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九)
聖上三日之後才幽幽轉醒,醒來后便只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對著左昭儀的畫像發怔。都說相思成疾,情深致災,可誰也不知道他對左昭儀的用情竟然深到了如此境地。林貴嬪和幾個內寵近前邀寵,都被他斥責,彷彿一夜之間又回到了昭儀新喪的日子,後宮中的鶯鶯燕燕皆沒了聲息,只有一個鰥夫守著亡妻的記憶,整日鬱鬱寡歡。
「羅袂兮無聲,重墀兮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於寧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寧。」這是漢朝孝武皇帝寫給李夫人的詩,以往讀起來,只覺得這個千古一帝竟然可以有這樣柔軟的一面,現在才讀懂了其中的深情款款。誰說帝王不可以有情,這個帝位這般冰涼,皇宮這樣寂冷,若是沒有人相陪,如何能撐得下去。
「阿適,你方才說得招魂之術,可有人試過?」聖上依著卧榻,半闔著眼,問坐在下首的二兒子。半年了,思念早已入了骨,他之前執迷於尋找和芸娘相似的人,不過也是希望再看到她。今日廣陵王前來,說洛城來了一位西域高僧,可以招魂,無論是真是假,他都是願意一試的。
「漢朝時,孝武皇帝曾經召術士入宮,為李夫人招魂。也曾寫下『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這樣的句子,想必是確有其事。聽說這個胡僧也為吐谷渾王的寵妾招過魂,確實有些真本事。」廣陵王拓跋適今日穿得簡素,一臉為君王分憂的誠懇姿態。他素來寡言少語,為人穩重,所以崇文帝很是倚重。
「如此,便擇日宣他進宮吧!」崇文帝揮了揮手,疲倦地靠坐著打盹。拓跋適便立刻會意告退。
大殿之前十分疏闊,連日落雪后突然晴好的天分外湛藍,他站在嘉福殿外的台階上,望著遠處彩虹般的復道,微微眯起了眼睛。
數日後,胡僧在昭儀生前住過的集仙殿中開壇招魂。殿內焚著龍腦香,擺放了許多蘅蕪香草,燈光晦暗,布帛高懸,氣氛幽魅。月過中天時,胡僧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忽然,布帛之後出現了一個纖長清麗的影子,雖然只是立在那裡,但是足夠讓聖上瘋狂。他突然起身,甩開遮蔽在眼前的帳幔,對著那個影子便捉去。拓跋適自身後拉住他,語氣殷急:「聖上不可,千萬別驚擾了魂魄。」崇文帝停滯在原地,睜大了雙目,看著那個影子緩緩移動,翩翩起舞。淚如雨下,聲音哽咽:「芸娘,是你嗎?若是你在,可否讓朕再看你一眼,就一眼……你知不知道,朕很想你!」
聞者傷感,幾箇舊宮人已經開始流淚,就連拓跋適都有些紅了眼睛。但是他剋制著自己的情感,畢竟聖上的深情,不該是一個帝王所有的。帝王有情,於天下而言便是災難。
「聖上要說什麼,就快說吧!子時一過,魂魄就散了。」胡僧提醒道。
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個鬼魅又夢幻的影子。聖上突然覺得自己有很多話還沒有說,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只是覺得悲痛欲絕,心肝俱裂。突然,他不知為何想起了那日跳舞的那個孩子,那個沈家的,十三歲的孩子。十三年前,他出征在外,回來後宮里到處流傳著昭儀和那個國子監博士沈雲彥的緋聞軼事。他疑怒之下賜死了沈雲彥,也生生割斷了他們之間的情感,更是讓妹妹靜儀長公主心灰意冷,落髮出家。這個孩子頭上簪著她最愛的金枝步搖冠,生得這樣像她,還是十三歲……
「芸娘,此生你可負過朕……十三年前的那件事,可是真的?」他心中一直鬱郁的始終是那件事,以至於今日仍無法釋懷,以至於一看到那個女郎便失態到那種地步。
然而簾后的影子沒有回答他,一陣風過,蠟燭陡然熄滅,影子被風吹散,他上前一步卻沒有捉到,眼睜睜看著青煙自手中消散開來……一個踉蹌之下,人又暈了過去。
第二日,曇靜法師自瑤光寺中而來。她曾經發過誓,再也不進宮門半步,可如今過去了幾日,聖上沒有絲毫要放妙華出來的意思,就連沈雲禮也關在牢中。賀婁氏哭暈了好幾次,就連司徒府也求救無門。為了妙華,她不得不破了自己的誓言。那個孩子沒有被嬌養過一日,不能被上一輩的恩恩怨怨牽累。出事的那一日,拓跋逸便來找過她,他雖然不知道緣由,可也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那是個好孩子,品行高潔,為人正直,對妙華也是一往情深的,她該成全。
聖上病體虛弱,身邊圍繞著一些道士和僧人,誦經作法,一屋子的烏煙瘴氣。這麼多年,兄妹二人幾乎沒有說過什麼話,隔著深重的芥蒂。然而看到病榻之上蒼老異常的聖上,曇靜法師還是覺得傷感。
當年那個相貌英俊,英氣十足的鮮卑英雄,這麼快就到了遲暮之年,蒼老的速度讓她覺得驚奇。他帶著自己騎馬打獵的日子彷彿還是昨日,又彷彿已過了一生。以前有多要好,後來就有多怨恨,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最愛的兄長因為一些閑言碎語,便處死了自己此生的摯愛,無法原諒,所以便選擇遁入空門,作為報復。那麼多的愛和恨,隔著這麼多的歲月,漸漸被腐蝕,被磨平,此時看著這樣的他,曇靜法師唯有引袖悄悄拭著眼角的淚。
「玉萼」聖上睜開疲倦的眼,喊著妹妹俗家的名字,掙扎著伸出手,想去觸碰她的臉。再被躲開后,頹然道,「你怎麼來了?」
曇靜持著念珠的手微微顫抖,然後從袖中拿出了一枝步搖,正是妙華那夜所帶的那支。拓跋逸的人依她的吩咐,從牢中帶出的東西。
「這……」崇文帝顫抖著手,指了指,情緒突然激動。
「左昭儀的那一支已經隨葬崇陵,為什麼那個女郎也有一支,聖上不覺得蹊蹺嗎?」曇靜法師的聲音響在殿中,淡淡的,正如她的為人。
聖上陷入了思索,接下來的話便順理成章起來。
「沈雲禮給貧尼講過,他有一位妾室,叫蕊娘,誕下女兒六年後過世了。那個孩子孤苦無依,被送到了瑤光寺中,由貧尼撫養長大,正是那日跳舞的女郎。這個步搖是她母親蕊娘的隨身之物,聽聞蕊娘在世時,曾四處打問過她失散的阿姊,而她的阿姊是在二十多年前聖上帶兵進入洛陽后失蹤的。」她慢慢講著這些別人並不清楚的前程過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聖上聽著聽著,眼睛漸漸有了神采,掙扎著要坐起身來:「這麼說來……」
常侍扶著他起身,靠在枕上,氣喘吁吁。
「左昭儀便是蕊娘的阿姊,這個可憐的孩子就是左昭儀的親外甥女。」曇靜一句話,塵埃落定,再無疑慮,「有人藉由此事來生事,恐怕是別有所圖,聖上慎查!」
聽聞此言后,聖上又是許久靜默。他微微垂下眸子,像是思索著什麼。
「如此……」終於聽到聖上長嘆了一句,「放他們出來吧!既然是她的外甥女,今後便寄養在後宮吧,朕封她……做個女官,也好讓她有所依靠。」
「璧郎……」法師還準備說什麼,卻被崇文帝擺手制止。那天晚上,那個孩子突然從邙山跑回來,他的焦急,他的浮躁都被他看到了眼中。這樣炙熱的情感,自己如何不懂。
只是……
「朕身子大不如前了,這個孩子要想能有所立足,還需要些軍功啊……」聖上的意識突然變得清明,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這一刻重現銳利的光,「情深不壽,朕不想他再重蹈朕的覆轍……若是他們有緣,待到璧郎建功立業后,再說吧!」
「聖上,該進葯了。」他身邊的常侍小聲提醒道。
疲憊到了極處的皇帝,掙扎著下了命令:「去傳旨,清河王拓拔逸即日起前往……前往涼州……駐防,抵禦吐谷渾。沈家那個女郎,入宮為三品女書史……」
一對兒小兒女就這樣被迫分離,可是曇靜卻也不能說什麼。
飲了葯后的崇文帝,又一次陷入了昏迷之中,法師只好離開了宮中。雖然她不願意妙華入宮,但是做了女官,今後也算有職位傍身,再不會被人輕易利用,陷入困境。如果有緣,他們會在一起,誰也無法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