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離夢杳如關塞長(終章上篇)
「文哲當初,好歹與默沙龍一起,將隊伍從靈州帶回了長安。彼時你陷於涼州吐蕃人手裡,是他在街西,一家一家地去送朝廷給陣亡唐軍的撫恤。如今聖主丹鳳含元殿賜宴,你真不應該落下他。」
四更天,屋外還萬籟俱寂,屋中昏黃的燈影中,若昭一邊給丈夫梳髻,一邊低聲勸道。
「不帶他去是為他好。你也在城中住了有一陣,難道看不出來,默沙龍與他不諧。默沙龍這突厥崽子,自他的使者祖宗那裡,承襲了花言巧語的本事,從前在咸陽,就將普王哄得團團轉。文哲呢,偏生又不會來事,一張臭臉,倒好像比聖主架子還大上三分去。」
皇甫珩站起身,將自己的貼胸背甲套上。
他低頭看著幫自己系甲的妻子,繼續道:「帶上文哲,默沙龍定曉得是你吹的枕頭風。突厥崽子比狼還狠,尋個機會刁鑽地咬上文哲一口,文哲在聖主和普王跟前,就再無出頭之日了。區區奉天行營神策軍算什麼,待我從普王手裡接了河東軍,偌大河東又不只是太原一城,我自會再挑個中州讓文哲領了,他的前程,難道會比不過李晟手下那邢君牙?你吶,看書寫字是比我強,可你一個婦人,哪裡懂朝中軍中這些彎彎繞,莫瞎出主意了。」
「怪不得,城外勞軍,你也未喊他去。」
「他滴酒不沾,去了也是掃興。」
皇甫珩似乎已不願多談,卻趁著重甲尚未上身之際,一把摟住妻子。
他的手指從她耳後的髮根處穿入,捧著她的腦袋,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少想些不相干的人,安心在奉天等著,過得幾日,就見到訒兒了。」
若昭應了一聲,又道:「我想去城上,看著你東行。」
「軍防之鎮,女人不能上城牆。」
皇甫珩撫順了肩盔,終於出門往外院去。
他回過頭,深深看了一眼若昭。
昨日他徹夜難眠。
對於將要到來的驚心動魄又一戰定乾坤的場景,他緊張又憧憬。然而此刻,極為短暫的瞬間,他看著妻子倚門望向自己的神情,仍是好像不必千言萬語、自能討了他的一顆心去似的,他腦中那些紛雜而犀利的碎片驟然落了一地,不再成為他神思所寄。
唯剩鮮明的慶幸。
慶幸當初只在一件事上違逆了李誼——休妻。
葫蘆河谷的伏擊,令皇甫珩完全確認了李誼這個主人的脾性。倘使自己驅逐了若昭,而不是死死地將她扣在身邊,她怕早已由李誼派人處置了。
如此輾轉真情,等大事終成之後,再慢慢向她傾訴吧。
這個婦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皇甫珩,不但能追隨梟雄摧枯拉朽,還懂得視她如命,這世間,她哪裡還去找第二個這樣的男子託付終身!
……
何文哲背著雙手,站在略顯空曠的校場上。
神策精銳,不論騎卒步卒,穿過奉天主城門,縱馬遠去,留下的蹄音似乎還在耳畔回想。
有留在城內的軍士經過,瞄到神色落寞的何文哲,忙上前作揖見禮。
何副將雖然在軍中失寵有一陣了,但聽聞成了皇甫大夫的半個管家,奉天城裡那些精明又勢利的成員,反倒對何文哲,在面上更為敬重了些。
包括從城外恭送神策軍東行的奉天城縣令。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眼前這胡人上將,頭髮還黑油油的,卻成了閑棋,瞧他那整日沉著臉,恐怕心裡頭比紅顏未老恩先斷的美人還上火。
帝國九成以上的縣令都是人精。
起碼自認為是人精,最擅於滅火。
縣令諂媚道:「大夫去了長安,何將軍便是一城之主,有何示下,儘管吩咐下官去辦。」
何文哲淡淡道:「縣令客氣了,文哲不懂旁的,只知軍防之事。蕃子若真的突然來襲,我也定如鹽州杜刺史般,誓守城闕。」
縣令聞言,決定將自己的馬屁升華一下:「噯,何將軍青年英武,一看就是我大唐猛將之姿。那杜刺史聽說是朔方軍出身,瞧著卻瘦小伶仃,不似那些高大的北地邊軍。」
何文哲原本談興寥寥,忽然之間濃眉一擰,一句「你說什麼」差點脫口而出。
須臾,他瞥了縣令一眼:「不可以貌取人。」
仍是毫無熱絡之意的口氣。
縣令訕訕告辭。
何文哲佇立凝思,疑雲更濃,卻不知說與誰知。舉目四顧,皆是事不關己的面孔。
杜刺史,杜光彥,貞元元年神策軍遠戍鹽州,再是拒於人際應酬的何文哲,也明明記得,杜刺史身高體胖,卻樂於在皇甫珩帳下飲酒時,與默沙龍一起跳胡旋舞,笨拙的模樣引來一帳將官哄堂大笑。
恰此時,身後傳來一聲輕喚:「何將軍,夫人有請。」
是婢女桃葉,跑得氣喘吁吁。
見到何文哲,宋若昭開門見山:「你今日上城了嗎?和大夫同行的,確實還有普王與安西軍?」
何文哲點頭:「梁山下已無駐軍,大夫和兒郎們的前面,東南方向,亦有蹄塵綿延,想來,就是普王與安西軍吧?」
「文哲,那不是安西軍。」
「夫人說什麼?」
「文哲,普王和大夫,要兵變。」
若昭盯著何文哲。
這是最後一個希望了。
如果文哲實際上也是普王的棋子……那她,也只有與那幾個或近或遠的夥伴,認命。
但即使最壞的結果出現,她仍堅定地認為,自己不會後悔。她在煎熬后決定了自己的立場,又在決定了立場后越發煎熬。她能經受住如此反反覆復地折磨,而沒有神志墮毀,乃因為,她深信自己沒有錯。
世界的起點是荒涼,但終點不應該是無情的叢林。天生蒸民,有物有則。仁義禮智,惻隱之心乃四性之首。
為了登臨權力巔峰而不擇手段、作惡多端、再也沒有最後一絲惻隱之心的人,談什麼梟雄英雄,談什麼激情熱血。那就是一個惡魔,他的成功,毫無懸念地會帶來賢良受誅、國難愈烈的局面。
為人女,為人徒,為人友,為人母,她宋若昭固然力若螻蟻,也不願自己的父親、師長、摯友、幼子,即使保得一命,卻是苟活在這樣的世道里。
這是她樸素而執著的想法。
這種想法,令她掙扎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也支撐著她在痛苦裡,一步步地背叛著仍與自己有夫妻之實的皇甫珩。
她試圖將丈夫從魔鬼的招徠中拉回來,卻終究徒勞。當丈夫對於親子被質於普王勢力下的局面不以為意時,他的靈魂已經是李誼的囊中之物。
在與何文哲對視的焦灼的片刻間,宋若昭甚至想到,倘若何文哲突然撕下偽裝,那或許是老天對於她背叛丈夫的懲罰?
她看到何文哲瞪圓了的灰藍色眼睛里,逐漸呈現出一言難盡的迷濛神色。
那是從難以置信到似有所悟,再到失望以極的過程。
但,不論怎樣變幻不定,自始至終,何文哲的眼睛里,都沒有露出過一絲殺意。
「夫人,安西軍不是安西軍,杜刺史也不是杜刺史。」
何文哲說了縣令那蹊蹺的描述,繼而佝僂了背脊,又舉手抱著腦袋,懨懨無措,彷彿一條信念受到打擊的獵犬。
「怎會這樣,大夫為何要謀反,他那般有本事,聖主並不曾虧待我神策軍……」
「文哲!」宋若昭顫聲打斷他,「來得及,去長安報訊。大軍不如單騎快,何況大軍入城還有各樣禮數,吉日亦不是這兩日。」
何文哲抬起頭:「夫人,我進長安後去找哪位上臣?」
「你不能出城,太惹眼,」若昭道,「讓玄武去,你我只能信他。」
……
中原人對「天」字有著無上崇拜。
前朝追風逸塵的神駿良駒,被稱作天馬。本朝征服四夷的年輕帝君,被稱作天可汗。
而大唐的都城長安,這無邊繁華之城的中軸線朱雀大街,被稱作「天街」。
表面上浩大壯闊的長安城,其實與帝國的其他州城沒有什麼分別,皆用「坊」對子民進行極為封閉的管理。這個朝代,和後世的許多朝代亦沒有什麼分別,子民是沒有純正的公共政治生活的。
只有被動地接受王朝統治者利用「宣示」功能製造的政治效應。未受過真正啟蒙的子民,倒越來越樂於參與這種豬欄模式的圍觀活動,畢竟,雖然人長有腦子,嚴肅地思考、周密地表達,卻也挺累人的。
而朱雀大街這條天街,無疑是宣示、甚至炫示的最佳場所。
這條街上,天子恭迎經像、使者組隊覲見、官府出面祈雨、商胡絡繹而來,以及死囚犯掉腦袋前被押著遊街、以儆效尤的,藩鎮軍隊降了又叛、叛了又降后入京表忠心的,甚至親王聘妃、公主出降之日遮擁主道、歌舞喧嘩的……草民能想到的所有大場面的熱鬧,幾乎都能在朱雀大街上看個痛快。
今朝這個吉日,又比上述的熱鬧,更好看一些。
嫌俘,閱兵。
還有何事,能比上頭兩件,更刺激個性尚武、國運又見衰的唐人嗎?
今年重陽不登高,登高只登大樹梢。
日頭將將完全從東方的濃雲中掙脫出來、向東南方向冉冉攀升,朱雀大街兩邊的粗壯樹木上,竟然已陸陸續續有身強力壯者爬了上去。
他們一旦在樹上坐穩了,就悠哉游哉地,以隔岸觀火的姿態,欣賞眼皮底下那些沒有猴兒本事的長安男女,正為爭奪街邊頭排位置而爭吵。
「噓,噓,揮旗了,擊鼓了,來了來了,南邊好多人馬進來了……」
直到遙遠的明德門傳來一陣接一陣低沉如悶雷的鼓聲,草民間的爭執才應聲而息。大家身上留的都是長安人的血,何必耽誤彼此在今日看一場長安城的大戲。
五品郡夫人王氏,今日也是寅時就起身梳妝打扮了。
當然,她出現在朱雀大街邊時,因為擁有京兆尹特設給達官貴人家眷的專席,而不必狼狽地混在擠擠挨挨的百姓人群中,以免有失體面。
這並非需要戴五釵冠、穿翟衣的場合,不過紛紛投向王氏、羨慕她養了個有出息的兒子的目光,足以比過任何一件禮服的榮光。
貴婦們打交道時,直接恭維對方家中阿郎的因公受勛或者陞官換袍,似乎不太高級,略顯急吼吼的市井氣。故而,她們都將話題集中與跟著祖母出來的皇甫家小郎君身上。
「老夫人好福氣,孫兒生得乳虎一般,一看就出自將門。」
「瞧那一對神采飛揚的鳳眼,和皇甫大夫一模一樣,真是一等一的相貌。往後,只怕滿長安的秀雅金閨,都想做老夫人您的孫媳吶。」
王氏回過身,從郭媼手中接過訒兒,自謙地應酬著:「吾等尋常武人之家,哪裡敢高攀公卿學士們。況且好男兒,先立業后成家,吾家小兒一副身板倒長得結實,與他阿爺一樣,將來入了神策軍,能為聖主執戈衛戍,最是大造化。」
眾人紛紛稱是,又殷殷問起皇甫家的淵源,自然知趣地避開了罪臣二字,而是大談特談這戶門庭算得從河西隴右傳到了安西四鎮,今日當家的後輩能與二代三代安西軍一同馳過朱雀大街,去到大明宮領受聖恩,當真是令人感慨天道之妙、輪迴之緣。
皇甫家的管事,趙翁,在老少女子們嘰嘰喳喳的聒噪中,如所有精幹又識分寸的老奴般,垂袖立於王氏身後恰當的距離內。
當維持秩序的武侯們經過時,他才會趁著喧鬧抬起頭來,望向不遠處的大樹。
戴著寬檐皮帽、蓄著絡腮鬍子的兩個人,亦坐在樹腰處,看著他。
……
「殿下放心,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因後日閱兵之際還要演安西、神策二軍進止之節,含元殿前須留出橫跨三百步,屆時南衙左右金吾衛均要將地方讓出來。禁衛之責,明日由王希遷領北司右神策軍職守。左庫大盈里,王內侍陸續將刀戈藏了,吾王府中的一千甲士,這幾日正以田獵習射之名駐於北郊,明日從北苑與王內侍會合,自九仙門入禁宮后,可以直接殺向第二道宮牆。」
普王李誼,在鼓聲中由朝廷的主禮官迎入明德門后,行走於朱雀大街中央時,一直在想著家奴王增稟報的這段話。
街道兩旁的歡呼喧沸,以及那些仰望天神似的目光,他渾然不覺。
都是些螻蟻草芥,一生為奴的生命,與他的大事有何關係。
他只需確認,東北方向的禁宮之中,自己的合作者與屬下,正準備迎接他與身後的神策軍和安西軍,就可以了。
真的神策軍,假的安西軍。
唔,想來竟有些神奇。延光公主當年主謀,聯合李適進讒,害死了他李誼的父親鄭王,今日他李誼便用延光公主多年私養的兵力,血洗含元殿。
李誼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近四千人的精銳。與皇甫珩並轡而行,穿著杜刺史的朝服的騎將,再過片刻,便要恢復他薛都尉的身份,為自己的女主人復仇。
但他哪裡知道,女主人延光殞命的真正原因呢!
想到這裡,李誼覺得強烈的自我肯定,如熊熊火焰,燒掉了他最後一絲被逼到胸腔角落裡的怯意。
透過兜鍪的遮面,李誼望向朱雀大街盡頭的舊皇城。
當年高祖李淵進攻皇城時,遭到隋軍的拚死抵抗,二十萬唐軍付出慘重的代價,才攻入皇城城牆。而今日,他李誼只帶著四千兵力,就能堂而皇之地以帝國凱旋之師的名義,進入東北角那座城牆更為堅固的大明宮,與埋伏的兵力形成南北夾擊,令李適和太子無處可逃。
這,就是他李誼用對的人,使對的本事。
隊伍將要走完朱雀大街、接近承天門大街時,李誼忽然有興緻仔細瞧瞧兩邊看熱鬧的人了。
在開化坊前,他隱約能看清一片綾羅綺色。他知道,那是有品階的官眷聚集之處。
皇甫珩的母親,那位虛榮又談不上有何壞心的郡夫人,一定也在其間,正翹首以待,希望努力看清兒子的威風神氣吧。
雖然隔著一百多步的距離,隊伍又迅速地通過,便是個燈樓,也未必能看分明。
很快,人馬轉上了東邊的春明門大街,又折向正北方,終於進入了丹鳳門大街。
(明日完成終章的下半部分,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