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八章 雲山蒼蒼

第九百一十八章 雲山蒼蒼

方才寧王陪淳月回宮,正安門已打開了一些。

此刻因主君漸近,開得更多,兩人就這樣立於宮門下闊大的空隙間說話,有如對峙。

顧星朗不想也沒心思與她對峙,講完繼續往宮裡去。

阮雪音回頭望滿城紛亂、呼聲震天,片刻后高喊:「君上有旨,勿傷百姓!」

顧星朗疾行的腳步一頓。

阮雪音喊完也入正安門,追上顧星朗時只看見對方更加陰鷙的臉。

陰鷙而荼白,額角滲出汗珠,烈陽陰影里分外明顯。

她心下一動,抬手撫他胳膊,「是不是——」

「冷」字還沒出口,只聽他沉沉道:「皇後果然權重,可以未請旨意、未得允准,直接傳天子令了。」

她不是頭回代他決斷,但都是他不在場的時候,且確實都得過他示意:可以代為決斷。

今次是不同的,有僭越之嫌,但方才她沒有辦法,若什麼都不交代關閉宮門進去,今日的霽都若因此血流成河、家破人亡——責任在他,而她不能讓他十年聲名毀於一夕,更不能讓無辜性命亡於他一句意氣之言。

他本是這浩瀚青史上最光風霽月的君王,她不要他滿手鮮血。這樣的執念究竟出於妻子的袒護還是謀士的偏愛,她自己也分不清。

「我喊出這句話,說不得便能救更多人。縱仍免不去犧牲,至少,他們會知道他們的主君依舊愛民如子,不負這一場千里相護。」

巨大的宮闕斜擋七月的明光,阮雪音的臉亦在陰影里,尤顯得冷白,明眸皓齒,字字如珠玉。

顧星朗方有些從洶湧的不適與憤怒中掙出來些,剛要開口,眼前驟黑。

今日之前阮雪音從未覺得挽瀾殿那樣大,大得讓人害怕。梧桐遮天,一進又一進的庭院被盛夏光斑鋪得滿地星河。

星河無盡,且深邃,藏著不可估量的未知,其實是頂頂可怖的存在。她言行都還利索,與滌硯配合無間,腦中卻是混沌,以至於顧星朗終於被安置好,一屋子人等著她示下,她卻半晌沒話。

滌硯倒是已吩咐了去太醫局傳人,見阮雪音坐在龍榻邊出神,猶豫道:

「殿下。」

照阮雪音往常作派,此刻會先於御醫給顧星朗察看。但應是太累了吧,萬里跋涉,一再應對劇變,連君上都倒下了,皇后竟還撐著,實在叫人敬服。

「殿下去偏殿歇著吧。或者直接回承澤殿。待御醫給君上瞧好了,臣來給您回話。」

承澤殿距挽瀾殿本就近,棠梨得了消息,領著碧桃過來接阮雪音,滌硯話聲剛落,她倆正巧抵達寢殿門外。

阮雪音出神是為上官妧,和她那些話。

她不想立時給顧星朗號脈、判斷,想先聽聽御醫怎麼說——他們不知關竅,也就不會受任何引導,沒準能拿出另一些觀瞻,和辦法。

「本宮就在這裡。吩咐下去,宮外情形如何,每半炷香來報一次。去看看太醫局的人到哪裡了。淳風在重華殿吧?請她過來。」

滌硯一時無言,只能照辦,喚棠梨和碧桃進來照料皇后,自去安排這三樁事。

兩個婢子乍見阮雪音,都是一呆,比離宮前又瘦了許多,纖弱飄搖得似風一吹就能倒,只神情比往日更堅毅,眼瞳深處,冽冽流光。

故人相逢,總還是值得一笑,阮雪音勉強展顏,「好久不見。」

「殿下受苦了。」棠梨道,只覺心疼。

碧桃巴巴抹眼淚,被棠梨呵斥,「二位主上好好地在這裡,哭什麼,晦氣!」一壁說,讓小丫頭去備熱水,要侍奉殿下梳洗;又張羅膳食,一樣樣報菜名,全是阮雪音素日里愛吃的。

「你如今這副架勢,與雲璽一模一樣,也算出師了。」阮雪音說完,心頭一緊,陷入沉默。

棠梨自進來便想問小公主、小郡主和雲璽在何處,礙著室內氣氛壓抑,不敢,聽這話方小心翼翼道:「雲璽姐姐呢?」

阮雪音搖搖頭。

棠梨不明白是不知道還是不能說,總歸不能追問,只就著浸了花瓣的溫水給阮雪音浣手,擦拭畢又塗香膏,十足精細輕柔。

太醫局的人來了,阮雪音示意其上前為君上診治,又問滌硯:「張玄幾呢?」

「張大人今日不當值,不在宮內,此刻,怕也不好去請。」

外頭在打仗,如何請。「崔醫女在宮裡么?」阮雪音又問。

「這卻不知。」滌硯不全然清楚外間局勢,好歹曉得領兵闖覆盎門的是永安侯崔義,「臣去問問?」

阮雪音點頭,「若在,也叫過來。淳風——」

「我來了!」此句未問完,淳風的聲音響起在重重紗幔外。

她壓著嗓,迅速越過一級級寬階,近前了,望一眼龍榻上顧星朗,喚一聲阮雪音:

「嫂嫂。」

阮雪音從未如此刻般確定淳風可堪大任。

她沒有衝到顧星朗邊上一驚一乍,分明焦灼卻不顯於面,多一句問都無,只這樣輕喚嫂嫂,等著一應交代與安排。

「長姐還好?」因要給御醫挪位置,阮雪音坐在一側玫瑰椅上,向她伸手。

淳風便也伸手握住她的,坐到旁邊,「不好。但七哥說嫂嫂說的,必得一直陪著,我們就都賴在重華殿,也不讓她獨自回寢殿休息。正好宸兒得用午膳,孩子家一鬧,她不能不管,勉強還能動能說話。」

看來顧星延已將始末告知淳風了。

「宸兒問起爹爹了么?」

「嗯。」淳風默了默,「七哥告訴他,爹爹病了,要好一陣才能回來。」她抬眼望阮雪音,

「三歲的孩子,能騙住的吧。等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阮雪音也默了默。「叫你來,是有幾件事需要你去辦。」

「嫂嫂儘管說。我只怕使不上力,干著急。」

「你即刻出宮,先去相府看紀齊。」

紀平伏誅,顧淳風最擔心的除了長姐便是紀齊。她巴不得,點點頭。

「紀平的屍首被送去了鎮國寺,你帶他一起去瞧瞧。」

淳風沒太明白。紀齊是親見了兄長被長姐了結的,何苦再睹一次遺骸,再在心口捅一次刀子,更激化某些矛盾?

她面露難色,阮雪音便湊近在她耳邊說了句話。

顧淳風眸中風雲變幻,怔看了阮雪音好半晌,再點頭。

「然後北上,打探邊境狀況,看看能不能,找到朝朝。」

太亂了,邊境亂,國都更亂,縱有軍報,恐怕都很難送到她手上。

淳風的心思全落在最後半句話,終於急起來,「在正安門外我就想問,朝朝呢?!」

阮雪音心內一再架起的銅牆鐵壁便因此有些搖晃,強按著,將有關朝朝的情形簡明講一遍。

谷鋰「你在北境領兵多時,對地形熟悉;護送朝朝的是阿香她們,你的人,與你最是默契,你出馬,成算大。」阮雪音平靜道,不願表現得太過哀戚,讓本就艱難的局面雪上加霜。

「嫂嫂放心。」淳風沉聲,臉上一片肅殺,「我定將朝朝帶回來,誰若敢傷她,我必追那人到天涯海角,將其千刀萬剮。」

阮雪音整個人晃了晃,淳風便知失言:

「不會不會的。我亂說的。」

阮雪音擠出一點笑,「若確定她已被擒為質,切莫輕舉妄動,先傳信讓我知道。」

淳風答應,又問:「紀齊——」

「他若願意,便跟你北上去辦這趟差。」

總歸要先一起去鎮國寺。

淳風再望龍榻上顧星朗,「他雖有功,畢竟姓紀,九哥——」

「君上確實讓他回家,閉門等旨意。」阮雪音沉吟,「是我越俎代庖了,但情勢緊迫,等不了,待他醒,我會一件件說。」

「嫂嫂定奪向來不錯,九哥自沒有不答應的。」

想及顧星朗倒下前兩人對話,阮雪音再次默然。而讓紀齊跟淳風去辦差,一是為救一救這少年的人生絕境,二也是,為了競庭歌。

這一趟多半能探得甚至參與蔚國那頭的事,淳風是不會管競庭歌的,紀齊卻會。

「外頭這樣,也沒什麼人給你用,且要想快捷又掩人耳目,最好不帶兵馬——」

「嫂嫂說得是,縱有人可用,也是不帶為佳。到了北境若需要,自有邊境守軍,紀齊和江潮是好哥們兒。」

「去吧。一路小心,量力而行,你自己不能有事。」

淳風再應,卻沒起身。

阮雪音方意識到還有要事沒交待。「沉疾在不周山。」

「哦。他,還好?」

「受了不輕的傷,當場便診治了,我親自包紮的,離開前又仔細檢查過一遍,留了葯,你放心。」

是能好好活著的意思了,淳風松下一大口氣。「所以他——」

「沒有任何叛逆之舉,忠肝義膽,會是君上一生摯友,是顧氏的大功臣。」

淳風很覺高興,握緊阮雪音的手,「嫂嫂才是我們家的最大功臣,到此刻,全由你一人運籌支撐了,我們都聽你的。」

她見阮雪音不大提顧星朗的昏厥,覺得兄長約莫只是太累才病了,並不多問。

阮雪音自也不說,抬手捋一捋她額前碎發,該是從重華殿一路跑過來的,都汗濕了,「一定保重自己,讓你去是幫忙,絕不是要你,」她稍頓,

「犧牲。縱是朝朝,也不值得你豁出性命,明白么?你與朝朝,對我和君上是一樣的重要。」

淳風笑笑,「我有數。」

阮雪音嚴正,「你保證。」

淳風起身,「我保證!嫂嫂你怎這樣啰嗦了!對了,小漠裝病裝太久,像是真病了,回頭你還得給他瞧瞧。」

「好。」阮雪音這般答,拉著她的手卻不放。

非是故意不放,捨不得。

淳風心裡明白,不想加重離愁別緒,狡黠一笑:「嫂嫂你從來在我這裡提九哥,要麼說你哥,要麼說你君上,就你們兩人時,你也喚君上?不生分么?」

「啊?」

淳風左右一瞥,確定沒人注意,低聲道:「那我猜了。嗯——」她當真動了腦子想,「夫君?朗哥哥?」

雖不十分準確。

那也有九分了。

阮雪音對此突襲全沒預料,哪裡反應得過,當即紅了臉,也便暫忘了離愁別緒。

「嘖嘖嘖。」顧淳風陰謀得逞,大手一揮揚長而去,「我不會往外說的,放心放心啊!」

七月日光盛,將入申時仍不見柔和。

顧淳風插科打諢別了阮雪音,獨自走在宮道上,終是沒法繼續輕快下去。

靈華殿里是找不來兵器了,只能去相府拿。但她依舊回去,梳洗一番,換了裝束,從長信門出,告誡自己無論如何別管外間戰事,避著人直接去找紀齊便是。

滔天的聲浪在耳邊遠遠近近地起伏。

她秉著心緒不去看,依著出宮前就盤算好的路線疾行,穿進距相府最近的那條窄巷時,天色依然很亮。

叩門還是翻牆,這是一個問題。

數日前也是在這個巷子口,她和紀齊目睹了淳月與紀平進府,兩人考慮再三,最後翻牆而入。

已經用過一次的辦法,當然最為穩妥。她依葫蘆畫瓢重來一遍,順利跳進了花園。

相府的守備比之前鬆懈,該是囿於時局,總之那回合碰上的那名府衛,今日就沒站在同樣位置。

夏木蔥蘢,素來考究、極其工整的相府大花園竟顯出幾分粗獷的山野氣來。

是少了主人張羅,有欠打理吧。滿目高樹繁花,卻因過分安靜,教淳風覺得凄涼。

她躡手躡腳,照上次路線先去了紀齊房間,沒人。

思忖一刻決定往書房看看,剛繞過一段曲廊,被府中婢子發現。

「噓。」淳風豎指唇邊,「少爺呢?本殿要見他。」

虧得沒去書房,虧得有人帶路,因為紀齊窩在一片層疊假山的縫隙里、陰影中。

日色那樣亮,天地那樣光明,他卻像被困在了地獄。

淳風讓婢子退下,走近,儘力蹲得離他近。

「我都知道了。」

紀齊曲腿坐在狹小的陰影里,是軍中人休整時常用姿勢,視線鎖在面前石縫間,沒反應。

「紀齊。」她伸手碰他。

紀齊方一個激靈,訥然轉頭,看見她的臉,反應片刻。

「參見殿下。」開口更訥,聲如鈍刀,「微臣謝過殿下關懷。殿下,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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