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六章 日升月落

第九百一十六章 日升月落

顧淳月不明白他哪裡贏了。

他方才對顧星朗也說:君上已經輸了。

兵力有差,且顧星朗根本不打算擴大爭鬥,已經發起攻勢下一刻就要定生死——生死都要決出來了,瞬息輸贏,他哪來的篤定?

她想不通,只將身上粗布袍子再裹裹緊,復抬步,繼續朝紀平走。

「顧淳月!」紀平便隨之退,射聲營的精兵已持械擋在兩人之間。

「我不回去。誰輸誰贏,我總要看著。你在怕什麼?」

她問這句話的語氣、神態,太溫柔又太逼人,叫他不得不直面內心。

——他在怕她,近他的身,給他致命一擊。

他竟會這麼想!他認為她會殺他,這念頭將他心內唯一一處完整之地撕碎,讓他劇痛,不能忍受。

「你若執意過來,」紀平按著那處痛,咬牙道,「便不是選的我。那你就過去,去他們那邊。」

這話已將他心中恐懼和盤托出了。

顧淳月聽得真切,心中也是劇痛,「我們經水渠出來的。」卻說出這麼句誠實的廢話。

「我想到了。」紀平道。看見兩人出現時的狀態便想到了。

他確實失算了這條路徑,應該說沒想到紀齊會這樣拼盡全力出來。為什麼?圖什麼?有什麼比得過家族興亡?他一定要問他,贏之後,或者輸之前。

不會輸的。紀平告訴自己。不對她心軟,就絕不會輸。

「所以什麼也沒有。」淳月道,「縱有,沉浮水中許久,也掉了,沒了。」

她在力證她身上沒有兵刃、暗器、任何可能傷他之物。

「我能過來了么?」她繼續問。

紀平死盯著她裹緊的粗布袍子之下那片看不見的黑暗。黑暗中,興許就藏著他的輸棋。

與此同時魯聰領射聲營的人已同薛戰、眾暗衛交起了手。

民眾駭然,本就在屋內或廊下探身張望的霽都百姓紛紛掩門窗,自北地各郡鎮護君南下的男人們有的加入亂戰,有的遠避一旁,有的往街邊商鋪或住戶家鑽,場面一時失控。

正安門前群臣亦向後退避,將退入宮門的一瞬被堵,因淳風在門內大喝「關閉宮門」——身著朝服的所有人便進退維谷,困在了廝殺與宮門間死水一般的空地上。

顧星朗將阮雪音和小漠拉至身邊,由四名暗衛前後左右圍護著。

顧淳月還在步步緊逼,一定要去紀平身邊。

寧王和紀齊以拳腳自衛,同時都無比緊張那頭的紀氏夫婦,目光全程不移。

「逆子!還不帶她回府!」

這是一句父親罵兒子的話,由紀平罵出來,狠狠看著紀齊罵,竟不違和。

紀齊呆在當場,真有種正被父親痛罵的錯覺。

「為兄勝券在握!今日若敗,紀氏若滿門傾覆,皆因你親疏不分一著不慎!還不過來!」

紀齊挖地道滿手鮮血時,游入水渠時,帶著淳月出府時,沒有哪一刻如這刻般,清楚地看懂局勢,頓悟生死勝負只有一瞬。

正因之前沒有看清想透,所以那時還不算糾結;此刻立時便得決定了,他大腦一片空白。

以至於竟想不起來,自己種種舉動的初衷,不過是一腔為人臣子的忠義。

自古忠孝兩難全,紀平以「孝」罵他,萬鈞之刻他竟有些忘了那「忠」。

「紀齊!」

兄長高聲催促,紀齊憑本能邁步。帶走嫂嫂,回相府去,然後呢?等著勝負分出,若勝,家族登頂,淳風等人被囚或被殺,若敗,若敗——

他腦中由空白至漿糊,眼看已到了顧淳月身後。

淳月卻直迎著射聲營兵士手中利刃的寒光去,誓要去到紀平身邊。

哪怕她不是紀平的妻子,而僅僅只是長公主,這樣的一瞬,也沒人敢果斷以手中寒刃傷其半寸。

且擋且避間顧淳月來到了紀平面前。

紀平只覺呼吸心跳全停了。

她卻只是抱住了他。

撲面而來的滿懷,她的香氣,和著盛夏水汽,未乾透的衣料帶著微潮浸潤他的朝服。

他能感覺到她衣衫未乾,當然因她不是隔著那粗布袍子在抱他。

她以長公主、紀少夫人的裙紗抱著他,所以那粗布袍子將兩人一起圍了。

這片刻其實很短,落在紀平心裡卻無比長。

「就跟你說什麼也沒有。」淳月柔聲,「你卻不信我。」

紀平有些茫然。他從頭便知將她和紀齊關起來就能鎖定勝局,從頭便知若不控制住顧淳月,他便會贏得更艱難。

他從執意娶她那刻起便自知在玩兒一場天底下最危險也最值得的遊戲——江山與美人,勝利與良緣,他都要。

他從不覺得因為她姓顧,他與她就是孽緣。

這是兩回事。

如此看來他和顧星朗確是同一種人:無比聰明,而至於桀驁,大多數人玩兒不轉的危險遊戲,他們有信心能贏得滿盆滿缽。

她若不出來,他真會贏得滿盆滿缽。

「月兒。」他感受著她的溫熱柔軟,為這句「不信」嘆息,又不能徹底卸下防備。

不卸又如何呢。他已被她抱在懷裡了,儘管不合時宜,儘管他想不通她若沒有盤算為何要在這時候這樣抱著他。

下一瞬他懂了。

尖銳的痛楚自後背透入胸腔,她抱著他,且以利器釘牢他,他完全動不了。

顧淳月不知自己刺得對不對。

這簪子夠長,尾端夠鋒利,卻也細,需要對人體位置極精準的把控。

-「此番你傷了前胸,星朗傷了後背,倒都撿回一條命。」

那個冬天結束之前,朝朝出生之前,有一日淳月入宮,與阮雪音坐在承澤殿闊大的中庭里閑聊。

-「都離命門不遠,卻都不是命門。」

阮雪音便答她。

大把的光陰,坐著也是坐著,淳月有興緻,她乾脆傳來紙筆畫給她看,措辭都是昔年老師教學時的話。

那個午後她們還說了許多旁的。因是在承澤殿,淳月講起定惠皇后的舊事,講顧星朗小時候怎麼在這庭中瘋跑,講他四五歲時俊秀精緻得男女莫辨、被一群小宮婢們日日追趕。

谷綹果然打小就招蜂引蝶啊。阮雪音笑。

可惜他不愛蜂蝶,小半生顧盼,原是在等一場雪。淳月也笑。

眾聲喧嘩,只粗布袍子之下的兩人是安靜的。

近旁註意到此景的人都不自覺慢了動作,阮雪音望著這一幕終於想起那個午後,想起淳月剛才問她,曾經說過的種種,有無虛言。

下一刻她看見那粗布袍子揚起來。

金燦燦的日光里,煙塵因此劇烈飛旋,袍子入空像一道陰翳,遮蔽了小段艷陽,剛好容所有人看清陰翳下的二人。

淳月是確定紀宸看不到,才揚起袍子的。

紀平後背上有一簇金玉交纏的花,小巧而瓷實,一眼可見貴重,還能瞧見連著那簇花的小半根簪身,也金燦燦。

於簪子而言是夠粗了,作為兵刃,還是細了點。

「是什麼。」痛感吞噬了紀平的腦力,他判斷不出。

「你送我的金鑲寶石花簪。我嫁你的第二年春。記得么?」

很痛,紀平垂下頭靠在她肩側。

「記得。我每回送你東西,都精挑細選至少一個月。母親怕父親知道了,責罵我靡費,都幫我瞞著。」

淳月一直秉著呼吸,聽見這話,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這簪子太短了。不夠穿過你又穿過我。」她緊緊抱著他,「有刀就好了。可我真的沒有。我們從水裡游出來的,紀齊也沒有。我又不能用旁邊這些人的刀,那樣就太明顯了。」

「就不能殺我了。」紀平笑道,「我是不捨得你死的。所以這簪子,長短正好。」

他實在是一個落子無悔的人,大勝之前奮力爭取,一旦落了下風,很快便能坦然接受。

只因種種可能都在他預料中,只是運氣太差,碰上了最不可能發生的一項。

他抬眼看紀齊。

紀齊看不見兄長的後背,卻能在這詭異的姿勢與畫面里讀出真相。

他覺得相府水渠里的水全都向他灌來,冰涼洶湧地,圍剿他,不讓他呼吸。

「你是個大傻子,紀齊。」紀平依舊用力看著他,卻沒了方才狠厲,只是深長,「為兄真的只有這一個軟肋,被你在最後關頭放出來了。我原本,可以笑納這勝局,活著看新政被推行、造福青川。」

他還是不說他輸了。只是說,他沒法活著看到。

紀齊渾身脫力,站不住,倏然跪倒,膝蓋竟在地面砸出聲響。

「你過來。」紀平道。

紀齊心腦都已炸得沒了方寸,身體卻還能動,一步步跪到淳月的裙紗邊,紀平的眼皮子底下。

「好啊!」紀平聲比方才更大,「你為了君上,置為兄於死地,如此大忠大義之行,這顧氏天下,定不會負你!但你枉為紀氏子孫,不配喚我兄長!」似用盡了氣力,他整個人耷拉更甚,

「滾吧。別讓我再看見你。」

紀齊原就發懵,被罵得更懵,張了張口想問既如此,為何不打小就告訴他,讓他心中有準備,也便能早定奪、不犯錯——他的錯,在於始終蒙在鼓裡、沒定奪對錯,而如此的渾水一潭,分明是父兄有意為之。

有意為之,保持他的忠義,作為延續紀氏香火的後路?

他忽反應兄長方才這段罵,或許也是有意為之。

薛氏在密謀之列,薛戰卻因忠君護主依舊受重用,當然也就會被寬赦。

是這個意思么?為了保他的命和前路。可兄長一番話,分明沒認輸。縱死,未輸。

顧淳月已不關心這些,「我會陪著你的,平哥哥。我愛你,此生都愛你。」她輕聲說,摸摸他的頭和發,鬆開手臂。

許多人都看見了紀平被染紅的後背。

金簪上花簇亦沾了血,珠玉模糊,大多數人其實看不清那到底是把什麼利器。

他們只明白過來一件事:長公主殺了駙馬,以擒賊擒王的方式,試圖終止這亂局。

「我有點曉得了。」天地至寂中紀平很慢地說,半身重量都壓在淳月單薄的肩頭。

「什麼?」

「我為何看不見別人,二十餘年,獨愛你一人。」

顧淳月如何還聽得了這些話呢。她剛說此生都愛他,會一直陪著他,已經花光了全部心血。

「為何。」但她仍是問,恐今日之後再聽不見他的聲音。

「阮雪音說我要父親的一句誇,半生未得,故生心魔。」

顧淳月與紀平的第一反應相同,從沒這樣想過,愣了愣。「她說中了?」

「中了吧。」

淳月稍默。「她真長了一顆慧心,通透過人。」

「好啊。慧心好,通透好,她這樣好,我才不會輸。」

顧淳月自刺金簪入他脊背之後就腦中空茫。一切還在繼續,但她都不關心了,不關心,所以不追問。

「我才想起來,那時候最常誇我的是你。我的月兒,真是人美心善。」紀平又道。

那是十歲前兩小無猜的日子。他只大她一歲,卻事事洞達總能解她疑難,小小的嫡公主殿下便總說:平哥哥真厲害。

她瞧不上霽都城內旁的公子哥,要麼嫌人家話多、不內斂,要麼厭他們素日里自命不凡、真說起話做起事來不過爾爾。

平哥哥就不同了。他謙遜、合宜、得體,胸中有大丘壑,人前卻從不顯山露水。

她覺得這才是頂頂好的男兒該有的樣子。弱水三千,她這彎月只願落入他這一瓢,結影生花,白頭偕老。

「你本就值得誇。」他說得,彷彿她那些誇讚只是行善,顧淳月不同意,「我的平哥哥,世間萬千男兒不能及。誰若看不見你的好,那是他們眼瞎。」

她鮮少說俏皮話,也只對他。紀平笑了,「如今還覺得我好么?」

一瞬安靜,卻顯得很長,將日色都拉長。「顧淳月說,好。大祁的長公主說,不好。」

紀平歪在日色里,覺得她肩頭真軟,纖纖然的一小方天地,卻給了二十餘年他人間的甜。「再來一遍,我還是會娶你,月兒。」

這話結束得很自然,他的頭徹底沉在她肩上也很自然。

紀平這個人,一如其名,一如其半生,連死都是體面的。

哥!

紀齊胸中爆裂,這一聲喊就要出口,生憋住了,只在心裡反覆震響。

紀平都那樣罵了,讓他滾,他不能喊。

艷陽如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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