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六章 莫愁前路無知己
千里之外祁西新區,三百餘人的隊伍正月夜兼程。
出大風堡之後離鎖寧愈近,意味著危險也近。他們避著所有關卡走小道,且白日里行得慢,以免打眼,黃昏時分終於擦過鎖寧城北邊,未遇攔截,此時顯著加速,直奔邊境入祁。
阮雪音護著朝朝在安睡。
顧星朗和阮仲早些時候都養過神,此時精神抖擻,雙雙睜著鋥亮的眼,大眼瞪小眼。
「你睡會兒吧,一個病人,跟著熬什麼。」顧星朗道。
「將死之人不怕熬。且我送完你們就沒事了,你回到霽都還有大戰。省點兒力氣吧。」阮仲回,勸他睡的意思。
顧星朗不大習慣這惺惺相惜之感。換個人或早做了好兄弟、成了莫逆交,偏這傢伙,與自己一樣鍾情小雪,還一樣鍾情得死去活來,叫他怎麼跟他惺惺相惜!
平生大度栽在這上頭,每每表現得小肚雞腸,他也只好認了。
「正因還有大戰,睡也睡不著。」顧星朗悶聲,「夜裡清靜,適合盤算,你睡你的,正好容我想想。」
阮仲看他片刻,「平安過了鎖寧,前頭就更不可能順利。你明知道。」
今夜會遇阻,他們絕無可能直接入祁。
顧星朗本不想與他討論。
半晌回:「我擔心的是,不止崟國舊軍,若我祁國舊西境也有新部署,憑咱們這點人突破,難,我很可能回不了霽都。」
祁國舊西境的新部署,當然指紀平的勢力。整個青川皆傳顧星朗去了極西之地,那麼從極西返回霽都的沿途,不想他回去的人都會出手。
原本新區就是難關。
誰料阮仲倒戈,將崟國勢力困在了舊宮。但誠如阮仲揣度,那些人確有可能在他離開之後,重新勸得軍兵們效忠,從而再次展開部署——卻來不及往西,最可能直接去原來的崟國東境——毗鄰祁國舊西境的地方,守株待兔。
這也許就是他們安然過了鎖寧城的原因。
然後紀平的積累若足夠雄厚,或者此期間已將某些人心運籌得為其所用,舊西境也會有一批人。
兩方相距不遠,要緊時刻,通力協作亦未可知。
「這可不像顧星朗會說的話。」阮仲淡笑,「你敢去不周山,便想好了要如何回霽都。罷了,不願說就不說。」
顧星朗要如何告訴他雖想好了,事無萬全,自己還在等待某些新動向方能決策呢?
沒法說。
但新動向在月亮升高又一程之時,倏然來了。
九年,那個侍奉在競庭歌身側的姑娘、不知還有用沒用的綉巒,居然真的傳出了唯一一次信報。
規矩還是九年前定好的,她須將消息遞送給蒼梧城內另一內線,由那個節點依據形勢決定如何再轉,直到抵達主君手中。
這過程可能會很簡單,也可能極複雜。
若非顧星朗經營這遍布青川的蛛網已十年,很可能便要出岔子。
但時間真是個好東西,讓熟能生巧,讓諸事成功的可能不斷增加,直至萬無一失。
他展開了那張紙。
看到了想要的新動向。
——只獲悉上官宴動手了,卻無進程,更無結果,該因那姑娘傳信之時才剛剛開始。
好姑娘。顧星朗頗覺滿意,「局面不能更壞之時再傳信」,看來她記得很清楚。
此刻有結果了么?無論打沒打,都快了吧。
他嘴角浮起一絲笑,不明顯,還是被阮仲察覺了。
「原來祁君陛下算無遺策之時,是這麼笑的。有點嚇人。」
顧星朗回神,一咳道:「看著陰險?」
「其實不。但我就想答是。」
「幼稚。」
「需要我做什麼?」
顧星朗張嘴時分明要說的是另一句話,出口卻成了:「沒有。」
阮仲看著他,「準備改道?」
顧星朗長出一口氣,笑起來,「內兄很厲害啊。比當年更有想法。」
阮仲也笑,頗自嘲,「你都預判完繼續東行有多兇險了,此刻卻泰然,多半是找到了新門路,不打算東行了。」
顧星朗點頭,「咱們往北走。」
「過得去么?」
往北也得先出新區,三百人的隊伍,不可能全不惹注意。
顧星朗默一刻。
阮仲明白過來他方才吞回去的話。
「知道了。我帶兩百人繼續東行,剩一百給你們。」
顧星朗搖頭,「小雪不會同意。」
阮仲轉頭看了一眼羽睫沉沉的阮雪音。「睡著呢,由不得她不同意。快到斜谷了,咱們在那裡分道。」
顧星朗看著對方消瘦的臉上那雙依舊炯炯的眼,「你這般——」
「因為她啊。若她喜歡的是慕容,我就會幫慕容。正是此理,你想得對。」
顧星朗真覺此人中毒三年沒變傻,反比從前更靈光了。
一時無言,半炷香後行至斜谷。
開車門時阮仲格外小心,回頭瞧了片刻阮雪音的睡顏,終於同顧星朗躡手躡腳下去拆分人馬。都是行家,安排極快,便在阮仲重上青驄馬之時,阮雪音的聲音響起來:
「站住。」
她一向睡不實,連日趕路是累壞了,方沒因他們談話而醒。卻畢竟受干擾,夢中有模糊話音,多聽一會兒愈覺不對,只是醒不來,直到剛才。
一睜眼,兩個都不在,拉開車門,阮仲一隻腳已在馬鐙上。
再瞧人馬排布,顯是要兵分兩路了。
阮仲站定轉身,看一眼顧星朗,二人交換無奈,難得默契。
「五哥去哪裡?」阮雪音走近。
怎樣決定都好,唯獨不能耽誤時間。顧星朗遂也快步走近,扼要將形勢與判斷說了。
「讓內兄繼續東行障眼,確是良策,咱們出境會順利許多。」
阮雪音看著他,「那他的安危呢?」
「他們沒有殺他的理由。」顧星朗中肯道,「當然,我不強求,你不必一副好像是我逼迫他的模樣。」
阮仲蹙眉,不滿意顧星朗對阮雪音的態度和措辭。
他完全不知這二人在某些時刻對話,半分沒有愛侶的甜蜜,而是冷靜、距離,更似盟友。
阮雪音是很習慣的,「他這身子骨每況愈下,隨時可能撐不住,跟我們一起比較穩妥。若起變化,我也好及時施救。」
顧星朗不說話了,等阮仲自己決定。
「我有葯。這麼些日子沒你在身邊,不也撐過來了?」阮仲看著她微笑,那溫柔似暗夜微光,教顧星朗都覺動容,「生死有命,真到了大限,你在與不在,我都得死;若時辰未至,你在與不在,我都能活著。」
他上前半步,儘可能近又不至逾矩,
「既還活著,就做些自覺有用的事。我如今身手不若從前,跟著你們幫不上多大忙,反添拖累,倒是此刻分道,能幫大忙。你就讓我做點好事,來日下黃泉,也少受些苦。」
阮雪音聽不得他一臉病容說這些話。
「且他說得對,他們沒有殺我的理由,更無謂在我身上耗費戰力。我已想好對策,不會硬拼。」
阮雪音默了默。「那你——」
「會小心。會留著命見你。」阮仲這般答,覷一眼顧星朗,知道這小子又要黑臉了。
卻好像沒有。
真沒有。不僅沒有,他亦上前半步,虛抱了他一下,「多謝。保重。」
阮仲一時僵硬,忘了回應,待反應過來又不知能怎麼回應——抱回去?
顧星朗退回來得極快,也有些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呆了半刻,往馬車方向去。
阮雪音又囑咐阮仲幾句,心中仍踟躕,到底轉了身。
顧星朗聽見她腳步聲,回頭一咳,「不抱一下?」
「啊?」
阮仲也聽見了,一臉懵。
顧星朗再咳,「兄長幫這麼大忙,臨別了,抱一下。」
阮雪音還想辨析他真心或假意,鄭重或調侃,這人卻跑得比兔子還快,頃刻跳上車沒了影。
她轉身看阮仲。
阮仲略覺無措。
半晌忽展開雙臂,神情恢復自在,笑了笑。
阮雪音受他感染,也笑,走過去兩臂一繞,輕拍他後背,「真的要小心。給我們傳信報平安。」
「好。你也是。」
這對話太像永別,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時局之下。「我還想見你,餘生都希望能相見相聚。」她忍不住將話往重了說,迫他一定保重自身,「你答應我,絕不能食言。」
阮仲的手掌亦在她後背上。她的背真是薄如蟬翼,讓人想長久擁在懷裡。「我答應你。」
月光遊盪薄雲間,教此夜明暗一再變幻。
阮雪音上車時,顧星朗正獨自看孩子。朝朝甜睡著,嘴角有笑意。
她心中百般滋味,坐下聽見外頭馬蹄聲起,默默無言。
然後他們的隊伍亦出發,夜行的響動將車內襯得更靜。
顧星朗一忍再忍,終是問:「抱了?」
「嗯。」
顧星朗又忍了忍,輕咳,「就,我與他那種吧?跟平時你我,不一樣吧?」
「什麼?」阮雪音又沒聽明白,且有些不耐煩。
顧星朗忍不住了,坐過去一把將她往懷裡拽,自然嚴絲合縫哪哪都貼上了,「我是問,不是這種吧?留了距離吧?」
阮雪音方徹底從萬千思緒中醒轉,仰起臉盯了他片刻:
「幼稚啊顧星朗!什麼話都讓你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