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似此星辰忽昨夜
披霜殿位於挽瀾殿東北方向,中間隔著一大片茉莉花圃和幾座亭台,沿著花徑從挽瀾殿後面的別院一路走過去,也不過十來里,所費不到半個時辰。
顧星朗負手站在茉莉花圃盡頭,隔著約莫一里的距離,望著披霜殿緊閉的殿門,夜風中月白色龍紋常服的衣角不時揚起,人卻是再未向前一步。
滌硯候在一旁,默不作聲。已經有上百個夜晚了吧,自瑜夫人去年初入宮,這種場景便常常發生。剛開始他還試圖從中勸說,畢竟他自幼隨侍君側,君上、瑜夫人與先太子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與蘅兒亦是相熟多年的老友。
瑜夫人入宮當夜的那場談話,他與蘅兒都侍奉在旁,親見君上眼中的眸光一點點黯淡下去。他以為這件事可以解釋,可以轉圜,便與蘅兒商量,平日里多多勸說,但紀晚苓的態度卻異常強硬。
顧星朗到披霜殿的次數,便由一開始的每夜都去,變成兩三天一去,至十餘天一去;情形,也從進去呆半個時辰,到如今只是在殿外靜靜站一會兒。
也便是這樣,滌硯才逐漸意識到,這或許是個死結。
月華台狹小的空間內,只容得下一塌、一書桌,此外最多再站四人。阮雪音斜倚在軟塌上,手裡握一柄似笛似簫的墨色圓管,比笛簫粗一些,泛著晶瑩流轉的光澤,就著她手的位置,很隨意地落在散開的裙紗間。
她四肢舒展,倚得可以說是愜意,此刻正望著夜空,偶爾轉頭換一換視線方向,眼神明亮,容色沉靜。
這等舉止氣度,若是位膚白剔透的佳人該多好。雲璽凝神望著她,心中第一百零一次升起惋惜。她跟隨她的時間越長,心中的惋惜便日益加深,阮雪音不知她心中所想,回頭見她又望著自己愣神,微微笑道:「今夜需要等很久,你若是乏了,便回去休息。」
「夫人每每這麼說,奴婢卻不能不用心侍奉。若讓君上知道主子身邊無人可喚,是要怪罪的。」
阮雪音似笑非笑看著她,終是沒再說什麼,拿起手中墨色長管,將一頭緊貼右眼,左眼微眯,另一頭朝向天際,透過那管中空間,認真看向夜空某處。
半晌,她放下長管,依舊那麼倚著,雙眼微閉,似在養神。雲璽看向漫天燦爛的星河,猶豫片刻,輕聲問道:「夫人,今夜星空明亮璀璨,為何還要等?」
她跟在阮雪音身邊已有月余,雖不明白這觀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看不懂她每次觀星時另一隻手同步在那面有如屏風的墨盤上微微移動的、若星又若棋的一顆顆東西,多少知道,觀星的最佳條件,是夜空如洗,萬里無雲,滿天星子清晰可見。
「今夜天氣是不錯,但我要看的地方,卻被薄雲遮住了。」
雲璽聞言,仰起脖子輾轉盯著天上看了整整一大圈,終於隱約看到西北方向極渺遠的一處,似有薄雲遮住了墨色的天空。
「這觀星的要求,也真是高,跟種田似的,看天吃飯。」
她跟隨阮雪音快兩個月,知她雖是公主,卻不在宮中長大,不熟悉、也不在意各種規矩,性子又冷淡,沒什麼要求,主僕二人相處順遂,漸漸說話也不那麼注意。
阮雪音聽她這話說得可愛,忍不住微揚嘴角:「你說得不錯,所以才需要夜夜用功。若碰上多雲或雨雪天,就是等上一整夜也不頂事。這種天氣,已是難得,因此才更值得等。」
她一邊說著,一邊起身伸伸胳膊,躺了大半個時辰,也該起來活動活動,喝一口茶。
然後她便看到,西北方向披霜殿前,那道迎風而立的白色身影。
「又去了啊。」阮雪音捧著天青色小瓷杯啜一口茶,尾音拉得有些長。
雲璽隨她視線望過去,卻不敢接話。
「我入宮已有月余,你即便不願同我說,這整個皇宮裡又有幾人不知,瑜夫人與君上不睦,平日里也見不上幾面,君上更是每隔十餘天,便默默在大夜裡立於披霜殿前,一站就是大半個時辰。」她說著,仍舊看著披霜殿的方向,眼波流轉,不知在想些什麼。
雲璽趕緊噤聲道:「好主子,您即使知道,也別這麼說出來,在宮裡,這事兒是忌諱。」
「聽聞君上與瑜夫人自幼一起長大,紀相還是君上的老師,按理說感情應是極好,為何會如此?」阮雪音轉身看著她,剛才的話竟像是一句也沒聽進耳朵。
雲璽面露難色,雙手十指不安地交纏起來:「夫人別問了,奴婢不清楚。」
「難道是因為那個傳聞?」
阮雪音口中的傳聞,自景弘二年,便開始在整個大陸上流傳,如今霽都城內很難聽到,當然是源於某些彈壓措施,卻擋不住這熱衷陰謀論的人世間,揣測編排,終是將一種傳聞、或者說法,變成了一個邏輯清晰、像模像樣的故事。
當年封亭關一役,戰封太子明明獲勝,雖說戰場上的勝利並不能保證一位將領全身而退,但顧星磊死於戰爭終結的倒數第二天,按理說大勢已定,對方兵力、戰力已跌入最低點,以他的作戰天分與經驗,怎會就這樣被一小隊輕騎兵伏擊,死於萬箭之下?
那支伏軍從何而來,是哪方勢力,從封亭關活著回來的幾千將士,竟沒人說得清楚。這樣的好手段,顯然經過精心籌備。
一開始,輿論大多指向崟、白、蔚三國,認為或是三者之一,或是一場聯手,不一定是皇室,也可能是民間勢力。終歸祁國很快確立新君,沒出什麼亂子,顧星朗即位,以雷霆手段穩住朝野;而調查戰封太子之死,不利於定民心,因此顧星朗雖有意徹查,卻始終只暗地開展,進展緩慢。
但流言自新君即位的第二年開始涌動,大意是,先太子戰死,先君隨即病重薨逝,時間合得太巧,聲名不輸先太子的皇九子很快即位,祁國紋絲未亂,崟、白、蔚三國並沒討到什麼好處。
歷來抽絲剝繭,獲利最多者最難逃嫌疑,因此一切或是出自當今祁君顧星朗的手筆這種說法,便一夜之間成為新的輿論主流。
當然,世間所有流言都不可能一夜之間出現,並最大範圍散播,追根溯源,必然是有人籌謀,有人發聲,有人安排。
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好意或惡意。
「夫人,奴婢自景弘元年開始在御前伺候,對君上即位前的事一無所知。至於瑜夫人入宮后…」她抿一抿嘴唇,似是在考慮措辭,「君上身邊向來是滌硯隨侍,就是沉疾大人也比我所知更多。奴婢是真的不清楚。」
阮雪音知她向來謹言慎行,又奉君命來折雪殿近身伺候盯著自己,自然不可能多說什麼。
紀晚苓出閣前是先君欽定的太子妃人選,整個大陸皆知,若是她與戰封太子兩情相悅,顧星朗即位不久后便傳出弒兄流言,饒是再好的少時交情,應該也保不住吧。
她望一眼遠處的披霜殿和殿前那道長影,暗暗思量,這麼推斷,一切便說得過去。
只是,如果紀晚苓因此疑了顧星朗,甚至生了厭惡之意,又為何要嫁他呢?
是當今君上鍾情這位青梅竹馬的祁國著名美人太久,一定要娶?
又或是更狗血的情節,紀晚苓為了已故的心上人,想要親自查案?
無論是顧星朗還是紀晚苓,對阮雪音而言,到目前為止,都還是陌生人。她無法從以上這些猜想中獲取任何足以指導行動的確鑿理由,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當今君上一定相當鍾情這位瑜夫人。
既然她千里迢迢來大祁皇宮拿東西,或者說借東西,總要有像樣的東西去交換。
就怕對方無所求。
有所求,便很好。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她盯著那個方向,聲音清冽,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念出來,目光比先前更亮,甚至隱隱折射出些星光般的瀅彩。
雲璽念書不多,卻也聽得懂這句詩是在說君上,只不懂夫人為何突然吟起詩來,而且竟似乎,有幾分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