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功課
看著天色不早,文里覺得該去見師父了。
院外鐘聲隱隱一響,文里整理整理了衣衫,而後將做好的果子輕輕放入匣中。再將桌台收拾乾淨,一切妥當之後,文里發覺因為自己太過投入,已經忘記吃晚飯了,他暗叫一聲苦也,師父是不可以讓他久等的,文里只得忍痛先去面見師父,然後再去果腹。
文里走出自己的糅心齋,又穿過幾進院落,來到一方池前,方池隔岸是一座假山,文里繞著方池行經假山,童春則坐在假山石上,以凸起為凳,看得出他有些無聊,正扯著一根草,絞啊絞啊的,童春眼角瞥見人影閃動,便跳下石頭,拍拍衣服,見是文里,也不說話,用手勢比劃,那意思是師兄你怎麼才來。
「沒大沒小。」文里輕拍他的腦袋,童春幾次躲閃,最終還是被摸到了頭。
「小子,最近有長進啊。」文里心情不錯,不忘評價一句。
文里穿過怪石,遮掩之後是一株松樹,樹下放著一銅燈,照著門戶。而房內則未透出一絲光,靜靜的,文里覺得有些怪怪的。
「老師。」文里叩了叩門。
「進來吧。」師父沈重的聲音淡淡傳來。
文里推門,一邊還盤算著用什麼理由來解釋他的遲到。
門開了,裡面一片漆黑。文里探頭探腦的,躡手躡腳走進廳堂,見書房亮著,便向掛落走來。房間里都暗沉沉的,沒有點燈,文里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在師父手裡把玩的事物上,一隻漆碗,剔透紅紋,是一種啞黯之美。文里伸長脖子欲細看,沈重猛然抬頭。
「老師,你……」文里被嚇了一跳。
幽暗的燭光下,只見沈重臉面施著紅漆,便如這器物一般。他身著一身皂色衣服,彷彿隱藏在陰暗中,而伸出的蒼白修長的手,彷彿突兀地出現,不由自主讓人的視線投射過來。
師父,他素來不喜歡黑色衣飾,文里回憶著。今日收的這碗大概也是一時興起,體會把玩過也許不出兩次便會丟給童春去玩了。不過看到周圍刻意張起的黑布上不經意流溢的光華,隱隱是錦緞的樣子,猜想這次師父的投入有點多。
沈重的眼睛沒有離開漆碗,也沒有搭理文里。他大部分時間都不是在跟人交流,是投入到各式各樣的物件中。
「老師,這是今日的作業。」文里開啟匣子,輕按機關,匣底升起,果子顯露。垂首恭敬地跪坐,他心中卻在盤算著等師父將漆碗玩膩,賞給童春之後,將那張幕的黑色錦緞討要過來,這黑色錦緞可以用來包覆精美的匣子,或是裁製什麼小衣飾。
沈重點了一盞燈,放在近前,文里看見師父長長的指甲也塗成了黑色,顯得中毒般詭異。近日文里的功課交得很是不勤快,見到這恐怖的指甲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不說文里的心理活動,雖然房間昏暗,沈重的目光絲毫不受影響,他眼睛灼灼,似乎能夠穿透匣子一樣,燭火下沈重臉色顯得陰晴不定,文里察言觀色,想著之後如何將責備巧妙引導化解。
「你這個果子,少了一層。你看這碗,雕透剔漏,不同的層是不同的。」沈重上下打量著果子,這是一朵素色的花形果子,因此渲染上燈燭的黃,蕊中則是細碎的小花,銀光閃過,沈重雙手拉著兩根透明的線,果子被夾起,若是遠遠地看,彷彿懸空一般,沈重雙手屈伸,果子各個面都被翻轉,細細地觀察,再入匣時,也不見絲弦勒過的痕迹。
文里安靜地等著師父的結論,多半是批評。今日因為燈光昏暗,他才發現師父擎著絲弦時其實並非不動,絲弦一刻不停地微微抖動,他勉強跟上震顫的節奏,便覺得頭昏眼花。
「加一滴露珠,素色花的問題,我今日在想,可以瓣根渲染彩色,但那就不是凈素了,素有沒有層次?凈素不假外物,確實難以顯現出其純粹,因為不如此難以觸及人的體味,難以會心。」
「老師,那我們留待那些會心的客人去會心好了,總是有的。」
「你這是不負責任的說法,你所能體會的,就要讓客人知道。所謂會心,以你心就他心,何為一道。」
「弟子受教了,只是,會心實在太難了。老師,我在想,這露珠的位置,實在讓弟子委決不下,是堆砌於花心,還是垂滴於瓣尖更會讓人會心呢?」
「文里啊,不要老是把你需要智慧考慮的問題問你的老師,那不等於我自問自答了。你要謹記,你這果子不是為我做的,年齡越大,約會偷懶,而且玩心也沒有收斂!」
文里撇撇嘴,心想不就是給師父做的么。其餘的話他直接屏蔽了,左耳進右耳出。
沈重假裝看不透他的想法,淡淡地問道,「我聽小童說,店鋪交給你之後一直未開張,是也不是?可是你最近也少來彙報功課。你好好地告訴我,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老師,呃,開店的事情我不太擅長,正在努力學習,至於功課……是因為想要契合起來。」
「契合什麼?」
「文里在想,如果這果子單作為功課,不夠,而是結合著店裡要賣的品類好好研究琢磨,才可以契天時人和,剛才老師點撥我會心之語,我現在才發現,那時我考慮的其實就是如何會心的問題。」文里得意地發現他把借口跟老師的話頭完美銜接。
「老爺,師兄的鬼話可不能相信呢。」這時童春進屋,端著托盤,其上是一盅湯。
「嗯。」沈重沉吟未語。
「沒大沒小的,這裡也有你插嘴的餘地么。」文里訓斥道,這小子不幫他就算了,專門告狀。
「小童說的也沒錯,你的話確實……」
「老師,你怎麼……弟子,弟子……」文里滿臉委屈,就不知道黑暗下是不是能看得真切,「老師,過幾日,我定當多拿出幾件功課。」
「也不說個准數。」童春咄咄相逼,不知是不是趁機報白天的仇。
沈重正欲打斷童春的利語。
「五件。」這時文里斬釘截鐵地說道,說完暗暗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