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九章 左右互搏
哪怕走到今日,任何一步動向仍可能是計,任何一次同意都可能中計。
尤其對面這人,是競庭歌。
阮雪音本沒打算不救慕容峋,卻也沒覺得這番話十足可信。
顧星朗就更不覺得。「蒼梧局勢是否如你所說,上官宴此刻究竟如何,沒人能確定。」
「總共這麼幾十個人,便都入了祁境,還能翻出天來?!師姐夫大可派重兵看守,我與他跟你們走。這樣縱使小雪解了他的毒,若起變故,師姐夫隨時可除掉我們。」
上官妧說芳華一剎,最長也就能撐四五個時辰,因她中間又試過些法子,方叫慕容峋捱到了這會兒。卻是再不能拖了。
顯然顧星朗和阮雪音都有些被說服。
她回頭望他。
暮色在變濃,慕容峋急速衰敗下去的臉像一道催命符咒。
「江潮!」顧星朗終於開口。
「末將在!」
「扣下除慕容峋和競庭歌以外的所有人,收繳兵械,集中看守。」
「是!」
「還有阿岩。」競庭歌輕聲,走回車內,將孩子抱下來。
阿岩有些懵,四下里張望,驀瞧見阮雪音,本就亮晶晶的眼直放光:「姨母!」
接著便看到了顧星朗,「陛下!」
阮雪音眼淚都快下來了,顧星朗亦快步上前,「怎麼在殿下那裡改了口,卻還喚朕陛下?叫姨父!」
伸手要接孩子。
競庭歌稍猶豫,鬆了手。
「朝朝也在車裡,咱們去嚇她一跳,好不好?」顧星朗帶阿岩是駕輕就熟的,這般說,頭也不回往車裡去。
很快聽見兩個孩子的咿呀聲。零散的字句,卻勝萬語千言,小小稚童的久別重逢。
「這是要去哪裡?行路也費時間,他——」競庭歌顧不得為孩子們感慨。
「咱們上你的車吧。不是帶了一堆藥材來?我看看還差什麼。」
這話聽著——「你有解?」
阮雪音平靜得很,往那頭挪步,「芳華剎是劇毒,卻非奇毒,本就有解。老師教的時候就給了解法。」
競庭歌忙跟上,不說話。
「上官妧,要麼就是其母沒教,要麼就是故意不解。」進得車內,阮雪音又道,「上官宴怎麼贏的,正巧路上有時間,我揀藥材,你講給我聽。」
從新邊界到玫瑰鎮,路程不算遠,但以馬車行進的速度計,到客棧也天黑了。
競庭歌當然知道自己並未被全然信任,阮雪音此刻這話,就是要探她虛實。
遂一五一十道來,從上官宴夜放神燈開始,一直到霍未未下殺手,慕容峋中芳華剎。
這是個轉折點。阮雪音雙手在花葉莖稈間穿梭,心內卻結論。在此之前的種種講述該都為實,再往後,才有虛實之辨。
競庭歌果然停住了。
「然後?」阮雪音不抬頭,隨口問。
「哪還有然後。」競庭歌無語覷她。
「大好的勝局,就因慕容受傷中毒,說敗就敗了?」阮雪音還是不抬頭,揀藥材的手如常靈巧。
「不然如何?炸死上官宴和數萬大軍,然後留在蒼梧等死?」
「完全可以先這麼做,再圖解毒之法。」阮雪音的語氣像在聊一件家常。
「師姐,祁後殿下,你還沒明白:破曉之前上官妧都在慎獨苑搗鼓,破曉之時開始解毒,我指望她救命,這期間不能動她那頭的人;至天光大明仍不見轉機,主君將逝,軍心國本皆要動搖,南軍還佔著皇宮,縱此時引爆,重挫對方,又有何勝局可言?」
話到這裡才真有七八分可信了。
阮雪音終於抬頭,「所以你是,以退為進?」
競庭歌一嘆,往後一靠,「不否認有這層考慮。上官妧解不了,整個太醫局都沒辦法,我只能來找你。那就勢必得出蒼梧,也就不得不先放棄——救得活他,再思反擊,若救不活,便無謂爭鬥了。」
頃刻間卻又出現漏洞。阮雪音微眯眼,遮掩驟然匯聚的眸色,「你猜到我會來北境。」
「那倒沒有。」競庭歌神色坦坦,「打算的是一路南下,直往霽都。途中碰得上最好,若碰不上,那麼霽都見,我還能幫忙勸勸紀平。」這才反應過來似的,
「不周山了局了?」
那沒心沒肺的樣子,彷彿此局所涉不是她父親。
「嗯。」阮雪音輕描淡寫。
競庭歌沉默下去。
那羸弱與蒼白便在這沉默中浮出來。
「都還活著。紀桓和瑜夫人。」
競庭歌掀眼皮。「紀晚苓也去了。」
阮雪音稍忖,說了棉州三姬之圍。
競庭歌冷笑,「各存立場心思的亂局,這一個個結盟前也不想想清楚,是太高看了她們自己,還是太小看了你?」
一頓,又道:
「用了幾句話?」
是問阮雪音自救期間花了多少力氣遊說。從前在蓬溪山便常常這樣練習比拼——用最少的話達到說服對方的目的,老師的教學之法。
「忘了。」阮雪音淡淡道,「十幾句吧。」
競庭歌點頭,「對手三人,你的第一目標是紀晚苓,表現相當好。」
非常像老師評作業。而阮雪音不願繼續這話題。
「段惜潤呢?」
這一題就更讓人不想答。但阮雪音知道,她問的不是人,是時局。「回不去了。白國將覆。」
競庭歌聽這措辭便知段惜潤沒死,多半被囚在了某處。「行啊,終於只剩祁蔚對峙了。這進程,來得比昔年我們以為的快。你我,功不可沒,都是最大推手之一,總算不辱師門。」
阮雪音手中摩挲已被晒乾的茵陳,「蒼梧如今做主的,是上官宴和陸現?」
「也許吧。我急著帶他南下,不知他們後續。」
這很奇怪。哪怕她為慕容為彼時情勢暫選了放棄,蔚國社稷有她十年心血,來不及管是一回事,此刻談起來也不在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不在意是假。
那麼霍未未身死之後的事,她方才那番說辭,便也存疑。
阮雪音掂量茵陳的手顯著慢下來。
競庭歌瞧見了。
再次向後一靠,「解完他的毒,也幫我看看吧。看我還有幾年好活,三年還是五年。」
阮雪音驀抬眼。
那夜槐樹林相見她便察覺了,這丫頭虧損得厲害,只以為是在棉州累的。
回蒼梧這些日子,雖仍不得放鬆心神,到底好吃好喝還有慕容照料,怎麼竟似,每況愈下了呢?
競庭歌笑笑,「這下你踏實了吧。非不願,乃不能也。我再是目標未成,心有不甘,命都沒了,拿什麼去搏?」
「坐過來。」阮雪音沉聲。
「懶得動。你揀你的。」
阮雪音遂挪過去,空出一隻手搭她的脈。
競庭歌便將蔚宮太醫令的話轉述一遍。
「他說得不錯,還想多活幾年,就別再用心。回蓬溪山是個好主意。」
話音剛落,馬車亦停,天色盡黯,外頭報已至客棧。
競庭歌隨阮雪音下車,一眼辨出故地,再辨頗覺不對,蹙了蹙眉。
「想建議老闆恢復原樣來著。他說人家有人家的商機,百姓有百姓的喜好,讓我別管閑事。」他,自然指顧星朗。
「這話對也不對。」競庭歌嗤笑,「你若管了,那就是懿旨——祁後殿下親為客棧鋪排布置,又是新的商機,不比屋頂上那排玫瑰遜色。」
兩人不自覺站在門口討論,直到顧星朗出現,長身立在月光下,「師妹夫快咽氣了,二位有完沒完?」
競庭歌如夢方醒,自曉得阮雪音有解便鬆了精神,險誤大事!
忙小跑著進門,一壁問:「在哪間?現下如何?」
顧星朗雖快步在旁,負著手風度翩翩,「本要咽氣了,白眼都翻出來了,我說你說的,他現在是師妹夫了——好不容易得了承認、有了身份,死了豈不可惜?他方提住一口氣,至少我出來前,還有呼吸。」
前兩句定是編的!後面師妹夫的話倒有幾分真。競庭歌聽在耳,瞪一眼阮雪音。
-與我何干?阮雪音無辜。
-你擇的好夫婿!人壞嘴更壞!競庭歌恨恨。
三人便這般神色各異地奔進了屋,就在龍吟居旁邊,也是昔年慕容峋住那間。
人好好躺著,沒翻白眼,根本沒睜眼!競庭歌上前一通查看,放下心來,又催阮雪音行動。
月在高天,濃重的藥草香將半間客棧熏蒸出蓬溪山氣味。
朝朝與阿岩在隔壁玩耍,雲璽領著阿香一干人等照料陪伴,甚是吵鬧。
「過去招呼一下——」顧星朗吩咐。
「不必。」競庭歌半隻耳朵聽見,忙阻,「讓他聽聽女兒的聲,有助康復。」
顧星朗笑起來,「皇天不負有心人啊,我都替他喜極而泣。」
競庭歌想翻白眼,忍住了,繼續幫阮雪音的忙。
臨近子夜,孩子們的玩鬧聲已不可聞,蟲鳴四起,襯得此夜安寧。
競庭歌與阮雪音去了廚房,慕容峋睜眼,看見的是顧星朗。
「死裡逃生啊兄弟。恭喜。」
慕容峋面頰嘴唇仍是慘白一片,但烏青之色顯著褪,抬了抬手腳,沉重酸軟,爬入骨髓的那些疼痛,卻是淺多了。
「她呢?」開口亦虛浮。
「給你煎藥吧。出去有一陣了。」
慕容峋重閉上眼。
顧星朗床沿一坐,「有些可惜,整局好棋輸給了霍家小姐的臨時起意。上官宴樂壞了吧。」
這句聽似閑聊。
卻實是套話。
更早時阮雪音湊過來,說他鬢角沾了東西、要幫他清理,趁機在他耳邊說:
半炷香之內他會醒。我借煎藥帶競庭歌出去,一旦人醒,你趕緊問。
是要他問慕容峋,出蒼梧之前的局面。
因為她已經問過競庭歌。
而慕容峋中毒後期一直渾渾噩噩,未必與競庭歌對過口徑,競庭歌若說謊,總有細節會暴露。
慕容峋沒聲,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想答。
「回蓬溪山生活也好。那地方,我很喜歡。」顧星朗又道。
慕容峋睜眼,「你說什麼?」
「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