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番外:舍離斷(一)
師父說,佛前合緊的雙掌,不僅是對佛祖的虔誠,也是對自我的規約。
萬丈紅塵摸爬滾打三十三年,浮華來去如雲煙;沉淪其中,色相萬千,迷惑重重。此時跪於普度佛聖之前,斬斷過往,了卻滿頭紅塵絲,我心靜如止水。
舍是因眷太深,擾心生魔障萬千;離是因合太奢,越想挽留越似指間沙抓不住;斷是因連太密,困頓情絲三千發剪又生,生又剪,終無消止時。
我出身於鐘鳴鼎食,權勢如虹的門閥之家。降生時,久病榻中的祖父因夢仙童引路,脫噩夢纏身,故我的來到被家門視為吉兆;不知是大限將至的祖父太過憂心家門興衰,還是本就病糊塗,當我父母抱著不足月的我向祖父求賜名時,他一口認定我就是夢中為他指點迷津的仙童轉世,賜名我「玉童」同時,在我滿月之喜時當著眾宗親族老的面,親命我為盛家下一任掌家人。
玄論之事無人知是真是假,我只知自己在記憶還未成型時,祖父便駕鶴西去,而我稀里糊塗的承下偌大家業,成為了盛家的掌舵人,興亡榮衰之所在。
我想,既然眾人把我當做天上仙人轉世,那我下凡人間走一遭,自然要有所作為一番。但千萬別誤會,我指的有所作為,並不是為我接手的龐大家族如何殫精竭慮,如何鞠躬盡瘁,而是如何好好在這紅塵萬丈中好好遊戲一場,享盡人間繁華,才不枉我來凡歷練一番。
所以,我從小性格便乖張膽大,做事從來不會遵從禮數教條規約,一切事自來秉承著隨心所欲的理念,儘可能將自己活得的快樂放大;或許我成長環境太過於寬鬆,太過於恣意,所以當初派我下凡歷練的那位,給我擺出了這一生難匹敵的剋星。
六歲那年,因為家中長輩嫌我太過頑劣,故在太后的保舉推薦下,我這個外戚之子入宮教化,成為了先皇膝下兩位皇子的玩伴陪讀。
對我而言,皇宮不過是一個更大,更有趣的玩樂地。只是當時太過年幼的我並沒有想過,人生中充滿巨誘惑的人和事,往往甜頭之下藏著巨大的苦澀,你一旦嘗到那不甘心的滋味,便從此走向欲罷不能的不歸路上。
慕容曜,這個先皇膝下不得寵愛的大皇子,不覺被他吸引中改變了我一生。
第一次見到慕容曜本尊,是在弘文館尚禮中。
當時一起來弘文館中拜師學業的,還有三四個年紀相仿的重臣之子,作為先皇最疼愛的皇子,恆王慕容軒自然是眾陪讀重臣之子巴結的對象;如此心機,我自然懂不是出自他們的本意,定是家中長輩們極灌輸的。
古語有云,良禽折木而棲,作為承載在家門殷期的後輩,為了將來錦繡前程,能在朝堂平步青雲,自然要懂得識時務;慕容軒雖是先皇次子,但小小年紀便封王開邸,並有自己的封地,足見他受先皇器重之隆。
而至於慕容曜,除了長子身份外,身上找不到半點別人獻殷勤的可能,加之性子孤僻,且不喜與人交流言談,拉攏人心,自然是眾人疏遠的對象。
至於我這個人嘛,或許在家中性子驕縱慣了,喜歡特立獨行,別人一味附庸的事,我反而覺得乏味,不喜摻和。而慕容軒當時似乎受了其生母凌淑妃的慫恿,倒是格外熱情地想和我結交。畢竟我是盛家祖輩指定的少主,且乃當今太后的親侄孫,家門榮光使然下,他們母子不在我身上打主意才顯得奇怪。
可當時那樣小的年紀,即使長輩們灌輸得再多,也不免有意氣用事的時候,尤其是在碰壁多了的情況,那種自尊作祟挑起的矛盾就越發尖銳了。
我有個介懷,小時候挺在意的:雖為男兒身,但因長相陰柔,且當時年紀小五官身量未定型抽條,故常常被人誤認為姑娘家。而偏偏我這個人,長著一副女兒家的秀氣樣,卻存著一副漢子的爆脾氣,恆王身邊那些巴結的狗腿子見我不予理睬,於是總喜歡拿我容貌過於女性化來挑短滋事。
一回兩回,我尚可當做耳旁風忽視掉,可多了,那就是殺不住的歪風邪氣,我豈能助長他們繼續囂張下去?!
於我,小小的拳頭就是我最好服眾,捍衛尊嚴的武器。而正因為此事做挑,我和慕容曜從此結下了不解之緣。
當時挨個把那些背地裡非議我是「娘娘腔」的狗腿子狠揍了遍,不解氣間,他們異口同聲地誣陷是從慕容曜嘴裡傳出來的,也沒有細想什麼真偽,我便提著我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小拳頭,親自找慕容曜算賬。
別看這小子平時沉默寡言的,干起架來卻是絲毫不放水。我和他在弘文館背後的小苑子里狠狠地打了一架,真正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酣暢淋漓:他揍我一拳,我踹他一腳,我鼻青,他臉腫,他下水,我滾泥,來來回回間,我們誰也沒在對方身上討到絲毫便宜。
最後,恆王和那幾個狗腿子跑去跟授課的大學士告狀,說我們在弘文館這等儒雅之地打架鬥毆,那一瞬間我們才明白,自己被別人當了傻子耍了。為此,我和慕容曜被大學士罰跪,並要我們倆互相指認挑事生非者,可他從頭至尾,包括後來驚動了先皇並挨了先皇一巴掌,慕容曜始終沒有在眾人面前吐露我一句不是。
也許就是他這份年少時的不負義氣,讓我記住了他,深深把這個孤僻而倔強的少年記在了心。
此事後,本想置身事外,兩頭不沾的我,忽然主動和慕容曜要好起來,哪怕是別人嘲笑著我是他身邊的一條不長眼的哈巴狗,扶不上牆的爛泥,我還是鐵了心跟他好;而對於那些不善的挑釁,我從不多廢話半句,直接用自己的拳頭回敬上。
也是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拿出自己門閥少主的氣勢,把那位不可一世的恆王慕容軒揍成了孫子,揍到他見了我和阿曜就繞道躲的地步。
雖然阿曜口上從來不說什麼,但我感覺得到,他心裡是解氣的,畢竟他因慕容軒那孫子,在先皇跟前受了多少冷落和誤解;他隱忍不發,不代表我不會出手維護。
他比我大半歲,可很多事情上,我更像個大哥哥處處保護著他,也願意保護他。
漸漸地,隨著我們年紀的成長,思考問題的方式和角度,也不再那麼魯莽衝動,不再全憑武力拳頭解決。
恆王雖跋扈,但給阿曜帶來不幸和壓抑的癥結根源,終是在先皇的不待見上。我曾很長時間感到困惑,論才華,論智慧,論氣度,慕容軒沒有一樣可與阿曜匹敵的,但偏偏先皇還是棄這麼個優秀的兒子,而將滿心期待投注在一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蠢材身上。
人的嘴藏著害人的妖魔,少年的我對長輩提點曾不以為然,認為是誇大其詞之說;但隨著年紀增長,接觸到權利那片是非圈,我才一點點體會到,這一張張嘴下不僅藏著害人的妖魔,而且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