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二章 半壁家國
顧淳月這小半生,許多事都沒做過,包括這一刻沉浮曲水,如游向大海般游向府外的人間。
一國長公主,好不威風的名頭,卻也是華美密實的囚籠,沉默阻礙著她嘗試與身份不匹配的任何新鮮。
只有每年隨七弟星延上燭樓是她的喘息之機。
那一段蜿蜒窄梯,她拎著裙子千迴百轉地走,星延總無聲跟在後頭,彷彿知她需要這片刻走神、這獨沐燭光里的寂靜。
一旦登上小露台,看見人潮聽見人聲,那寂靜就消失了。但她還是為這片刻的懈怠高興,也便總能在那時候,與顧星延暢言,無話不談。
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算是她高貴而孤獨的長公主歲月里,為數不多的朋友。
不知他此刻如何了,是與紀平已起衝突,落敗被囚,還是仍在虛與委蛇,等著星朗?
水流在周身涌動,無孔不入。她憋氣已久,腦中渾渾噩噩閃現過許多往事:
春來迎春神,她隨母后攜國都貴女們踏青,奼紫嫣紅盛世景,衣香鬢影,紅妝伴蝶;
十五歲那年她在廊下見了紀平,對方要提親,她應對還算自如,回宮路上碰見星朗,卻被親弟問「臉怎麼這樣紅」;
洞房夜她露怯,在紀平靠近時居然慌得要逃下床榻。紀平也不料她一身風華氣度竟是紙老虎,溫聲細語將人勸住,拿出本書,說他也頭回,一道學習研讀,總不至於太糟;
宸兒第一次對她笑時,夏風拂動檐鈴,整座映島都變成繽紛琉璃色。
熱鬧甜蜜終還是淌過了她的生命之河,足以撫慰前路慘烈。淳月這般想,心神皆松,發現不憋氣也能自在悠遊。她舒展四肢,隨波逐流,恍惚間瞧見紀齊在眼前比劃,無數泡泡快而雜亂地往上升。
她沒明白,露出微笑,長發如海藻在水中四散,恍惚間竟能聽見映島的檐鈴聲。
不對,已經潛了許久,換過三四回氣,也便游出了很遠,不可能再聽見映島鈴聲。
不對,檐鈴已被她帶進皇宮掛在了重華殿廊下,哪怕還近映島,也再聽不見檐鈴聲了。
她忽就悲愴起來,笑意難濟,漸生哀容。然後手腕一緊,劇痛傳來,是紀齊死命拎著她往上浮。
天光太亮,與水下兩般人間。顧淳月大聲咳嗽,睜不開眼,紀齊一壁給她拍背一壁叫她小聲些,場面十分狼狽。
所幸水上的人間太喧囂,完全蓋住了此間狼狽。
紀齊單手抓著闊台下緣,兩人搖搖晃晃浮在水面與闊台間的陰影中。
這喧囂太不尋常,夾雜著許多帶口音的地方話,只偶爾還會響起的「君上歸來」四字,是官話。
紀齊心中大起大落,不知該高興還是恐懼。轉去望淳月,她咳嗽方息,整個人似沒緩過神來,怔怔地,對遠遠近近的喊聲毫無反應。
「大嫂。」紀齊不曾見她這般狀態,有些擔心。
淳月方從不知哪段往事里抽回思緒,輕聲問:「為何帶我出來?」
這話問的是出相府還是出水裡,紀齊一時竟沒明白。
淳月自己都沒想清楚,見他怔愣,勉強一笑:「為何帶我離開相府?」
紀齊仍是被問住了。他應是有理由的,才會在挖通水渠后直接游去映島,此刻須答,卻是語塞。
「我想救大哥。」半晌他道,「但我定不如嫂嫂能耐,還得指望嫂嫂出手。」
時值盛夏,泡在水中並不冷,且隨日頭升高,越發宜人。
淳月惶然再笑,「我若能耐,事情便不會走到今日地步。我勸不了他,更不可能勸君上。」
「可早先在映島我見嫂嫂,分明沉著機敏如昔,分明時刻做著準備。」
顧淳月因這話恢復了些神采,剪水瞳深處的精光若隱若現,「咱們暫時不能露面。不能叫任何一方知道,你我已出相府。」
紀齊不解其意,而喧囂朝這頭湧來,是進入國都的各地百姓為主君讓道,推搡著到了闊台上,人挨人站著。
兩人隱在陰影里聽片刻,大致弄明了狀況,淳月低聲:
「得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