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三章 一箸深恩
午時三刻,湯麵上桌。
桌還是今晨吃飯的桌,也是那年照歲夜,聖君舉杯祝年輕人們歲月漫長的桌。
此刻擺了九副碗筷,左三副,右三副,上席三副。
左側是顧家三口,右側是慕容家,上席原本窄些,按理不該擺三副——並不真有人會出現在那裡用這頓面,致意罷了,也便合適。
顧星朗先拿起上席靠左的碗,盛好面,恭謹放回去。
然後慕容峋拿上席靠右的碗,盛好面,恭謹放回去。
最後兩人一個捧起上席正中那隻碗,一個挑面,配合盛好,一起放回去。
左側給落錦,右側給顏衣,中間給老師。
四人端起手中杯,向著上席一敬。
杯中是茶非酒,清亮亮水紋盪開來。
然後顧星朗若有所思,隔著阮雪音看向女兒,「朝朝也舉個杯罷?能舉么?」
朝朝似懂非懂,望著四個大人的態勢,小神情十分認真,雙手去抓面前杯盞。
爹娘們都有些心驚膽戰,生怕灑了或將杯子摔了,然後反應過來茶水是半涼的,忍著沒去幫。
朝朝卻極爭氣,雖晃晃悠悠,到底舉穩了,且沒灑。
四人又去喚阿岩,剛轉目光,尚沒開口呢,發現孩子已將茶杯舉起,與朝朝一樣,神情鄭重之至。
「好孩子。」顧星朗道,「兩位岳母同老師得見,定覺欣慰。小雪和庭歌在二十五歲這年,是這般光景,她們應該,還算滿意吧?」
最後這句問,他一邊說,看向了慕容峋。
「你很好。我不太行。」是說他退敗南下,丟了君位。
「難說顏姨,希望的是她平安康健、長命百歲。」阮雪音道,「那麼你們此刻,就正合她心愿。」
競庭歌今日雖消停,到底沒有徹底丟心志,道:「難說錦姨希望的,也是你坐看閑雲,而非攪弄時局生死一線。你怎麼不帶著你夫君回?」
慕容峋新得毒解,身上仍乏。且不知是否阮雪音那番餘毒或致殘的話太振聾發聵,他舉杯空中這一會兒,已覺胳膊酸。「那個,先敬完岳母與老師吧?」
另三人深覺有理,復轉頭向上席,兩個孩子亦跟,六杯茶整齊盪在盛夏午後的暖風裡。
「敬兩位岳母十月懷胎,艱難中仍誕下庭歌與雪音,讓她們與我們,有幸相識。」慕容峋道。
「敬老師盡心教養,培育出二位無雙奇女子,分送祁蔚,讓她們與我們,有緣相知。」顧星朗道。
阮雪音和競庭歌是沒話可說的。
更該說千言萬語在心裡,無須開口。
顧星朗和慕容峋對視一眼,總覺還差點什麼。
「世事糾纏,各據一方,情理對錯是非黑白皆有因果,但深恩,該只歸深恩。」顧星朗又道。
慕容峋點頭,將手中杯舉高一些,「敬深恩。」
四人仰頭,一飲而盡。
兩個孩子眼睜睜看著,反應過來沒跟上,急得趕緊也將杯子往嘴邊送,也想一飲而盡,嚇得娘親們趕忙阻。
好歹沒嗆著,阮雪音和競庭歌一人照管一個,幫扶著杯讓女兒小口喝下些,然後端起碗筷,各自喂面。
「讓雲璽和阿香來?等你們喂完,自己還怎麼吃,面是不能放的。」顧星朗道。
競庭歌小口將筷間捲起的面吹涼,半張嘴示意阿岩張嘴,溫柔地喂,回道:「要歸隱,大小事都得親力親為,哪這麼講究。」
顧星朗笑笑,「也是。」
慕容峋嘆氣,「是什麼是。」
「這人啊,生死當前時腦子最清楚,所思所願最真摯;一旦好了傷疤,頃刻便忘了疼,頓覺要緊之事太多,樣樣不能放棄。」顧星朗這般說,低頭吃一口面,當真昔年味道,叫人胸中熱意涌。
競庭歌復喂阿岩一口面,笑問:「師姐夫可是在言不周山時心緒?」
顧星朗原在講慕容峋,講完方覺是自身體悟,點點頭。
「師姐夫知世且自知,其實也該放下。便讓他們試一把——新制何如、能否真的開啟嶄新世代,咱們就在山中看著。」競庭歌不再回頭,認真喂孩子,「上官宴提了五年之期,師姐夫,無妨也給紀平五年時間。」
顧星朗埋著頭又吃了兩口。「你的意思,咱們四個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回蓬溪山?」
這話光聽著已叫阮雪音頭大。
競庭歌卻點頭,「五年,到時孩子也大了。若天下沒有變得更好,甚至還不如你們兩個在治時,咱們就重新入局,收拾舊山河。」
這話也認真也玩笑,顧星朗確定她是徹底改策略了。
因為自己和阮雪音改策略了。
「到時你們收蔚,我們收祁?」顧星朗一碗吃完,又去添。
「也可以直接收天下,各憑本事。」阿岩吃飯真是乖,這半會兒已喂完。競庭歌給孩子擦著嘴,閑閑答。
顧星朗笑起來。「可想過此役,你們為何敗得比我們快?」
「師姐夫是要自誇?」競庭歌開始吃自己的面,「誰都知道,你這兒有兩副腦子,」便瞧阮雪音,「此番若無她運籌於始終,你那幾步棋,一步比一步走得險,隨時會一著不慎滿盤輸。」
顧星朗想拉阮雪音的手,發現她還在張羅女兒,只好去拈肩側垂落的青絲,「的確。又不止於此。」便看慕容峋,
「你登大寶,憑的是奪嫡,你那些兄弟死的死,瘋的瘋,幽閉的幽閉。」當時只是幽閉的慕容嶙後來也死在了封亭關,「你一人,便是你整個家族,故在此役對抗中,勢單力薄。」
而顧氏家族,縱經歷了信王謀逆,總還有敏達耿介的寧王與儲君之資的十三皇子、一文一武兩位公主,以及死而復生的先太子——不周山一局,顧星磊的作用其實舉足輕重,有些關竅,並不在那些看似浩蕩的征伐里。
霽都能撐到今日,是整個顧氏家族之力,當然也可能終究淪陷了。
慕容峋完全聽懂了水下之言,「如此說來,我輸得並不難看。」
「當然。你單騎獨出昭輝門,千軍萬馬中一刀斬了霍驍的腦袋,太生猛了,載入史冊也是過分精彩的一筆,我都羨慕。」
顧星朗誇起人來之情真意切,足叫被誇之人不好意思。慕容峋一咳,「也沒那麼猛。這不逼到那份上了,不沖也沒別的路了。」
競庭歌於這刻反應顧星朗已收了蒼梧信報,否則不會知道得這般清楚,張了張嘴,終沒問。
顧星朗瞧見了她頓住的手,主動將昨夜所獲消息說一遍。「他是真拿出了百年上官家的實力、與其父共籌的圖景,坐言起行。」
慕容峋一嗤,「理想或欲壑,日久見人心。」
這廂阿岩吃完午飯,晃著兩條小胖腿聽大人們說話,終於坐不住,跳下椅子跑到慕容峋身邊,一瞅他碗里的面還滿著,問:「父親不吃么?」
競庭歌筷子險些掉地上,轉臉看著孩子,「你叫他什麼?」
阿岩一呆,望著娘親雖然溫柔卻畢竟有些厲害的臉,不敢答話,慌看顧星朗。
「剛在廚房我教的。」顧星朗道,「這麼嚴肅做什麼,嚇著孩子。」
-阿岩知道父親的意思嗎?
日光明耀里他問。
阿岩搖頭。
-和爹爹是一個意思。
阿岩面露疑惑。
-爹爹是養阿岩的爹爹,父親是生阿岩的父親。阿岩的模樣就有些像父親。
彼時他那般說,去看慕容峋,阿岩也跟著看。
像么?孩子約莫明白「像」的意思,卻並不會判別,以至於當時沒瞧出來,此刻又繼續瞧。
慕容峋依然僵直不敢動。
「像嗎?」顧星朗深覺這畫面可愛,又問。
阿岩觀察許久。
忽抿嘴笑了,轉臉對顧星朗點頭,又依著慕容峋,有意與他的臉挨近,問競庭歌:「娘親,像嗎?」
競庭歌梗在當場好一陣。「比較像我。」
為這話,慕容峋飯後立廊下仍在笑。
「這點兒出息。」顧星朗嘲他。
「你別說,」慕容峋不生氣,「我真願意這麼過,舒心,於她身體也有益。只一點,窮啊,不若在宮裡,能予她們錦衣玉食。」
「錢是可以賺的。」顧星朗望著屋頂玫瑰微笑。
慕容峋頗受提點,「那走?」
顧星朗收起笑意,「你還沒明白我方才為何問那句話。」
「哪句?」
「為何你們會先敗。我的兄弟姐妹正為我、為我族社稷赴湯蹈火,我不能一走了之。要走,也回去決出勝負,給他們以交代,再定去留。」
「捨不得君位就捨不得君位,借口那麼多。」孩子們午睡,競庭歌得以脫身,與阮雪音一齊走來,邊走邊說,最後立定廊下也賞起了玫瑰。
一排四人,芝蘭玉樹,畫面很是好看。阮雪音和競庭歌都只很少的頭髮挽了很松的髻,餘下皆瀑布般垂著,偶被午後風帶起,看背影還如十幾歲的小姑娘。
「我若是你,歷經這十年浮沉,坐在那位子上夙興夜寐、勝多敗少,到今日,便沒法放手了。」競庭歌將話說完。
她說得對。阮雪音心想。顧星朗在這條路上走了太久,遠久過慕容峋,且起勢、經過都不同,放手的分量也就比對方更重。理想和欲壑在他這裡,已經長成了同一棵大樹。
「的確。」極罕見地,她在顧星朗應答之前先開口,「時至今日,不能放手。我會助他逐鹿天下,一統青川。」
這是場間幾個人,這麼多年來,頭回聽阮雪音說得這樣明確。
以至於三人同時轉頭,卻見她仍只淡著眸仰看屋頂上的花,神情如昔,與那句話之鏗鏘全不相符。
但三人都知,這才是真正有定之辭。世間的決心,往往藏於深水之下。
而白國名存實亡,只差一場儀式;崟國光復未成,又有阮仲相幫——逐鹿天下的意思,是斗蔚。
「那就先讓上官宴出局。斗他並不比斗我們更輕鬆。」競庭歌道。
更難吧。以顧星朗與那人厚誼。
阮雪音微點頭,「你們倆先回山裡將養,我們擺平上官宴,然後慕容再出山收社稷,是這個意思么?」
競庭歌嘆氣向顧星朗,「從前呢,彼此算到然後默默改策,遊戲還能玩兒下去;如今是,當場推演,相互拆台,玩兒不下去了啊。」
顧星朗也覺無趣,破罐破摔道:「總之我們要回霽都了,你欲借我拿下上官宴的法子已行不通。要麼,真去蓬溪山等五年,見機行事;要麼,即刻返蒼梧,一決高下。」稍頓,誠摯向競庭歌,
「但你知道的,所謂時移世易,再五年,可能是新時運,也可能是徹底失勢。此番我若能勝,會花至少五年恢復、壯大本國,並不會急著向上官宴叫陣。你若選擇等,風險大過速戰速決。慕容氏,很可能就自此離場了。」
北國盛夏的午後,長風稀釋燥熱。屋頂玫瑰因是此鎮重寶,每隔半個時辰就有人上去養護。此刻便又有小個子的工匠在屋瓦間穿梭,手中器具齊備,一盆盆查驗。
「容我和小雪說兩句話吧。」競庭歌輕聲。
顧星朗和慕容峋一起離開。
「那年照歲夜,你許了什麼願?」
「淳風說講出來就不靈了。」
「把那丫頭給忘了。了不起啊,做了女將軍,成了兄長的臂膀。顧星朗娶你,真是太賺了。」
兩句話乍聽不相關,細想卻是一脈——若說顧星朗是將自身與周邊該用之人的才能都盡其用,那麼阮雪音便將那些不該用之人的才能,也通通開掘、推動,讓顧星朗的勢與勝算,成倍增加。
「慕容其實更賺。」
競庭歌沒接這話,許久道:「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么,小雪。」
換個人定會誤解這句,以為在說勝負:顧星朗決定回霽都、不再蹚蒼梧的渾水,除了避開陷阱,實也是逼他們與上官宴拿出結果。那於蔚國而言,自又是一場動亂。
這當然是謀略上的事實,但競庭歌另有所指。
阮雪音聽懂了,很快答:「我覺得是。」——此時離場,還有改變結局的可能,繼續往下走,應不會再有迴旋餘地了。
定要輸贏生死。
「好奇怪啊。說得好像我們知道結局似的。你知道么?夢見過么?」
「沒有。那年冬天之後再沒有過。所以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與那天命之說一樣,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競庭歌點點頭,「夏杳裊給我們吧。你們也用不上了。」
「好。」
「每年都道別,每年都以為要永別,總是又見。」
花匠做完了新一輪工,坐在玫瑰旁邊曬太陽,實則悄悄在看下頭兩位貴人,小心翼翼地好奇。
競庭歌沖他招招手。
嚇得那人險些摔下來。
「所以這次也要好好道別。」阮雪音說,「這樣就不會永別,定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