摩詰的一生。」
「是。」
「為何選這首詩?他是在對一棵松訴衷情。」
段惜潤氣息已穩,盈盈抬頭望向顧星朗,眼中含情:
「在臣妾心中,君上便如松如柏,迢迢望之,玉樹琳琅。」她一時動情,直接道出心中所想,說完才反應過來有些太直接,畢竟在大殿上,眾人都看著。
瞬間羞澀起來,竟忘了接下來該怎麼說。
顧星朗也沒料到她會突然,算是當眾告白?到底是少年,也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道:
「王摩詰酷愛山水,詩畫俱佳,就連寫松也與旁人不同。確實很好。」
台階已經遞過來,段惜潤趕緊接住:
「摩詰居士驚世才情,卻一生坎坷,然並未因此消沉,反而寄情山川,靜悟人間道,修得常人所不能及的大自在境界。臣妾很是嘆服。便借摩詰先生對松樹之仰慕,表達臣妾對君上之敬意。願君上聖體長安,心中常悅。」
顧星朗眼中光華更盛。
「之前看你舞蹈,總以為只有小女兒情態,歡脫熱鬧。不成想你也有一顆清凈慧心。以詩入舞,吟誦人生,意境很美。朕很喜歡。」
便是適才上官妧的奇巧心思、高難度表演也未得顧星朗如此點評,段惜潤驚喜,兩頰梨渦漾起,笑意如薔薇滿園。
眾人皆是欣賞,心道這位白國公主不僅舞藝冠天下,才情竟也極好。
只聽得上官妧甜糯道:「珍夫人此番得佩姐姐相助,果然非同凡響。素聞佩夫人讀書破萬卷,才學了得,今日受教了。」
眾人聞言微怔,皆看向阮雪音。顧星朗也頗意外,轉而望過去,眼中意味不明。
阮雪音無語,心想這上官妧真是個要強的。她與段惜潤素日里也算交好,此番唯恐被搶了風頭,偏要跑出來講這話,生怕顧星朗就此對段惜潤刮目相看。
這麼個心高氣傲的人,怎麼也會為爭寵如此失卻風度?
她看著上官妧,心中不悅,也不說話。卻聽見段惜潤清脆道:
「說起來實在要感謝佩姐姐。臣妾習舞多年,過分沉溺於在技巧上拔尖兒,卻不曾想,舞蹈之靈魂,不在技而在情在意。多虧姐姐提點,我才悟得這一層。至於所舞內容與詩,也是佩姐姐替我挑的。」
她轉身向阮雪音盈盈一福:「今日惜潤有所突破,姐姐功不可沒。在此謝過。」
阮雪音心中嘆一口氣,心想這姑娘真是個實心人,我不曾開口,你否認便是。你們幾個要常伴君側,能多得些喜歡自然好。我一個局外人,也無需邀這份功,難不成我還能拿這個去跟顧星朗談條件借東西?
事已至此,她只得微笑道:
「原是珍夫人舞技好,若技巧達不到,再好的情意也表現不出。舞蹈的真意,終歸還是在美感。我也不過是替你尋了個由頭想兩句詞罷了,不值一提。」
到此時顧星朗眼中的光華與興味已盡數收起,只余平靜。他看向阮雪音語聲淡淡:
「倒像是你選的詩。」
此話一出,不僅在座眾人,便是阮雪音也有些懵。
三位夫人和淳風公主自不必說,淳月與幾位王爺雖少在宮中走動,到底聽說當今君上一直遠著佩夫人。怎麼這話聽著倒像是頗為熟悉?
阮雪音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索性不開口,只望向顧星朗笑了笑。
酒過三巡,眼看快至亥時。滌硯三番兩次朝雲熹看,詢問之意明顯。雲璽幾次欲開口問,卻見阮雪音自顧自吃喝觀舞聽歌,完全沒有要行動的意思。
終於在滌硯第七次甩過來目光時,雲璽俯身至阮雪音耳邊道:「夫人,夜宴都快結束了,咱們的獻禮…」
阮雪音聞言朝殿外看去,輕聲問道:「可是已至亥時?」
「有一會兒了。」
阮雪音點點頭,「應該也差不多了。」
雲璽如釋重負,朝滌硯使了個眼色。
滌硯附在顧星朗耳旁說了句什麼,便見顧星朗舉眸望過來,阮雪音遂起身道:
「臣妾的禮物無法送至殿內,還請君上隨臣妾移步明光台。」
滌硯蹙眉,心想這佩夫人怎麼花樣如此多,獻個禮而已,一會兒時間不對要等,一會兒地方不對要挪。
看一眼顧星朗神情,他倒還是那張萬年淡定臉:
「酒足飯飽,走走也好。」他看向眾人道,「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