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九章 泉邊對
競庭歌總覺上官宴的模樣與記憶中不同。
少了風流倜儻,多了禹禹深沉。
像他的父親。
上官朔活著時她常有往來,相當熟悉,不會看錯。
以至於所有人都下馬下車了,她還維持著掀簾之姿在看,而上官宴,從頭到尾沒有看過來。
他看著正前方,每個人走近都道一聲「好久不見」,包括阮仲。
阮雪音方想起昔年在白國時他大半程陪伴,曾說過認識阮仲,還喝過酒,只是那時的對方並不知他真實身份。
慕容峋也下了車,沒過去。上官宴遙致意,最後看向阮雪音,露出久違的倜儻笑容,「終於又見了。」措辭也與前面不同。
阮雪音沒想到自己與上官宴的交情竟算很好,因為她自然而然就回了個笑,很純粹,很明燦,數日來不曾有,直叫顧星朗和阮仲都有些心內發酸。
這下總要問競庭歌了吧。她回頭,馬車仍是沒動靜。
朝朝見阿岩遲遲不下車,跑過去喊,須臾兩個孩子手牽手過來,眾人都覺提心,慕容峋亦邁幾步。
上官宴當然盯著阿岩瞧,笑容又再變幻。
阿岩一向寡言且敏銳,很快發現了,不得不回盯,這一盯,便再沒挪開眼。
「認識我?」上官宴蹲下。
其實不夠近,但眾人都與他保持著距離,阿岩自與家人同步。
隔著小片雪地,她盯著他好一會兒,點頭。
上官宴笑得更燦,露出兩排整齊牙齒,與當年懷抱眼前小人兒的神情一般無二。「那我是誰?」
阿岩歪著頭想,漸漸蹙眉,露出困惑又似難過的態度,終於搖頭。
她離開他時快兩歲,已過去了近四年,幼童的記憶果然如露亦如電。
上官宴彷彿並不失望,笑著站起,對眾人道:「備了熱酒菜,屋內很暖和,距天黑還有些時候,進去歇歇吧。」
不知是否因前夜喝了紫椴樹下的酒,又或者一路準備已覺得必會碰面,眾人雖警惕,並不那麼如臨大敵,聞此邀請,紛紛看顧星朗。
——似乎只要顧星朗點頭,他們就可以放心進去。
上官宴也看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顧星朗回頭。
慕容峋接到目光,稍忖,折身向馬車走去,「我接她下來。」
「娘親快來!」阿岩在這頭喊。
慕容峋走到馬車外的瞬間競庭歌拉開門,斗篷加身,兜帽罩在頭頂,雪白風毛遮住大半前額與面龐,清亮的眼瞳隱沒夕光中。
上官宴終於鎖定視線。
看著她與慕容峋並肩行來,夠近了,勾一側嘴角笑:「還沒到夜裡呢,已這樣畏冷了?」
競庭歌沒什麼表情,眸光自帽下陰影中投出,「多管閑事。」
上官宴朝阮雪音一聳肩,挺無奈似的。
阮雪音此刻不想管他們的閑事,跟著往裡走,卻被叫住:
「雪兒。」
她還未及蹙眉呢,前面阮仲先蹙眉頓腳步。
「要緊事,跟我來。」上官宴不理會旁人,看著阮雪音道。
阮雪音略想想,抬步與他一起往不遠處林間去。
「就這麼讓他把她帶走了?」阮仲看顧星朗,一臉不可思議。
顧星朗情緒尚平穩,「她願意跟他去,我有什麼辦法。」
阮仲倒吸涼氣,「你在我這裡可不是這樣的。」——幼稚蠻橫心胸狹窄,絕不允許任何與阮雪音獨處的機會。
「他可比你讓人放心。」——原本也不怎麼放心,出了競庭歌的茬之後,瞬間明朗。
阮仲仍是不快,朝那頭望,「還雪兒。你倒答應?」
顧星朗終於面露不豫,「以前警告過他的。這小子當真短記性,欠收拾。」
那廂阮雪音與上官宴已入深林,走到一處冒著熱氣的泉眼邊,空地間立著兩塊漆黑的方石,正是曜星幛與山河盤。
阮雪音凝視那些流動的青金色。
上官宴卻至泉洞處,伸手一探,提出一筐雞蛋。「蒼梧帶過來的,應該熟了,待會兒都拿回去。這熱泉煨的蛋,滋味與旁的不同,兩個孩子肯定喜歡。」
他一臉燦爛,不見城府,真像是新年休沐跑來撒歡的。
「先剝一個你嘗嘗?」便開始動手。
阮雪音甚覺無語,走過去蹲他旁邊,「在這兒跟我殷勤個什麼勁?」
十足老友語氣,帶些揶揄。
上官宴無辜:「天地良心,我打認識你便殷勤,自問從無懈怠。」
這話不假。「要緊事就是過來嘗你煨的雞蛋?」
上官宴笑,「這也確實要緊。」
說話間殼已被剝盡,露出光溜溜白生生的一枚橢圓,極軟嫩,手一晃,整顆蛋跟著搖。
「手剛洗過的,很乾凈,也不燙了。」他遞給她。
阮雪音接過,輕咬一口。確實美味,入口即化,蛋黃有些流心,是她所喜。
「這熱泉於沐浴極暖,用以烹飪,仍不夠火候,故能成此口感。」上官宴看她吃得香,很高興。
「她不喜歡這種半熟的,你最好——」
「知道。孩子也最好別吃這樣的,剩五顆直煨到咱們回去,應該就熟透了。」
「為何五顆?」
「她不愛吃雞蛋吧?在麓州時是的。給一顆就行,孩子們各吃兩顆。」這般說,一指近處毛氈,「坐著吃,邊吃邊說。」
當真準備周全,邀她過來不是心血來潮。
阮雪音依言,坐下安安靜靜品嘗。上官宴坐旁邊,歪著頭看她,「你吃東西比較可愛,比她可愛,因為嘴小,像兔子嚼草。」
「第一,不要拿旁的女子與心上人作比較;第二,我沒覺得被恭維,這話也不像夸人。」——還兔子嚼草,怎麼想出來的。
上官宴笑得更開懷,「怎麼比從前還可愛啊。」
阮雪音白他一眼,正好吃完,拿出絹子擦嘴,「聽說在蒼梧收了一院子像她的姑娘。」
上官宴眉一挑,「是有那麼兩三個神似。還有一個神似你。但像是不像的,五官、氣度、言行舉止——哪那麼容易找到像你們兩個的。」
阮雪音轉了個向面對他坐。
上官宴也便轉身與她相對,「那小子告訴你的吧。綉巒這丫頭慣會誇大其詞。」
阮雪音一滯。「她還活著么?」
「好得很。」
「何時發現的?」
「就這次出發前。她試圖將我要出遠門的消息往外遞,被抓了現行。」
「懷疑了一陣,故意給她下的套吧。」
「本也要出門,順手一抓。」他伸手再探泉中筐,摸出一顆蛋,自顧自剝了吃。
「為何沒殺。」
「她日日在府里,能傳的不過是我出沒出門,有多少女人和門客,連朝中哪些人來拜訪過都未必清楚、見到了也未必認識。」
換言之,沒多少信報是有用的。對顧星朗而言,綉巒本也是不在計劃中的一顆棋,有沒有消息遞來,完全隨緣。
「她沒必要誇大其詞。」阮雪音拉回話頭。
上官宴三兩口吃完,拍了拍手,「大約是像她的那幾個,陪我的時候比較多。」語氣甚無所謂,眼鋒自眼瞼下逸出,「究竟想問什麼?」
「為何一直不娶妻。」
上官宴再笑,「不是為了她。我本就不打算成婚,你認識我的時候難道沒看出來?」
萬花叢中過,也拒絕了溫抒,確實很明顯。「上官家不需要後人么?」
上官宴目光邈邈,瞳中映林海雪光與寒地傍晚的紫,「算了吧。沒什麼意思。」未待阮雪音深掘這句話,他繼續道:「你可不是愛打聽這些的人,哪怕有關競庭歌。進入正題吧,雪兒。」
阮雪音瞥那兩張方盤,「我的所知你都知道。所以該你說。」
上官宴凝神想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從哪裡說起。「老頭子年輕時比紀桓更愛遊歷。嗯,其實紀桓不愛遊歷,老頭子說的,出門最長就是鎖寧那次,居然就碰到了葯園的人,還兩個。不得不說,世事自有機緣。今日咱們齊聚此地,或也是一場天意。」
阮雪音十分贊同,上官宴便繼續往下說。
與紀桓只承族訓不同,上官朔是真見到了不周山的人,但並非長鬍子,而是一名少女。那年上官朔十九歲,少女比他年紀還小,黝黑膚色,高鼻樑,炯炯的眼。
「霍未未的老師。」阮雪音脫口。
「暫且停下你反應過快的腦袋瓜。」上官宴笑,「我講完之前別再打斷。」
這大陸將進入另一個世代,克服君制之弊——寫在公天下長卷上最前的幾段話,正是當年少女之言。為證明所言非虛,少女還說了河洛圖、蘇氏夢兆、不周山與極北寒地——幾者相疊,可圓其說。
河洛圖上文字正是不周山的文字,詳述了來日盛世;幾百年來蘇氏夢兆斷斷續續佐證著這些文字,落雪之時、天地間白光瀰漫之時,夢兆尤繁。
本有族訓,上官朔對這些話是能生出信任的。卻畢竟太玄乎,記下而已,並不知能做什麼。直到文綺出現,以宇文後人的身份證實了河洛圖為預言書,又說葯園同伴中就有蘇家女兒,確能以夢為憑,預知世事。
她得回葯園,告訴上官朔,若想知曉更多,應該去找她的姐姐,宇文家此代的另一個女兒,蒼梧姜氏。
便是上官宴的生母。
確切地說,上官朔是在成婚之後才真正開始考慮,要推動那理想中的世代到來,應該怎麼做。
「你可知紀桓長卷中所書,為何有那麼多與我這份相似?」
阮雪音稍忖,「令尊與他通過信?」
上官宴點頭。
「何時?」
「封亭關對峙之前。」
景弘七年。阮雪音心中計算。紀桓平生沒見過任何一位不周山信使,所知皆承族訓,上官朔為他補上了缺損的圓。兩位相國,或真或假地懷著同一理想,又各為其社稷,亦敵亦友。
「霍未未的老師現在何處?」
「死了。」
「霍家人殺的?」
上官宴再露欣賞意,「聰明。」
霍氏分明打著公天下的幌子圖自家大業,從霍驍到霍啟霍衍,不要太明顯。既如此,當然要盡除「妖言惑眾」之人。
阮雪音自懷中掏出一疊紙,遞過去,「那麼只能去不周山問了。否則沒人知道這上面寫的什麼。」
上官宴其實有準備,仍是眉心跳,手微抖。「就這麼給我了?」談話間已接過河洛圖的殘頁。
「你以誠相待,我也不必藏著掖著。且看一看罷了,我想拿回來,隨時。」
上官宴確定看不懂,仍低著頭慢慢讀,間或抬眼,「那小子看過么?」
那晚他騙她入大帳,根本沒看,第二天一早她將之收起,此後這些日子,他隻字未提。
阮雪音搖頭,「大約知道要見你,等著一起看吧。」
上官宴嗤笑,「是他作派,永遠一副不疾不徐反正是我贏的樣子。讓人想揍他。」
細細密密的天書著實讀得人眼酸頭疼。黃昏已至,林中光線亦開始不足,上官宴放棄,一嘆,「可惜了。沉疾在祁宮這麼多年,若早拿出來,迎刃而解。」
「想多了。」阮雪音輕飄飄道。
那倒是。沉疾根本不會指出是不周山文字。「最玄乎的還不是這些,是你們的夢兆。有過么?」
「也許有過。但同大勢無關。」韻水羅浮山那次其實很像,那夜也確實落了雪,與上官宴所說夢兆的條件非常吻合。
上官宴略體會這句,調侃道:「不會只同那小子有關吧?」
「那便不能稱夢兆了。」
「嗯,稱相思。」
阮雪音不回應,因為不想談情愛。
黃昏流逝得很快,夜色在一層層迫近,上官宴的眼瞳亦因此變得晦暗,「阿妧是你設計殺的。」有些突兀。
「是。」
他稍默,話頭再轉,「決定跟他回霽都?」
「沒有。」
夜色罩得他面上陰影成片。「你可知我到時,那石堡里已空了。我認識庫拉,這幾年每每來,都有他招待。你說他帶著家人去了哪裡?」
阮雪音終於有些明白慕容峋的後手是什麼。「寒地有多少原住民?」
上官宴搖頭,「從沒計算過,他們居住得也很分散。但既是一個族群,百來號人總有。」
不周山也是。「你帶了多少人?」
上官宴笑起來,「對你,不能如實相告吧。除非你拿那小子的人數交換。」
「明面上的你都看到了。暗地裡有沒有、有多少,我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