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晴空一鶴排雲上,依稀望見遠處高山上皚皚白雪。晴空下卻是翠山環抱,青竹叢生,步入其間,青竹特有的淡雅馨香縈繞身周,竹葉沙沙作響,如嚀嚀微語,聽似有意,卻細聽無從尋味。
一襲月白挺拔的身影打破了這寧靜,引得翠鳥頓止低吟,歪頭看著看向他,一雙晶亮的小眼充滿好奇,撲稜稜飛遠,只留下妖嬈青枝獨自搖曳。
順著婆娑的竹影,一泊無底深潭,倒映著谷中青竹撩雲。寒潭邊上一架竹椅,慵懶躺著他兩年來苦苦尋覓的女子,手隨意的耷拉著,露出半截皓腕,膚如凝脂。頑皮的將一顆不知名的青草含在嘴中,隨風微微擺著葉子,青,紅,白相互映襯,分外鮮艷欲滴,妖嬈無雙。
女子或許感覺到他走近,但也不打招呼,漫不經心玩著口中的野草,修長指中一根細長青枝懸於潭中。竹椅旁放著魚簍餌料,但是魚簍似乎從來沒有裝過魚,只有一層蒙塵。
「翎……該回去了。」風過,推波粼粼,寒潭中似有餌,隨波沉浮。
翎不語,輕勾玉指,細韌魚線下,一餌脫水而出,旋轉著甩脫水珠,青翠靈動。
來人不禁莞爾,與女子同樣英氣的五官如瞬間奪了日月光彩,「你這樣,釣不到魚。」寒潭之中,魚都食肉,不可能為了區區一株青草而舍了性命。
翎仍舊不語,輕啟美眸,末梢尖細高挑,鳳眼如斯,卻如這寒潭,死水一片,盡失光華。低頭,看向腳邊的餌料,似是細細斟酌了一番,隨手切下一塊水果。將魚鉤處的青草換下,重新投入潭中,對身邊的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來人不由得看向翎腳邊的餌料,品種繁多卻令他忍俊不禁,幾隻水果,數棵不知名的小草,幾片鮮嫩翠綠的竹葉,還有些細碎的乾糧點心……除此之外,別說是肉,連條小蟲都沒有,也難怪釣不到魚。
莫非,她一直在用這些東西引魚上鉤?不由出聲提醒,「翎,深潭的魚,不吃這些。」用這些餌料,恐怕不管她等多長時間,多麼專註,也不會有任何收穫。
「是嗎……?」翎緩緩開口,將唇邊的小草抿進口中,細細品嘗著那酸澀的味道,宛若天籟之音般的聲音夾雜絲絲沙啞,她有多久沒有開口說過話了?她自己都記不清了…………她的生活,不需要聲音。
停了半晌,茫然的聲音再次響起,「明知它們不願離開棲身的寒潭,我卻一年如一日,守望至此。明知它們要的根本不是這些,我卻固執偏偏要給;明知如此,卻依然日日帶著魚簍;我……是不是很愚蠢?」
一番頗有深意的話,來人卻能瞬間會意得過來,微微傷感道:「你是……在說我愚蠢嗎?」是,他明知道翎什麼也不再在意,他仍然不遠千里來找她回去;他明知道,翎不願離開這裡,不願跟他回去,他仍然帶了車馬;他明知道,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翎,已經不似從前……
曾經的她,一笑奪日月光華,一顰集天地妙語。看看現在,翎就猶如這一潭死水,一截槁木。他真的不願相信,眼前的人,是翎。
翎微微仰首,當看到往昔熟悉的面孔,隨即又低垂眼眸,仍舊怔怔的看著深潭中上下沉浮的餌,她的世界中,只剩下那一桿青竹,一彎魚鉤,至於魚鉤上什麼為餌,似乎,並不重要。
「二哥,對不起。」久久,翎才驀然開口,只是幾字,但是其中的歉意醇烈得猶如陳年老酒,彷彿懺悔早已是她的人生主題。
來人苦笑一聲,舒著聲音說道:「難得你還認得我。」
翎再次仰頭,看了他一眼,學著他同樣苦笑一聲,也舒著聲音說道:「我寧可不認得。」
怎麼可能不認得,來的人,是她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北堂珏。而她,北堂翎。他們同姓北堂,這個在九天大陸之上最尊貴的姓氏,這個昭示著皇權,彰顯著無上尊貴與霸氣的姓氏,帶給她的家族世代榮耀。卻唯獨賦予她,無法掙扎的等待毀滅。
珏微微嘆了口氣,一撩衣襟,蹲在翎身旁,將手中一個油紙包輕輕展開。點心的馨香悠然散開,絲絲甜香,這是翎最熟悉的味道,也是曾經,代表著融融親情的味道。
「父皇讓我帶給你的,他知道你喜歡。」
一份很普通的點心,是她從小吃慣的口味,但是翎能明白,珏替父皇帶來的,不僅僅是一道她曾經鍾愛的點心,還有深深的愧疚,那自打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時刻能感覺到的,深入骨髓的愧疚。
愧疚嗎……
他其實不用愧疚,她逃避的,不僅僅是她曾經犯下的,不可逆轉的錯誤,更是,宿命。
翎緩緩閉上眼眸,人非草木,但是,她寧可自己就是草木,因為草木會生會死,但是,不會絕望。
「二哥啊,你還把我當成三歲孩子嗎?幾塊點心,就想哄我回去?」玩笑開口,卻仍舊掩不住絲絲憂傷。
「翎……」珏不由的又喚一聲,來的路上,他心中已經千迴百轉,勢必要將翎帶回去。但是,面對這樣的翎,想好的說辭,不知該從哪說起。
「放棄……」翎幽幽開口,一雙美眸又一次開啟,卻是茫然空洞的,放棄她,她也放棄自己,兩年了,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當醒悟一切都是噩夢,當一切都已經成為了回憶,她再也不是昔日那個翎。就這樣,等著有朝一日化為塵土,隨風而去,挺好。
珏沒有說話,而是掂起一塊油紙包中的點心,如同小時候一樣,固執的遞到翎嘴邊,一動不動。
兩人似乎僵持了……
翎抬眼,望進一雙與她一模一樣的眼眸,那其中,有著她早已遺失的神采,有著她早已放棄的堅持與信念,曾經,這種堅持與信念也在她眼中固若磐石般存在著。
他眼中的堅持,令她感到羨慕……輕啟紅唇,光潔貝齒咬下珏手中點心的一角。細細咀嚼,熟悉的粘軟甜香回蕩在唇齒間,幼時的回憶頓時衝破塵封的枷鎖,沖匣而出……
那時的她,扮演著一個頑皮到了極致的孩子,享受著從未有過的寵溺。
讓二哥抱著,背著,咬著二哥的耳朵不鬆口,二哥不得已,拿著粘糕跟她換耳朵。從那時起,她就愛上了這種擁有粘柔觸感的點心,現在回想起來,粘糕,似乎真的和二哥的耳朵同一個味道。
母后怕她吃得太多,沒少數落她,直至後來,居然將矛頭指向了做點心的小宮女,罰了她整整一年的薪俸,還是二哥取下身上的玉佩偷偷給了小宮女,小宮女才破涕為笑。
大哥雖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是,也沒少替她遮掩她做下的那些荒誕事。她練功結束,總能在枕頭底下發現層層包裹的各樣點心小吃。
頭一次感受親情是那麼美好,甚至不用付出,就能得到回報。就算是闖了天大的禍,父皇慍怒的臉上,仍然會有憐惜。
她曾經拼盡全力想要改變宿命,卻被一本**告知,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宿命的玩笑,然而,她的逃避,鑄成了她一生,無法彌補的悔。
思緒迴轉間,珏手中的粘糕已經悉數被翎咽下,而珏,則將手中的油紙包遞到翎面前,不再伸手喂她。
掙扎了一番,翎還是木然的抬起手,夾起一塊粘糕,怔怔的端詳著,半晌,緩緩遞入口中。
珏看到翎終於有了反應,也找到了話題的開頭,「翎,來之前,母后讓我給你帶話,說,如果你還不回去,歸屬於冥王的兩萬死神,她就做主解散。」
「也好,那就散了,太平盛世,回家種地,也不失為良策。」翎幽幽說著,目光仍舊空洞注視前方,只是那冰冷的臉頰,隨著咀嚼的動作,似是有了幾分生氣。
「你若不回,你的那些侍衛就算護主不力,全部打入天牢囚禁終生。」珏一一威脅道。
翎瞥了珏一眼,「天牢管飯嗎?」
「不管!」珏同樣回瞥回去。
「北列王朝現在打仗了?」翎似乎突然轉而問了句不著邊際的話。北列王朝疆域廣闊,富饒程度以至於引得各國垂涎不止,縱然國富民強,兵力不容小覷,也擋不住野心勃勃,屢屢不疲的攻伐,打仗,對於北列的兵將來說,就是家常便飯。
珏微微一愣,下意識回答道:「沒有。」
「那為什麼窮到連天牢都不管飯了?」翎依舊面無表情嚼著粘糕,眼睛直盯盯望著水面。
「就唯獨不管他們的。」珏咬著牙說道,跟翎對詞,他總是無法按照預計的開口,情急之下……也就只能耍賴了。
「他們各各身手了得,自己會抓老鼠。」
「你……」珏登時被噎的無法應對。
翎挑起手中的青竹,一小塊水果浸飽了水,潤澤晶瑩。摘下魚鉤上的水果徑直放入口中,潭水將水果沁得冰涼,把水果的清香發揮得淋漓盡致。轉頭,看見珏直直盯著她,隨手切下一塊水果,遞到珏面前,「你也想吃?」
「別岔開話題,跟我回家。」說完,珏惆悵的揉了揉額角,每每與翎對話,總能讓她拐帶的沒了邊。
翎伸手又拿過一塊粘糕,「我發過誓,什麼時候能釣著魚,什麼時候離開。」
「你是故意的,魚根本不吃這些。」珏一點兒也不質疑翎的智商,當年只有十歲的她,居然訓練出一支人人猶如厲鬼一般猙獰索命的隊伍,代號,死神。而她自己,則有了一個新的封號,遠遠凌駕於她永樂公主的封號之上,冥王。魚吃什麼,她能不知道?
「二哥啊,你沒聽過,願者上鉤?」翎的臉上終於浮現一絲表情,卻是一副你讀過書沒有的疑問。
「你……」珏又一次被堵得沒話說,翎的話里總套著話,願者上鉤,那也就是說,她根本不願離開,登時發了狠,「好,你釣不上來魚,那是因為我不在。現在我來了,我給你一個餌,讓你把魚釣上來。」說著,挽起袖子,一把抽出腰側的劍,突然,一支魚鉤晃晃悠悠到了自己面前。
「你把自己整個掛上去,削成片的我不要。」翎挑著手中的青竹,無比認真的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