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論梅
她語聲柔柔,但態度截然,似乎此事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平兒不由地上下打量她起來。
領頭少女說完之後,便將離去,在其將將步出之時,平兒笑問道,「姑娘,你說翠瞳是專門看花的,可是我卻覺得她看得並不好。她擺放花的位置,並沒有原初的位置好。」
少女轉頭,報以一笑,「雅客說的是,翠瞳你可不能怠慢了。」說完輕輕帶上門,不管不顧徑直走了。彷彿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對著無關緊要的人。
「回雅客的話,起先我也同雅客想得一般,然而,主人對我說,放置這類有靈性之物,當在有意無意之間,我先前刻意挪放,是有意為之,必得再無意一下,才是主人說的有意與無意之間。」翠瞳解釋道,她的言語倒是感覺更多了些,不似最初給人的印象。
「強把有意與無意分成兩步,這算是刻意了,不算落入下乘了么。」趙修辭幽幽地說道。
「雅客訓斥得是,我的主人可以不需要左看右看就擺布得當,而我尚達不到她的境界,讓雅客見笑了。」
仄兒給趙修辭斟酒,她看到了趙修辭那熟悉的眼神,這個眼神表示他很好奇,碰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或者是一個有趣的人。於是發話,
「翠瞳兒。」仄兒有意重讀,還帶上一個「兒」字,音調也因此昂了起來,帶有一絲玩笑,
「翠瞳兒,你的同伴書讀得也太磕磕絆絆了,平白擾了人的雅興。」仄兒繼續。
讀史的少女絳唇碰到的的確是難事,竹簡上的句子本就奇怪,其音詰屈聱牙,其義幽晦難明,絳唇已經有些難熬,額前劉海已濕貼額頭,讀到奇怪字詞也是結結巴巴,只不過她把自己當做低調的背景,仗著厚臉皮,越讀越聲如蚊吶,也找到了讓自己自在的狀態了。
趙修辭聽絳唇哼哼唧唧,磕磕盼盼,猶猶豫豫,含含糊糊,早就不耐煩,念了大段,大抵只能聽懂「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幾句。仄兒說出了他的感覺。
「姑娘說的是,我也是如此想的。」翠瞳的回答倒是沒有維護同伴。
「那還不讓她停下來,如果誦讀的是老爺手中的四言詩集,才有雅情雅趣。」
「姑娘說的是,以前我也是這麼跟主人說的。」她不顧絳唇委屈的目光,大喇喇說道,「主人說,正是因為她不喜歡讀書,才要多讀,古書文字冷僻,語句與現時不同,有些錯誤、停頓也是有的,上古書言簡意重,一個字的意蘊深深,讀著盤根錯節些未嘗不是更加符合史實,更加生動。因此取其簡樸虯曲的意象,來增益梅花,畢竟梅花尚高古,尚蒼虯,不類俗花。」
「啪,啪,啪。」趙修辭為此話鼓起掌來。
「說得好。」平兒湊趣又很不湊趣地說了一句。
「說得是不錯,不過如此理由,想必她是因為笨嘴拙舌,你的主人才給她起名絳唇,好叫她口齒伶俐些?我看這名字倒是更適合你呢,翠瞳兒。」仄兒不由冷言冷語地諷刺。
絳唇感覺自己有點委屈到想哭,不過這書自己實在讀的太糟糕,別人有此戲謔想法可以說有理有據。
「不過。」趙修辭發言了,「梅花尚高古,尚蒼虯,此是梅花之雅味,翠瞳姑娘以為然否?」
「翠瞳是這麼認為的。」翠瞳的回答很謹慎。
趙修辭笑了,此女大概是怕他言語中設套,關涉她的主人吧。
「所謂墨梅,貴主人百般調弄,此是否亦一味有意求雅,刻意太甚,反落俗套?」
翠瞳沉吟,那邊絳唇早已識趣地停下,連仄兒也皺眉思索,場面一時安靜,此時屋外春意暖暖,絲竹嬉鬧之俗聲隱隱透入,雅與俗豈有邊界乎?
「雅亦不能免俗,」翠瞳一字一頓說著,又小心地羅織言語,這話難以講得淺白。
「雅因俗而雅,此是分際,卻無固定,萬事流變,今日之雅也許就落了俗套,世間仰慕聖人者眾,而成聖者少矣。人奉雅道,卻可能是附庸風雅,於梅花而言,高古之標準取之於人,所謂俗花,亦取決於人,不知雅客以為如何?」說完這些話,翠瞳不禁舒了一口氣,突出這番道理,對她實在有些艱難。
趙修辭笑道,「你是為你主人落了俗套開脫,還是暗中譏諷你們稱呼的雅客其實是俗客呢?」
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翠瞳咬唇,有些為難。
「哎呀。」平兒忽然嘆了口氣,切入兩人的對談,「我聽這雅啊俗啊怪繞人的,老爺,今日要緊的,不是來賞花么?」平兒疑惑道。
「哈哈哈,是,是,是,今日賞花最為緊要,來,平兒為我斟酒。」
「我非諷刺雅客,雖然雅之標準並非一成不變,也有由雅變俗的可能,然而人大多行之奉之的,有大約之准數,而我覺得,最可貴的,在於人之自我格調,能自我欣賞,不一味馳求媚外,僅為娛心,就是雅人了。主人種此梅花,就是為了感悟古人之感悟,並不倚為奇貨,不以物喜,也並不認定古人之雅一定為雅。但這不可說的感受,只能自己實求實證。」
平兒連連斟酒,趙修辭聽著涓涓話語,已是連干幾倍,可惜他今日是獨飲。
平兒執壺,扭聲贊道,「不愧是看花的,這還真看出了些門道呢。」
仄兒則說,「難道花上還有字么,賞花,若是只賞道花之外的東西,花有何益處?你們這梅花怎麼一點都不香。」一語將眾人注意從機鋒中拉回。
「回姑娘的話,這梅花重在賞其花色。」
「就因這梅瓣墨色而無香,因此顯得如同假花一般。」仄兒毫不客氣。
「回姑娘的話此話認為是假的,也是無妨,墨梅我也一直以為是在古人的詩中,如今從字裡行間走出,我日日看它,也彷彿覺得不真實呢。」
仄兒冷笑,「若說你是看花的,不如說是說花的,眼觀梅花,舌燦蓮花,什麼道道到你的嘴裡都變了呢。」
「眼觀梅花,舌燦蓮花。這句子妙極。我再添上兩句,夢筆生花,怒放心花。」平兒看向仄兒,笑嘻嘻地道。
仄兒回以白眼,「生花、心花可是花么?」
「不是花啊。」平兒故作驚奇,「那為何我們論了半天,這時間還長過賞花的時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