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二)
世間百苦,皆在此間……妙華回到桐羽宮中,來來回回只重複著這一句話。她的臉上淚痕猶在,唇角卻掛著詭異的笑容。浣瑾扶她進去,幽哀的夜風拍打著門窗,燭火不安的躍動,她的聲音幽幽似嘆:「姑姑,皇后的死,會不會真和他有關……」這似乎並不像一句問話,因為未等她回答,妙華已然孤身走入了帳幔之中:「姑姑,我累了,要休息了……」今日發生的一切,浣瑾都陪在妙華身邊親眼目睹,大長秋桓楨臨死前的話就像是一根刺一般,必然要扎進妙華的心裡。他們之間微妙又脆弱的情感,彷彿是搖曳在風中的枯葉一般,再也經不起任何外力的摧毀,然而今夜卻因為一句話,兩條人命而墜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浣瑾悲哀的想,或許這就是命,一切再難回還。
她慢慢退了出來,廊上的燈火因為夜深而有些恍惚,暈黃的點點燈光,蜿蜒向了遠處,反而在明亮無匹的月色襯托下,有幾分凄涼的意味。廊上慢慢走來一個人影,一身素衣攜著風露微涼,人也有著孤清清冷的氣質。她不用細看便知道那是誰,然而在如此更深露中之時見到這個本不該出現在宮禁中的人,還是讓她有幾分驚訝。
他將身後跟隨的人屏退,自己提著一盞蓮花燈走了過來,腳步仍舊是不徐不急的,似乎不是來拜謁太后,反而是在自己庭院中散步一般,從容又優雅。浣瑾知道,這裡的人都是他布置的親信,所以還未等她出聲,那些人早就乖覺地退了下去,彷彿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他們是太後身邊地宮人一般。浣瑾皺眉,上前行禮,口中卻道:「娘娘已經歇下了,殿下有事還是明日再來吧!」
拓跋逸並沒有因這位舊仆不遜地態度而氣惱,只是輕笑了笑,問:「蓮奴可是又生氣了嗎?可是又說不想見我了……」他的語氣十分輕柔,若是不去想他們如今地身份,倒像是一個郎君來看自己生氣地嬌妻一般。然而他地輕描淡寫還是讓浣瑾有些失望和難過,也不顧身份,也不想主僕舊情,脫口而出:「殿下,容奴婢說句不該說的,娘娘她過得甚苦,還望殿下多加體恤,莫要再逼迫她。」
拓跋逸地目光在冬日稀薄寒涼的空氣中凝固了片刻,落在了這個昔年舊仆身上。當年追隨在阿娘身邊的二八少女如今已經是個有些疲憊滄桑的中年婦人了。她的眼眸中有著多年未變的堅定,甚至有著與年紀不符的灼灼神采。他記得阿娘臨死前說,浣瑾其人最重情誼,是個難得的忠僕,還望善待之。正是她的穩重可靠,讓他毫不猶豫地將她派到當年單純無邪地妙華身邊,那時地妙華純白潔凈,皎然無垢,需要一個穩妥地人在身邊照料提點。想不到,這些年過去了,浣瑾地忠心已然全都給了妙華,連他都不放在眼中了。然而他不生氣,反而有些安慰,畢竟他的蓮奴再也不算孤苦無依了。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飄散在涼風中,有些無奈:「浣瑾,蓮奴在本王心中是何地位,本王以為別人不懂,你卻是知道的。若是今夜不來見她,難道要讓本王永遠失去她嗎?」說完,他也沒有理會沉思不語的浣瑾,徑自走到她的居處,推門而入。守夜的宮婢被遣出來時,臉上帶著恐慌的神色,在看到浣瑾的表情時,急忙選擇了緘默,惶急離開。
青色的帷幔一層一層被掀開,終於看到了斜躺在榻上的曼妙身影。她仍舊穿著厚重粗糙的喪衣,沒有蓋錦被,安靜又輕柔,好像偶然落在花間的一隻粉蝶一般。若不是她的聲音突然響起,他差點以為她已經睡著了。
「你來了……」她沒有動,卻已然猜出了來人,聲音裡帶著不慍不怒,不悲不喜的調子。
「蓮奴……」他走近,經過最後一重帷幔,想說什麼,可她卻慢慢坐了起來,轉過了身子。沒有預料之中的梨花帶雨,只有一臉的漠然,然而她的話卻是輕柔的:「這麼多年了,你的腳步聲我還是沒有忘記過。」說罷,露出一個苦澀又嘲諷的笑意,「何止是腳步聲,你的一切我都沒有忘記過。」
話的尾音尚未落地,拓跋逸已忍不住急行幾步,將她緊緊摟在了懷中。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身形……所有都是自己曾經的渴望,一切都是自己求而不得的悵惘。她原來那樣愛過他……若是回到當初,罷了,逝者如斯夫,失去的便只能追憶和憑弔,再也無能為力了。
妙華的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悄然滲入了他的錦衣之中,混在暗紋之中,絲毫沒有行跡。
「璧郎……璧郎……」她沒有多餘的言語,只是一聲聲地叫著他地名字,纏綿又哀婉。他一遍遍地回應著,悵然發現,這樣親密無間地時候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地事情。她的溫柔可愛,她的乖巧順從是他最愛的東西,可現在真實發生著,卻還是讓他有種患得患失的不安。
「蓮奴,相信我,我……」話音未落,她的指卻放在了他的唇上。她緩緩搖了搖頭,道:「夜深了,我也倦了,璧郎不要說!」
她微蹙雙眉,十二分的嬌蠻可愛,就好像一根柔軟的線,牽地他的心不安地跳動。她純凈如蓮華,卻也嬌媚如妖物,明明知道不合適,他還是忍不住低頭,吻住了她嬌艷的唇。出乎意料的,她沒有躲避,反而伸出手臂,圈住了他的脖頸。這樣的主動,讓他陷入了無所顧忌的癲狂之中,然後讓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有了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只因月色太美,只因她太美。
拂曉時分,一切才歸於沉寂。男子進入了沉眠之中,仍不忘將女子圈在自己的懷中。女子伸出手,一遍遍摩梭著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這樣好看的一個人,這可惜,他們之間終究無果。故人心變,覆水難收,始料未及的尷尬讓感情再也走不下去一步了。
「璧郎……」她又叫了一聲,極輕極柔,又怕他聽不到,搖了搖他的手臂。
「卿卿,怎麼了?」他瓮著聲音答。
「琮兒……你會照顧他的,對嗎?」她問。
他似乎是清醒了一些,在黎明的黑暗中,找尋著她的唇,一邊吻著一邊道:「琮兒亦是我的心肝寶貝,自然會盡心輔佐,全力照拂。」
得到了這個回答,妙華舒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許久才說:「我要你對著神佛起誓!」
拓跋逸皺了皺眉,疲累地睜不開眼睛,卻還是依言起了誓,然後重新將妙華摟過,拍著她地背,笑:「溫柔鄉,英雄冢,蓮奴,我還是這樣離不開你……」
妙華無聲地笑了笑,再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