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恃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二)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習慣說「委屈你了」,然而經過了這麼多的風雨,這點委屈又能算得了什麼呢?曾經年少時,仰望著他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無比渴望著在他的懷抱中躲開一切風風雨雨,然而走了這麼久,風雨如舊,他自顧不暇,如何能保護得了她呢?終於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也有屬於自己的磨難,沒有人可以替代。
妙華搖了搖頭,反而將手臂上的傷刻意地遮掩了一下,然後抬頭,客氣又疏離:「多謝殿下關心,些許小傷不礙事兒的。」
她的言語越輕鬆,拓跋逸的心中越不是滋味,此時只覺得胸口悶悶地疼,像是被人攥住了心,難以呼吸又慌亂無措。他看著她的眼睛,以往的神采都已不見,餘下的只有說不出的疲憊和茫然。一種酸楚的感覺湧上心頭,他曾說過要護她一生,卻原來只是將她推到了更危險重重的地方,而自己始終無能為力。
若是這樣的結果,莫不如當年不要相見,她在伽藍中孤苦寂寥,至少也能落得平靜安穩。
勉強扯了扯唇角,帶上了溫和的笑意,他問:「不如將法師召入宮中,給你講講佛法,可好?」然而她卻果斷拒絕:「法師近來身體不好,這麼暑熱的天氣,何苦還要折騰她。」說罷,又怕他硬要接法師來,便補了一句:「我前些天把倩兒接到身邊來了,她性子活潑,日子倒也沒那麼悶了。「她口中的倩兒是拓跋適的幺女,只比琮兒大兩歲,封了博陵公主,生母丘敦氏難產而死,但是舅家勢力頗大,倒是可以籠絡。
他打量了她片刻,再聯繫到今日她的言談和氣度,不免有些欣慰,笑道:「我的蓮奴果然長大了,這些事務如此複雜,難得你都能處理好。」
雖然他的言語很寵溺,但是妙華還是覺得有些刺耳。她不明白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像是哄孩子一般的態度究竟從何而來,彷彿她還只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女郎,那個曾經無比依賴他的存在。時移世易,有些人總會變,心態也會,不復過往。
於是她皺著眉,道:「不比殿下思慮周全,我不過是太寂寞,想要個孩子陪在身邊罷了。先帝在時也喜歡女兒多一些,可惜我沒有給她誕下一個公主,否則也算得兒女雙全的好福氣。」
此時的妙華就像是一隻刺蝟,說出來的話傷人傷己,而且效果是立竿見影。果然看到拓跋逸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臉鐵青一片,他的唇綳得緊緊的,眼睛只看著妙華,半晌才冷冷道:「原來你還動過為他生兒育女的心啊?卻不知是何時候?是他把你從金墉城接回來的時候,還是他垂死掙扎的時候?」他或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眼神有多可怕,一步步地逼近妙華,就像是一隻要吃人的野獸。
妙華驚了一跳,心想著他會當眾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兒,但是環顧了一下四周才發現,侍候在側的宮人們早不知何時都已悄然退出了。
不免有些心慌,還有些說錯了話后的懊悔。自己到底是什麼了,明知道這些話傷他,卻還是這樣輕易的說出口。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將怨氣撒給他,只想著給他抒發一下胸口的悶氣。但顯然方法是用錯了。
拓跋逸一把捉住了妙華的肩膀,俯下頭用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定定地看著她,眸中繾綣著憤怒和哀傷交錯的情緒。
「你弄疼我了……」妙華小聲地嚶嚀了一下,垂下了眸子。就這一聲,便讓他放開了鉗制,周身的怒氣散的乾乾淨淨。他始終拿她沒有辦法,她些微的示弱,便能衝破他偽裝出的所有強勢,繼而心軟的一塌糊塗。她畢竟是他愛了這麼多年的女郎,就算她說了再多傷人的話,始終是他不好,有負於她。
這邊像是一場孽債,她是債主,而他始終處於下風。
斂了所有的憤怒,只余無邊的溫柔小意,這個狡黠的女郎早就將他捏得死死的,否則也不會在此時用那種溫柔楚楚的眼睛看著自己,像是一隻受了驚的小貓一般。
「疼嗎?」他執起了她的手,看著那皓如霜雪的手臂上,裹著厚厚的一層,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想起方才他看到時,那瞬間點燃的怒火,讓他差點一怒之下處置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始作俑者。所幸蓮奴還有理智,否則今日和拓跋遠怕是不能善了。
妙華點了點頭,也終於不在嘴硬,只是看著他,沒有把手從他的掌心抽出來。
鬼使神差地,他的唇便落在的傷口周圍的肌膚上,小心翼翼,生怕動作太大,牽動了傷口。滾燙又柔軟的唇瓣,就像是烙在了傷處一般,妙華只覺得渾身的汗都出來了。本能地要抽出手,而下一瞬她已落在了拓跋逸的懷抱中。
他的呼吸有些炙熱,就在她的頭頂上噴洒著,引發了她一陣陣的戰慄。然而他卻只是悲哀地將她擁得更緊,彷彿一鬆開手,她便會消失在眼前一般。
她聽到他說:「蓮奴,就讓我抱抱你,就一下,好嗎?我安慰自己,只要我將所有的前朝事務都處理好,你便會安然無恙地坐著太后的位置,只要我知道你一切都好便沒有什麼奢求。可是蓮奴,我還是會想見你,見到你后又想擁你入懷……蓮奴,這種咫尺便如天涯的日子是不是對我當初拋下你們母子的懲罰,如果是,我寧願當時引頸就戮,絕不掙扎。「
妙華閉上了雙眼,淚水蜿蜒而下。她何嘗不清楚,他們如今的處境,多一點接觸都會是世人眼中的有違倫常,那些積毀銷骨的流言只會讓他們萬劫不復。可是她那樣貪戀他的懷抱,哪怕只是停留這麼一個瞬間,哪怕知道下一次見面又該佯裝起什麼樣的疏離。
走到如今,進退兩難,就算知道是撕心裂肺的疼痛,還是要有所割捨。她只能是困鎖在深宮裡的太后,他也必須是人品貴重的賢王,如此才能保持這天下的安定。否則一個轉身,便是白骨參天,民不聊生的亂局。洛陽城經過了那麼多次的易主,終於在兩代人的經營下有所繁榮,而他們哪裡有資格去毀掉這一切呢?
就算是萬劫不復,也該給琮兒留下一個安定祥和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