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五)

第143章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五)

雪下得極靜,無聲無息便遮蔽了這個庭院,廊下站著的僕從亦是安靜,半點也不敢發出聲來。此番回來后,她的話便更少了,每一日不是在嘉木殿侍疾,便是在凌波殿中禮佛,面容上到未見愁苦之色,只是平靜莫名,冰冷莫名。她一直都是個冷美人,鮮少笑,如今更讓人難以親近。除了身邊那幾箇舊人,其他侍從們都不大敢近前服侍,當然自從回來后,她連雁書他們都疏遠了,偶爾說話也只是對著浣瑾。

天色灰濛濛一片,沒有想到會有人忽然造訪。而來的人不是別人,卻是很少踏足後殿的皇后。皇后和昭儀,一直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算不上多親昵,也很少傳出不合的消息,就像是兩個毫不相關的存在一般。自從聖上病重,皇后也會時常前來,但是卻從不踏足凌波殿,也總會和妙華侍疾的時間錯開,彷彿並不願意相見。

然而今日她卻來了,婢子為她撐著傘,傘下的她有著比冰雪更清冷的氣質,然而,曾經注重保養,容顏多年都絲毫未損的人,短短數月,便以猝不及防的速度衰老著。她仍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卻也成了一個滿含愁緒的婦人。凌波殿侍候的宮人都有幾分訝異,卻低垂著頭,如以往一般恭順有禮。

「昭儀可在?」大長秋譴人上前問話,聲音不大不小,足夠傳入妙華的耳中。

妙華緩緩睜開眼睛,自蒲團上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門被打開,妙華走出殿,行禮相迎。從齊徽容的眼裡看去,她衣衫素凈,脂粉未施,只襯得一頭青絲如雲如霧,光芒流轉。微微抬起臉,眼睛里仍有楚楚淚水,越發嬌弱可人。我見猶憐,更遑論他……齊徽容嘆了口氣,輕輕挽起了她的手,將她扶了起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殿內的兩人也一時無言,只是安靜對坐。茶香裊裊襲來,其中還夾雜著她身上淺淺的香味,彷彿給這漫長冬日平添了幾分生動。

「原以為你不會再回來的。」齊徽容呷了口茶,緩緩道。不同於以往的倨傲冷漠,反而多了一層淺淺的疲憊和無奈。一動之下,眼底的細紋全然暴露,顯然衰老已先於一切降臨在了她的頭上。這樣的發現,讓妙華有些酸楚。這個人曾是碧菱湖畔,她無法褻瀆去看的存在,那樣的高潔無塵,就好像開在彼岸的杜若花,只有芳香,卻窺不見形狀。那時候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女史,入宮沒有多久,面對廣陵王突如其來的好感,慌亂的不知所措。她記得自己愚蠢的對她說:「這些都是廣陵王殿下送的東西,妾愚笨粗陋不配擁有。」而那時的她,只是疏淡的看著她,看不出任何的情緒起伏,只是漠然:「既然是殿下交給你的,你便直接還給他吧!」那時候她只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十分冷淡,一點也沒有尋常夫妻的恩愛無間。可是隔著這麼久的時光去看,當年的她卻有著那樣悲傷的背影。面對他身邊出現的桃紅柳綠,鶯鶯燕燕,她似乎從來都不在意,然而當妙華終於完全明白了男女之情后,才明白,那不是不愛,而是愛入骨髓。她對聖上的愛,不是皇后對皇上那般的舉案齊眉之愛,而是妻子對丈夫,最誠摯的愛。因為太愛,所以眼裡不揉沙子,但是良好的教養和清冷的個性都讓她無法如市井婦人般撒潑賣瘋,所以只有一次次的傷心,然後是傷心后漫長的無言以對。他們這麼多年的疏淡,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身心折磨,直到兒子出了事,他也重病不起,這才讓她再也受不住打擊,完全崩潰了。

妙華攏了攏衣袖,覺得有些冷。她身子也不好,一到冬日便是斷斷續續的咳嗽,身子冷得就像是從冰里撈出來似的。他們之間糾葛在深宮中,沒有一個獲得幸福。一個人的情深意篤,換不回所有人的皆大歡喜,愛的越深,傷害的便越深。

「妾本來就是去尋聖上的,怎麼會一去不返呢?」茶水的熱氣,讓她的面容都有幾分朦朧。看不出她的情緒,只是這句話說得淡極了,完全不是她尋常的語氣。雖然闔宮之人都覺得她是個深居淺出的冷美人,風露清愁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左昭儀,可是她卻知道這個女孩子曾經有多麼靈動可愛的一面,她的心是柔軟的,鮮活的,有著對一切事物的好奇心,還有幾分執拗和倔強。她知道,正是這一點吸引著她的丈夫,那個和她一樣不能恣意喜怒的人。相似的人會互相理解,然而最終會愛上那個與他不一樣的,好彌補他缺失的一切。

「清河王……可好?」齊徽容又問。

他可好?吞併了并州,掌握著涼州,操控著荊州,天下已有三分之一落入了他的手中。如今的敵手唯有幽州的李惟,南朝的昏君……還有奄奄一息的當今聖上。他或許會為自己離開而神傷片刻,但是接下來他還是會為了唾手可得的權勢而再次意氣風發。他們的衰敗傾頹是他無法顧及的另一個世界,她愛過他,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妙華搖了搖頭。齊徽容卻笑了,笑著笑著卻有了淚:「我有意成全,阿妙你偏偏是不領情的。你為何還要回來,聖上當年親手拆散了你們,你們好不容易能在一起,為何要回來!」

話到最後,尾音中竟然有了凄厲之感。妙華愣了片刻,才終於明白了一切:「原來我落到宇文穆手中,原來他能知道,都是你的安排……」不知為什麼,知道了真相后,她並沒有憤怒,只是無奈,「那麼,你能告訴我,若是拓跋逸趕來時,我已經從了宇文穆,又該如何呢?」

妙華已經知道了答案,卻還是質問了這樣一句。

齊徽容一時無言,彆扭地將臉轉到一邊,道:「宇文穆亦有意於你,從了他,他還是會對你好……」

妙華的臉上有悲哀的笑意:「皇後殿下給我安排地這樣好,我依禮應當感激不盡,只是有句話再不好聽,今日也要說出來的。」

語罷,她沒有得到她的允准,便徑直又道:「皇後娘娘派了人在妾周圍,妾一直都知道,只不過並無爭心,所以從不理會。但是,殿下不該以宇文貴嬪的事嫁禍,宇文家的反叛,才是所有一切的開端。女子間的恩恩怨怨,若是牽累到了江山,那便過分了。」

齊徽容的臉色疏忽慘白如紙,這些她應該也是知道的,如今這般殘破不安的江山,是她給丈夫帶來的禍患,間接導致了他如今的情況。

許久,只聽得她囁喏道:「不是我……」

不是她,也會是齊家。他們都落入了拓跋逸的陷阱中,用皇長子的事,引發了齊家和宇文家的相互忌憚,最終才有了後來的一切。對啊,怎能怪她,一切都是那個人做的啊!那個如玉溫良,如月溫柔的男子,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也罷,自此塵歸塵,土歸土,她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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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皇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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