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一章 一刻天下

第九百三十一章 一刻天下

說好除了不接那道詔,其他一切皆從君命,顧星漠不敢再有微詞。

卻是在鳴鑾殿待得越久,越覺心慌,因為正午漸近,他忽想到九哥或許會在臣工賀期間「發難」,先罪己,再禪位,讓他不得不就範。

「百官朝賀,臣弟總不好仍杵在這裡。九哥也要稍作休息罷?那麼臣弟——」

「你就在下頭,站百官前面就是。七哥也要來的,快到了吧。」

家宴從來在晚上,白日里他們沒有出席過。顧星漠想一刻,更覺九哥要「使詐」,叫七哥也來,不就是作見證?

「那臣弟,臣弟的賀禮未帶,還需回去拿一趟——」

「白日何曾獻過禮?晚上家宴再拿。」

那白日臣工賀,他們兄弟也沒在場過啊。顧星漠只敢思索,不敢辯駁,暑氣到了一天中最盛時,烤得他如熱鍋上的蟻。

那廂阮雪音剛醒,睜眼發現潑灑下的層層紗帳亮得驚人,盯著其間交錯的鳳綉好一陣,方喚棠梨,問什麼時辰了。

她沒有睡得這樣沉這樣久過,幾乎在問話的同時反應是昨夜的龍涎香有問題——只怪她一心應付他寂照閣的事,又著實睏倦,還得盤算今日步驟,全沒注意。

而當然是他的安排。是他要她沉沉地睡,直睡到中午,他才有時間有機會,做一些事。

念頭成形的瞬間她翻身而起,對外間「午時三刻」的回答已不意外。

候在外間的也不是棠梨,是碧桃。小丫頭只覺眼前一花根本沒看清楚,殿下已經趿鞋下榻,往外飛奔。

「殿下!」

她拔腿追,年紀小,靈敏,衣著也輕巧,頃刻便拉住長裙曳地的皇后,「殿下去哪裡!」

「放開!」阮雪音沒功夫啰嗦。

「殿下還穿著寢衣!就一層紗!頭髮也沒梳!」

的確處處拖拉,不能不收拾。阮雪音前所未有嫌這三千煩惱絲太長,至鏡前坐下,望著自己的臉,神思已飛去殿外。

碧桃全沒覺出她著急似的,一手握玉篦,一手握青絲,慢悠悠地順。

阮雪音頭髮極順,從來也不需要這麼梳。「隨便挽個髻就好。」她心有所感,冷聲催促。

「今日天長節,殿下要好好梳妝打扮的,怎能隨便。」碧桃一如既往乖巧,比平時更乖巧。

阮雪音一把抓起妝台上一方紗絹,揚手撇開小丫頭的手,開始自己綁頭髮。

「殿下——」

阮雪音兩手抄在頸后動作,人也站起來,往那頭衣櫥去。

「殿下別忙活了!君上有旨,您出不去的!」

真聽見這句倒也踏實了。

阮雪音停步,捆了一半的紗絹在掌中散開,蝶一般滑落,一頭青絲便再次如瀑垂下。

「君上怎麼說的?」她回頭問。

側臉線條如玉雕琢,燦燦日光里瓷白冰透,碧桃只覺殿下一年比一年更動人心魄,絕非二十歲時一句「仙女」之贊足以概括。

「就說,說今日無論如何不能讓您出承澤殿,直到君上回來。否則,否則,」

「否則要將承澤殿所有人都斬了?」

碧桃猛搖頭,「不是。君上千叮萬囑,說如若不然,會害死殿下!」

她說罷撲通跪,竟嗚嗚哭起來。

「本宮好好站在這裡。」阮雪音半晌方開口,不知該惱還是該無奈,「哭早了。」

碧桃聞言更覺君上說的都是真的,哭得越發響,「殿下且在殿內待著吧!一切等君上回來!殿下想吃什麼,要什麼,奴婢通通給您找來!殿下…」

如此哭法,真像是自己已經命喪黃泉了。無奈終於蓋過惱怒,阮雪音不知能說什麼,待要去扶她,棠梨衝進來:

「你活膩了!大好的天長節,君上的生辰日,哭哭啼啼給誰聽!還不退下!」

碧桃被這話唬得噤聲,清醒不少,抬眼巴巴看阮雪音一瞬,吸著鼻子退出寢殿。

如今的棠梨實在像足了雲璽。前一刻斥完人,后一刻便波瀾不驚侍奉主子,梳頭的同時將今日午膳的菜名報一遍,又細稟宮中各司為天長節奔忙的景況。

「有條不紊,無處不妥當,殿下儘管放心。」

阮雪音望向鏡子里對方的臉:垂著目,雙手靈巧綰青絲,彷彿種種紛繁並不存在,只有喜迎天長節的靜好。

「哪怕為了滌硯,你今日也會下足功夫阻我出承澤殿,更況有君令。」

棠梨動作神情依舊,恭聲回:「奴婢不為他,也不因君令。奴婢只為殿下,殿下好好的,奴婢便無憂無憾。」

「若是,我好好的,君上就不能好好的呢?」

棠梨手頓住。

阮雪音便瞭然一殿的宮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為君上只是要護皇后,全沒想過所有回護都要代價,天子亦然。

「讓他們都去偏殿,本宮有話說。」

午膳已備,皆是阮雪音愛吃的。入未時,她坐在偏殿明暖的光影里一碟碟嘗,很覺滿意。棠梨進來報人都齊了,等在正殿,阮雪音便明白是不想干擾她用膳。

承澤殿的宮人大半是從前折雪殿的,五年相隨,已算有了近乎親人的情誼。她領下這份情,完全吃好了方走出去,烏泱泱宮人跪了一地,都切切望著她。

「放本宮出去,未必會害死本宮。不放,卻可能讓你們失去君上,讓大祁失去天子,讓青川失去最好的君主。」

這段話說得很簡明,卻極其嚴重,蓋因「失去」二字若與前面「害死」二字關聯,便可作同解——阮雪音其實是指顧星朗或會退位,故意往模糊了說,嚇破他們的膽才更可能獲得支持。

合殿的宮人果然大駭,年紀小些的已開始抖。

棠梨不知此話虛實,一時覺得殿下為了出去危言聳聽,一時又覺再如何也不可能拿君上的性命開玩笑。「殿下——」

「本宮所言,句句屬實。」阮雪音便看棠梨,聲卻仍清亮得足教所有人聽見,「若非如此,君上何必對你們下這樣重的令。」

的確重,昨夜也是在正殿,君上就坐在皇后此刻的位置,一樣的威嚴堅決、入情入理。

「本宮有辦法,會有驚無險。君上不知道,以至於誤判,才會覺得本宮必會出事。不會,你們知道的。」

她趁熱打鐵,繼續遊說。而殿下的能耐世人皆知,由不得他們「不知道」。

棠梨仍是抿嘴不言,碧桃怯怯道:「縱我們願讓殿下出去,外頭還有禁衛——」

「禁衛是君上的親衛,更不會讓君上涉險,此刻被蒙在鼓裡罷了。你們只消讓本宮出去,對他們曉之以理,他們自然放行。」

承澤殿以南,金碧輝煌的鳴鑾殿內,臣工賀正行。

禮樂聲聲,鐘鼓齊鳴,彷彿這都城這國家並未經歷動亂,景弘一朝的盛世,會無比耀目地永著青史,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顧星漠與寧王分列兩頭,靜觀典儀。這朝堂上的人是顯著變少了,禮樂震天並不能粉飾發生過的浩劫。

但他們的君上會讓一切重新好起來的。對於一直想改革、削高門拔寒門的顧星朗而言,眼下種種,是危機也是轉機,只須把握分寸,便有機會轉危為安。

那分寸的關節在阮雪音。

寧王這般想,五味雜陳。

顧星漠只覺忐忑,因為下一刻九哥開口了。

說了許多話,褒忠君之士,數十年曆程,言社稷之偉,述天下之局。

最後免不了落於近來紛亂,避不過提中宮之「罪」。

顧星漠的心在胸腔內無限脹大,砰砰狂跳亂響。

卻聽九哥始終不言嫂嫂有罪,反而中肯評女課赤心,又點高門世家、將陰謀陽謀揭得簡明扼要,以此暗示皇后之「罪」實為禍國之謀的一環。

這是必要又無力的。

有些道理沒法對世上每個人說,哪怕下一道可供舉國傳閱的天子詔——既已發生的事故、走到的局面,不會被一段文字輕易澆滅。

一人之言,難堵天下之口。

「儘管如此,」然後他聽見九哥講出這四個字,沉緩地,略微無奈地。

胸腔內脹得要炸開,顧星漠想開口攔截卻被周身凝滯的氣血扼住了咽喉。

他徒勞張口,自覺在說話卻完全聽不到聲。

周遭靜極了,又吵鬧極了,嗡嗡皆是人語。他回頭看,滿朝臣工根本無人開口,那些亂聲來自他的腦海。

「儘管如此,臣妾出自蓬溪山,領天下公之訓,且無論初衷如何,始終在此役中為棋亦為手。」

亂聲之中嫂嫂的話音突圍而出,顧星漠恍惚茫然,以為又是錯覺,卻看見臣工們紛紛回首。

他隨之望,便望見阮雪音一襲鳳袍踏過鳴鑾殿高高的門檻,玉白錦緞與今日顧星朗的袍服分明同種衣料裁剪,各綉龍鳳。

「反民以女課指臣妾謀逆,臣妾不認;但大祁歷今日動亂,臣妾難辭其咎,但憑處置!」

景弘七年當庭自辯之後,這是阮雪音第二次立在鳴鑾殿上、面對面與百官陳詞。

那一次其實有罪,卻要做無罪之辯。

這一次其實無罪,卻要做有罪之認。

人生往複,她亦覺可嘆。

顧星漠看著大殿中央跪拜的嫂嫂,竟不知該如釋重負還是痛哭流涕。

這樣好的兩個人,他的兄嫂,這樣相守相護為對方傾盡天下,卻得不到景弘十年的盛夏月圓夜。

他完全不能轉頭去看九哥了。

巨大的沉寂籠罩住祁國的天子殿,迫得他不得不默念些什麼壓住胸中激浪,默念出的卻是: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此句前後分別是什麼,他完全想不起來,甚至想不起詩名,想不起詩中那個早夭的少女姓蘇名簡簡。

世間好詞,在與之相應的人事真切發生以前,是缺乏意義的。

他親眼看見了彩雲易散琉璃脆,才明白何謂大都好物不堅牢。

「退下。」

無邊悲慟與絕望里他終於聽到九哥的聲音。

非常遠,顯得模糊,教人分辨不出情緒。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臣妾因出身,因師門,因五年來種種言行引時局至此,不可饒恕!君上秉公論處,方對臣民有所交待,方使大祁昌盛、天下歸心!」

「朕命你退下!」

暴喝之聲比晨間更甚,尾音發顫,顧星漠求救般去看寧王,只瞧見七哥攏手閉目。

「請君上秉公論處!」阮雪音鄭重三叩首,長伏在地。

「皇後言之有理,請君上秉公論處。」柴瞻出列,同跪懇求。

「請君上秉公論處!」

「請君上秉公論處!」

「請君上秉公論處!」

滿朝官員,層層拜倒,聲浪如潮。顧星漠忽就明白了九哥說,嫂嫂要動用她自己的上策,是何意。

聲聲附和,皆是要治罪嫂嫂的利刃,卻其實與嫂嫂一條心——她遊說了柴瞻,遊說了所有人,讓他們在今日此地,與她一起完成這最後一策。

以忠君之名、定國大義。

棠梨人在殿門外,因阮雪音聲高,從第一句起便聽得分明。

也便從那刻始就覺天昏地暗,強按著心緒告訴自己殿下或還有后招,殿下從來有后招,卻聽到最後都沒有轉折。

方徹底明白上當,想衝進去,被門前禁衛無聲攔截,日色至亮,耀得她眼前一片茫茫。

「送皇后回承澤殿。」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滌硯的聲音,既近且遠,舉目張望,發現淚水將視野遮蔽,忙抬手使勁擦,真見他站在高闊殿門下。

他在吩咐禁衛,餘光卻瞟向了自己。

棠梨不知該不該動,原地不動。滌硯只得走到她跟前,沉聲道:「君上有令,送殿下回去。」

局面繃緊得這樣,幾乎無可挽回,怎會,怎能?

棠梨獃獃望夫君,滌硯急了:「還不進去!等著殿下被押入詔獄么!」

她一個內宮婢子,從來也沒歷過這種場合,連鳴鑾殿都沒進過,放在往常是要心驚露怯的。

但這一刻她全不覺怕,未待滌硯話音落已是拔腿衝進去,穿過滿地跪伏的臣工直達阮雪音身邊,也跪下,雙手去攙她。

阮雪音卻發力定住,絕不起來。

「請殿下隨奴婢回去。」她聲很輕,卻用了十分氣力。

阮雪音死死伏在地面,繼續與她相抗。

棠梨便貼近她耳朵氣聲道:「殿下今日出來,是奴婢之失;殿下若因此殞命,奴婢此生難贖罪過,只好帶著腹中孩兒隨殿下一同去了。還請殿下,垂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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