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十)

第148章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十)

病榻之上的拓跋適形容枯槁,妙華感覺自己已經快要忘了曾經的他有過怎樣意氣風發的樣子。葯香掩蓋了其他的氣息,成為了這個殿中最熟悉的味道。妙華將他放在外面的手拿了起來,輕柔掖進了被子中,這雙手曾經無論怎樣翻雲覆雨過,如今也不過是一雙枯瘦的,朽木一般的手。正如他的人一般,大魏之主又如何,再好的國手也挽救不了他日漸沉重的病體,隨著他昏睡時間越來越久,妙華便越來越能嗅到一股衰敗的氣息,如同秋日的梧桐葉落成泥,如同冬日的萬物歸寂。她默念了幾句經文,祝禱著他能撐過這個冬天,至少看看那株他親手種下的梨樹花開如瓊琚,落英若白雪。

「在做什麼?」病榻之人不知何時醒轉了過來,看著她,語氣有些欣喜,卻也無力的很。雖然沒有笑,但是驟然明亮的眸子和臉上舒緩的紋理都暴露出了他的快樂,一種發自肺腑的喜悅慢慢散開,也浸染了她的眉眼。妙華笑得溫柔,不自覺地握住了他的手,一樣的涼意,彼此都無法帶給對方溫暖,瞬間,又有一種悲涼的絕望。

「感覺怎麼樣?傷口……疼嗎?」她問,聲音柔婉。

拓跋適搖了搖頭,安慰她:「早都感覺不到了……」

這句話讓她覺得更添悲傷,不覺有了淚意,卻強自忍著,不肯讓他看出分毫。

「能看看么?」她試探著問,想起前些天御醫換藥時她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已經潰爛的傷口,散著不詳的烏色,蔓延在整個後背和前胸之上。僅僅一個傷,就能讓天下的醫者都束手無策,再尊貴也擋不住災厄的到來。

拓跋適阻止了她,搖頭,依舊是耐心又寵溺的:「阿妙,別……」

見她不解,他伸手去點了點她的鼻尖,笑:「可聽過孝武李夫人的舊事?朕雖不是以色侍人,卻還是不想在阿妙心中留下不好的形象。朕希望在阿妙的記憶里,朕永遠高大英俊,英雄了得……」

「你看看你,這麼些年了,還是沒有長高一點,像個孩子一樣。朕不好,該一直保護著你的,可是現在卻要留你一個人面對一切了。阿妙,你別怪朕……」

他說完,闔上眼睛,彷彿已經倦到了極處。妙華欲言又止,只有暗自垂淚,許久聽到他的嘆息聲響起,在這略顯空寂的殿中,有著柔腸百結的鬱郁感。妙華的淚落得越發急了,連帶著呼吸都有些凌亂。拓跋適感覺到了,勉強睜開了眼睛,他的手無力抬起,似乎想要去幫她拭乾淚水,如同之前常做的一般。他想起了第一次帶她來桐羽宮的場景,他抱起她去觸懸在廊下的金鈴鐺,那樣纖細的身姿,他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用便將她舉得高高的,而她的眉目中第一次少了戒備,滿臉都是單純無匹的笑意。

她在他身邊,哭得時候遠遠多過於笑得時候,然而終了時,他還是讓她沒有半分歡愉。

「阿妙莫哭,朕……不行了,將來做了太后,可不能這樣哭哭啼啼的,朕不能護在你身邊,你需要堅強。」他咳了幾下,說得艱澀又緩慢。

妙華搖頭,孩子氣般的倔強:「我不想做太后,我做不來!」

他寵溺地牽了牽唇角:「傻話,朕把一切都留給你了,連江山都留給你了,你可得好好守住才好,莫要負了朕的一片心。你放心,有朕的旨意,那些託孤大臣自會盡心輔佐,至於……至於清河王……他不會有任何異動,朕保證!只是阿妙,他不可信,你莫要……」

話未說完,他便氣力不濟,癱軟在床榻之上。

妙華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說的話,全在這幾句中。莫說有那麼多的錯過和辜負,就從立場上,她也不會再有什麼期待。她不傻,這麼多年他總在自己身邊處理政務,所以對於朝野的一切也不是茫然無知的。他給她的不是其他,而是一個江山,這樣沉重的擔子壓在一個女人和稚子身上,是不能承受之重,面對著外強環伺,內鬥不止的局面,她唯有堅強。琮兒身份敏感,拓跋逸又親眼見過,必然疑竇重重,所以不會去冒然逼迫。

他的意思,她懂了。用琮兒的身世牽制拓跋逸的野心,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江山穩固,萬眾歸心。只是……太難了,她無才無德,如何託付,而且從此以後,她和拓跋逸之間便再也沒有單純的牽挂,甚至連恨都不能了!這樣的難題,一股腦兒地拋給了自己,讓她只有茫然無措。

妙華退後了幾步,鄭重地行了一個稽首大禮,叩了三下之後,道:「臣妾接旨!」

榻上的拓跋適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無能為力,只用一個悲涼地眼神看著跪在地上的身影,道:「阿妙,朕負你良多,下輩子朕一定……護好你一生!」

沈妙華沒有想到,那句話是拓跋適最後的一句遺言。

崇熙八年臘月二十,武成帝拓跋適崩於桐羽宮嘉木殿,終年三十四歲,葬於邙山淳陵。兩歲的皇太子拓跋琮靈前即位,尊皇后齊氏為左太后,遷居景陽殿,尊其生母沈氏為右太后,繼續居於桐羽宮中,皇叔清河王、高陽王為攝政王,代為處理政務,由四位託孤大臣從旁輔助。

正月,新天子改元為宣和,加封攝政王拓跋逸為大司馬大將軍,總領軍事。但身處國喪之期,也就休了幽州戰火,只等來年。

妙華自先皇崩逝后便很少說話,很多的事情要處理,也由不得她悲傷欲絕。彷彿淚水已經流幹了,除了飲食減少,整宿整宿睡不著以外,毫無其他異常舉動。反而是曾經的中宮齊徽容,早已經崩潰的不成樣子了,妙華猶記得那一日從嘉木殿中傳出的哭聲,凄厲恐怖,彷彿夜梟的叫聲一般。那個儀容端雅的女子又一次崩潰了,而這一次,她已經形同瘋婦,頭髮都白了一半。

少年夫妻,一路走來,如今只有她一個人了。生前她愛她愛得痴心,如何能接受他驟然離開的事實。左太后的悲傷,右太后的冷漠,還有一個懵懂無知的幼小新帝,怎麼看都是一個算不得厲害的朝廷。而兩個攝政王的對立,也落在了眾人眼中,一時間宮裡宮外暗流涌動,大魏似乎陷入了風雨飄搖的局面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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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皇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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