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三章 懸命濟世
顧淳風帶紀齊自大將軍府出,直奔正安門,又是一個盛夏黃昏。
鳴鑾殿偏殿,顧星朗正埋首書寫,聽得他們進來,繼續處理手中事務,好半晌方抬頭,竟也鬍子拉碴,滄桑得不像話。
莫說紀齊,便是淳風這從小跟到大的妹子也沒見過他這副模樣。
「居然還是很好看,另一種好看,九哥你真不負盛名。」她要為紀齊求恩赦,雖知不合時宜,強行賣乖。
「這是鳴鑾殿。」顧星朗果然毫不買賬,面沉如水,聲音更沉。
淳風想過要不要先稟北境這趟的結果,考慮許久,決定遲些——朝朝並沒有被帶回,結果其實分明,先說只會讓氣氛壞、讓九哥心緒壞,對求情沒好處。
遂行禮、稱知罪,便要再開口,只聽顧星朗繼續道:
「入軍籍,回北境戍邊;或者為庶民,到南邊種田。你選一個,過幾日動身。」
下頭兩人對視一眼。
顧星朗蹙眉,「不滿意?」
「臣,」紀齊重重跪下,衣袍掀得周遭光塵飛旋,「深蒙君恩,不敢有負!臣願入軍籍,為大祁開疆擴土,此生不離北境、不回霽都!」
他埋首在地,全不知最後這句出口,淳風臉色很不顯地變了變。
顧星朗注意到了,未動聲色,應一聲准。
二人遂又詳稟北境之行、查訪所獲,黃昏摧折室內光明,燈燭亮起時稟奏亦結束,紀齊很快告退。
「傳言是這麼說,但臣妹以為,沒有消息便不是壞消息。競庭歌和慕容峋的屍首不也沒找到?所以朝朝只是失蹤。如今蔚國已定,兩國兵戈已止,目下沒有壞消息,之後就更不會有,咱們只須加派人手,舉國尋訪,定能找回朝朝。」
顧星朗沒作聲,不知贊同與否。
淳風只得略過此題,斟酌片刻道:「九哥你,還好么?」
顧星朗又埋首寫了幾個字。「她不胡作非為,我就怎樣都好。」
淳風方有些明白嫂嫂認罪大概是自作主張,九哥並不同意。「那嫂嫂這會兒——」
「你去看看她吧。」顧星朗不抬頭,盯著滿紙文墨只覺渾身發冷。
淳風忙應是,還想說點什麼,措不出辭,告退往外去。
「見了她,知道如何說么?」卻聽兄長聲再起。
「是,臣妹定好好勸嫂嫂。」其實她並不清楚要勸什麼,只能見到嫂嫂再問,「九哥你呢?如今形勢,你好辦么?」
「你捨得她么。」顧星朗答非所問。
光這一句已教淳風倍感艱難。
出鳴鑾殿,未入御花園,她遠遠望見一名女子端著托盤,後面還跟著兩人,正朝這頭走。
近了,三人齊向她行禮,淳風才認出是太樂署的幾個姑娘,聽嫂嫂說都是九哥的屬下,從前在宮外替九哥辦事。
「這是做什麼?」瞧動向是要去鳴鑾殿,她便有些不快。
「回公主,去給君上送保養的湯藥。」端著托盤那女子恭謹答。
顧淳風打量三人,都貌美,回話這位尤甚。「本殿以為這宮裡已清凈了,卻還是有那麼些,」她冷嗤,終沒將最難聽的說出來,「皇后縱認下了莫須有的罪名,與君上暫生齟齬,依然是君上心尖上的人,除了她,君上依然不會多看旁的人一眼。這才幾日啊,你們便這般等不得了?」
「公主息怒!」後頭一位女子忙跪,是曉山,「小人們正是奉皇后之命,每日兩趟為君上送湯藥,此事太醫局亦知,方子,張大人都驗過!」
顧淳風狐疑覷她們。
「千真萬確。」詩扶亦跪,「要晚晚每日在太醫局煎藥,然後由御醫們查驗,最後送鳴鑾殿請君上服用,也都是殿下的意思!」
那倒是很快便能問嫂嫂。
諒她們不敢自行其是。
「你剛說她叫什麼?」淳風再覷蘇晚晚。
三人離開最歡樓到霽都,剛入宮時改過名。後來顧星朗說叫不慣,便御賜了「新名」,實則是恢復了舊名。
「回殿下,晚晚。」蘇晚晚自己答。
「哪個晚?」
「傍晚的晚。」
淳風稍反應,旋即冷哼,心道帶「晚」字的人她都不怎麼喜歡,無怪與眼前這個不對付。
遂擺擺手讓她們自去,繼續朝靈華殿走,卻又在半途遇上小漠。
沉穩全無,滿目惶惶。
「怎麼了?」平素嫌他少年老成,真在這當口瞧他這沒出息的樣子,她又煩得很。
「姐姐你可算回來了。」顧星漠一反常態,上前挨她極近。
淳風便知有話,拉著他避開幾名宮人走去前面,「說。」
「九哥要禪位給我。若非嫂嫂更快一步,」
後頭的話他不知該怎麼說,卻也無須說了。
顧淳風定在當場,一時更加有數,飛奔回靈華殿梳洗換裝,天黑不久,到了幽蘭殿大門口。
戍衛重重,皆神情戒備又目光渺渺。
見到公主,側身放行,淳風便知是九哥已傳過令。
這大外圈的殿宇,她幼年調皮搗蛋時偶爾會來,能進的都進過,卻有那麼幾間,永遠進不去,幽蘭殿便是其中之一。
當時帶她的乳娘說,這殿里曾關過瘋妃,不祥。
她因這句話想象過裡頭情形,約莫就是殘破的瓦,漏風的屋,蛛網密結,灰塵厚積,甚或還有一些怪聲異響——她聽乳母講過冷宮,默認住過瘋妃、無人能進的幽蘭殿也算冷宮的一種。
殿門半開她剛看第一眼,便知是想當然了。
這殿宇很舊,但並不破;庭中草木瘋長,自因多年未經打理,卻釋放著某種靈氣逼人的生機,穿過夏夜暖風撲面而來。
嫂嫂就蹲在那暖風裡,拿著剪子正修理一叢草,提燈陪在旁側的似是碧桃。
淳風再邁兩步,主僕二人方後知後覺轉頭。阮雪音眯眼辨一瞬,露出笑容,放下剪子站起來。
淳風小跑過去,拉住阮雪音雙手,「嫂嫂。」
阮雪音打量她片刻,只覺膚色又黑了不少,人看著也疲憊,「辛苦你了。」
淳風便有些哽咽,搖頭道:「我有負嫂嫂重託,沒能——」
「進去說吧。」阮雪音怕聽似的,及時打斷,「坐下慢慢說。」
淳風低頭看一眼她正打理的那叢草,原是蘭花,然後發現庭中大片大片皆是蘭花的葉,再仔細些瞧,能依稀辨別葉與葉也有不同,該因品種相異。「幽蘭殿是這個意思啊。」
阮雪音彎了彎唇角,表示認同。
「嫂嫂你要繼續弄也可以的,我陪著你,邊弄邊說。」
阮雪音笑搖頭,吩咐碧桃去準備些茶點,自領著淳風往正殿去。
「不像冷宮啊。」入室內,淳風環視兩圈,瞪直了眼。
窗欞、門框、桌腿、椅背上精雕的花紋皆為蘭,紗幔古舊,仍可見料子上乘,也滿綉蘭花;該擺物件的櫃架早就空了,卻僅憑繁複布置便知這座殿非同一般,是下了功夫、用了匠心的。
「可說呢。」卻聽碧桃接話,端著一大盤子進來,「我們殿下自請禁足幽蘭殿,君上準是准了,卻非要殿下陪著過完天長節再受罰。後來才知,君上是嫌這裡久無人居,怕委屈了殿下,連夜命人收拾呢。第二日我們來時,窗明几淨,紗幔都洗過了,床褥被子全是挑好了送來的。哪有這樣的冷宮,這樣的懲處?」
她抿嘴笑,將吃的喝的仔細擺好,「君上疼惜殿下,竟至於此,奴婢們真是長見識了。這些吃食也都——」
話到此處抬頭,正對上阮雪音的冷眸。
淳風對小丫頭投去同情一瞥,「你且退下吧,讓本殿與你們殿下好好說會兒話。」
碧桃諾諾答應,經過淳風身邊時聽她又講:「到底是朝野皆知的懲處,你這些話,心裡知道就好,別掛嘴上。本殿從前也口沒遮攔,後來悟了:這人啊,往往死於話多。」
碧桃多年跟著盛寵的主子,許久沒聽過此類恐嚇了,頓時臉色煞白,謝過公主提點,邁著小碎步退出去,被門檻絆了一跤。
「怎麼棠梨沒跟來?」只剩姑嫂二人,淳風問。
「她有身孕,不便來這種地方。」
彼時阮雪音這般說,原以為棠梨會反對,卻沒有,還答應得十分果斷,她便知她是想留在外面打探消息、隨時照應。
「滌硯都要當爹了!」淳風先是愕然,旋即失笑,「自我對九哥有記憶,便有滌硯,二十年了吧?曾記得與他賽爬樹,看誰先拿到鳥窩裡的蛋,彷彿七八歲時候?最後誰都沒拿到,都從樹上掉下來了!」她目光浮動,「還如昨天。」
阮雪音的孩童與少女歲月沒有這樣的趣事,更沒有這麼多夥伴,很覺羨慕,跟著高興。
淳風的笑意卻慢慢轉淡,似乎憂慮,喃喃道:「有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吧。」
阮雪音聽出異樣,定定看她。
淳風便回神,扯出笑來,「自然不容易,得有做父母的福氣。朝朝便是嫂嫂和九哥的福氣,她會平平安安。」
今夜相見主要便為這事,阮雪音心知躲不過,回一個笑,示意她繼續說。
淳風並不知兄長此期間瞞了嫂嫂許多事,以為大多數人曉得的阮雪音也都曉得,徑直道:
「那懸崖,我、紀齊和江潮帶著人下去仔細找了,沒有,連血跡都沒有,可見關於競庭歌和慕容峋的說法就可能不實,那麼朝朝他們也是被逼到那裡墜崖的傳言更不可信。」她覺口乾,飲一口茶,
「我們到時,整個北境為尋公主已是出動了幾十隊人馬,深入各個郡鎮村落,我和紀齊便也充當一路人馬,沒日沒夜地找。嫂嫂。」她坐近些,緊握阮雪音雙手,
「時間拉得太長了,從朝朝與你們分開距今,快一個月了,她此時可能在任何地方,在祁,在蔚,甚至去往了從前的崟國地界、如今的祁西蔚西——那樣兵荒馬亂的狀況,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上官宴反殺霍衍,祁蔚兵戈剛休,國內緊接著亂,阿香機靈、雲璽謹慎,九哥的暗衛們更個個不吃素吧?他們幾個帶著公主,定會以最穩妥計,在局勢穩下來之前,打定主意藏在某處亦未可知。」她長出一口氣,越說越在理,
「舉國都有反民,都知小公主失蹤,這時候帶著個年紀吻合的小女童趕路、出現在人前,太顯眼,豈不危險?」
阮雪音聽得極認真,一直望著淳風繪聲繪色的臉。
話都說完了,她還那麼望著,淳風便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反應,輕聲道:「嫂嫂你這樣與九哥鬧,也因朝朝吧?」
她用了「鬧」這個字。阮雪音稍動目光,「你也認為,我做錯了?」
淳風搖頭,露出悲傷神情,「你們兩個都沒錯,都是為了對方。」早先在靈華殿,小漠已將所知無巨細交待過,「非要這樣求全么?便讓九哥放肆一回,讓他以天子威權定奪是非,後世若將這段視作他的污點,便讓後世寫好了——他會統一青川,會治出盛世天下,與那樣的功績相比,這算什麼?」
「不希望他被誤解、被污衊,因此妨害社稷,只是緣由之一。」阮雪音垂眸,看著扶手間鏤雕的細蘭,「我坐在大祁的中宮位上一日,這件事就永遠過不去,會在今後漫長歲月里不斷被提起——哪怕他殺光反民看似結束了此役,哪怕他對舉國下禁言令——要緊的並非言論本身,而是言論背後的人心。我已經被拉下渾水,且證據多多,所有與之相關的人都伏誅了,唯獨我,不僅活著,還是此國的皇后。」
顧淳風聽得明白,也垂眸,半晌道:「可嫂嫂是被冤枉的。許多人這麼想,她們都在為嫂嫂說話、回擊那些居心叵測者。」
「所以我更不能辜負她們。」
淳風抬頭看她。
「我若不在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你九哥治出昇平盛世之後,還有機會以別的由頭重開女課——今日種種會被淡忘,海晏河清會讓百姓們相信主君的任何決策,女課,或許就能恢復。而我若活著,還是中宮,便是方才那個道理:今日種種永不會被淡忘,你九哥都未必能徹底過這一關,也因此,你也許根本看不到顧祁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