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 (二 上)
盛世(二上)楊廣死了?大隋亡了?李旭的身體晃了晃,半盞酒水全灑在了自己的手上但是很快,他便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放下酒盞,甩了甩濕淋淋的手然後站起身,向謝映登長揖及地,「多謝師弟將此事告訴我但決戰之前,還請師弟盡量將消息隱瞞,以免動搖了我軍軍心!」
「這個不勞你叮囑,我自有分寸!」謝映登不敢受李旭的揖,側身擺手,「但師兄也該早做打算,以免事後匆忙!」
「無論陛下在與不在,眼下這仗都得打我守長城,本來就不是為了陛下!」李旭苦笑著將自己面前的酒斟滿,然後向空中潑出半盞,彷彿在祭奠某個不甘心離去的靈魂,「至於大隋,在年前已經亡了又何須再為它難過!」
說罷,他將剩餘的半盞灑在了地上跌回自己的胡凳,臉上的表情再也看不出半分波瀾
見到對方如此鎮定,謝映登反倒茫然了起來他這回主動請纓押送軍糧到涿郡,一方面是為國守疆土另一方面,也存著待突厥狼騎撤去后,如果博陵軍能保全下來,便借李旭之勢實現自己平生之志的主意箴言說代隋者必為李氏,如果擊敗了突厥,李旭的聲望一時五兩,難保箴言最終不是落於此子頭上
再者,放眼此刻天下英雄,不是格局太小,就是陰狠毒辣之輩像李旭這樣既擁有強大武力,又能善待部屬和百姓者,幾乎沒有第二人輔佐李旭做了中原之主,總比讓李密、王世充、李淵這些混賬東西搶了皇帝寶座的好至少從先前的表現上看,李旭是個可以共患難,也可以共富貴的英主,不會做那些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勾當
但這些話,需要找個合適的切入點李旭的武藝雖然出自江南謝家,但他的師父卻從來沒告訴過李旭自己的真正身份和姓氏其既然放棄萬金之軀,躲到塞外部落做一個銅匠,肯定就不會再理睬什麼謝家、王家的是非師門這層關係用不上,能激發李旭雄心和野心的,也就剩下了楊廣當年的君臣之恩可目前看來,李旭對楊廣的恩情,也看得非常淡然也許他上次實在被大隋朝廷傷透了心也許在他心裡,楊廣和大隋都早就死了,活在江都的,不過是個軀殼而已
賓主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餐桌上立刻冷了場數支蜂燭吞吞吐吐,火苗跳動的聲音烤得人口乾舌燥片刻后,李旭嘆了口氣,自斟自飲謝映登咧了咧嘴,卻也跟著嘆了口氣,將酒盞舉了舉,一口悶干
李旭搖搖頭,將自己和客人面前的酒盞再度斟滿謝映登看了他一眼,端起酒盞,幹了,然後伸手去抓酒罈他的酒量遠遠不及旭子,相對著飲了數盞悶酒後,舌頭便慢慢大了起來,呼吸聲沉重急促,聽上去像冬天裡的北風
「師兄,師兄難道一點兒也不難過?」他涅斜著醉眼反覆打量李旭,越看越覺得氣悶,「你的陛下當年待你不薄,高官顯爵,重兵大權,還曾經把楊堅的金刀賜給了你難道一點你也不想著領兵給你的陛下報仇?」
「映登是說,我有足夠的借口討逆?!」李旭快速接過對方的話頭,「拿著金刀號令群雄,誅殺宇文化及兄弟然後擁立新君,挾天子而令諸侯!」
謝映登被人一語戳破了心事,臉一熱,索性將自己的看法和盤托出,「你手裡有大隋開國之君用過的寶刀藉此號令天下,群雄沒理由不答應宇文化及兄弟手中的兵馬只有五萬出頭,其中能戰者,大部分還出身於你當年帶過的雄武營待剷除了宇文氏之後,憑著守衛長城和討伐叛逆兩樣功勞,天下還有誰威望大得過你?你想做天子便做,即便念著楊廣的舊恩,周召之位也是跑不了的!」
「可我分明記得昔日群雄無不罵陛下是昏君『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李旭直直地看著謝映登,順口引用了一句來自瓦崗山的討隋檄文
當年李密麾下的記室參軍祖君彥為了打擊隋軍士氣,大筆一揮,寫就了《檄洛州文》文中列舉了楊廣鴆父、yin亂、貪婪、好戰等十項大罪從血脈、品行、天像和圖箴四方面論證了隋朝的國運早該斷絕該文語言華麗,氣勢雄渾,傳檄諸侯后,的確為瓦崗軍的舉動增色不少
可如果按照祖君彥當年的檄文中所言,宇文化及兄弟殺了楊廣,就等於是替群雄剷除了暴君亡了大隋,也是順應天命群雄先前還天天咒罵楊廣不得好死,如今楊廣終於不得好死了,他們反而又替其報起仇來,這討逆大旗下所包裹著的目的,還不是昭然若揭么?
謝映登被李旭看得臉越來越熱,不由自主地將目光避開,「這事情由別人來牽頭,借口當然十分勉強但你不會,你是現在還打著大隋旗號的又是大隋的冠軍大將軍!」
「也不過是個借口就是看上去真一些,不像別人那麼假模假式!」李旭對此無動於衷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他真的有些倦了特別是在東都附近被段達等人從背面插了一刀后,大隋在他心中基本上已經死透如今,他所做的,只不過是盡一個武將的職責,或盡一個男人的職責而已守護珍惜自己和自己珍惜的那些人,至於東都和長安宮殿,偶爾想一想可以若搬進去住,實在提不起太多興趣
「你這人真怪!」謝映登費了半天口舌,就得到這麼一句回答,非常地不甘心「怪不得茂公說你只能做朋友卻不是成大業之雄主難道你就情願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得了天下去?難道你不認為桃李章所言之李,正應在你身上?」
「映登不是第一個跟我說說這話之人!」李旭笑著搖頭,「說實話,我也想過但映登可曾算過,打完這仗,我麾下這四萬博陵弟兄還能有多少人能活著從長城上下來!我帶著不到兩萬倖存的殘兵去爭天下,有多少勝算?若是贏了皇帝寶座還好,他們每個人都是開國功臣若是輸了呢,我個**不了一死,弟兄怎麼辦?弟兄們留下的孤兒寡婦誰來管?」
「至少你曾經轟轟烈烈地搏殺過!」謝映登被問得無言以對,半晌,才喃喃地回了一句
「我轟烈了一回不知道多少人要因為的轟烈而死!如此,我與現在那些放著突厥人不理,只顧著互相殘殺的『豪傑?』之間還有什麼區別?!」李旭將酒盞重重地向桌案上一頓,然後手指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我要轟烈多久?十年?二十年?還是五十年三分天下?到頭來便宜了誰?塞外除了突厥,還有室韋、契丹、諸霫!下一撥狼騎殺過來,誰還肯立在這長城上,我又憑什麼號令別人跟我一道站在長城之上?!」
「此戰之後,你的實力大損,但聲望無人能及」謝映登愕然望著李旭,內心深處明白對方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卻終是覺得惋惜,「至少,茂公和我會幫你有了汲郡,博陵軍在河北就能成犄角之勢竇建德未必是你的對手,羅藝曾經敗於你,李淵那邊,只要你不主動進攻他,雙方還可以互相遷就一段時間待六郡的實力恢復了........」
「我不想賭!」李旭乾脆利落地回絕「我也很難向曾經一道並肩作戰的人舉刀如果王伏寶、李建成他們知道你我到了這個關頭還在算計著日後如何對付他們,他們即便明天就戰死了,也會死不瞑目」
「映登!你去找別人我這裡不是能實現你理想的地方!」頓了頓,李旭淡淡地說道彷彿根本不記得就在兩柱香時間之前,自己還非常熱切地邀請對方留在身邊「王謝昔日之輝煌,我未曾經歷過,所以也想不出是什麼樣子但我肯定給不了你張須陀老將軍跟我說,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當年說話的神態,語氣,我一直沒有忘這輩子也忘不了」
「可別人未必會這麼想此戰過後,即便你無意爭雄,唐公李淵也未必能放心你」謝映登又楞了一下,悻然道他之所以鼓動李旭南下奪取江山,其中的確包含著重現先祖輝煌這點野心但在謝家人看來,這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哪個貴胄子孫不希望光大門楣,哪個少年人不曾經想過讓祖先與後代以自己為榮?即便寒門小戶,不也指望著出將入相,建立自己的家族么?
如果換了自己與李旭易地而處,謝映登保證自己此戰之後會毫不猶豫地南下只有眼前這個李仲堅,才會抱著一句「武將職責是守護」,而眼睜睜地錯過大好機會
有成就王霸之業的能力,卻不肯去做的人在歷史上向來得不到好下場天賜其機,其卻不懂得好好利用,就怪不得別人手狠
想到這兒,謝映登的眼裡又燃起了幾分希望,「你可以做個庸人卻會耽誤更多人的性命當年劉璋坐擁巴蜀,他曾經得罪誰來?最後,他又守護住了誰?」
」我也不是劉璋!「同樣的道理,謝映登看得明白,李旭也未必糊塗先前之所以舉棋不定,是心中有些牽挂在一時難以割捨而已如今楊吉兒已經得到了滿意的歸宿,楊廣也被人害死了大隋最後一些讓他留戀的東西也消失了那麼,未來該怎麼做,他心中已經慢慢有了答案
「我也不放心李淵!」笑了笑,李旭滿臉坦然「我不知道他會不是第二個李密我也不清楚他的兒子中,會不會出現第二個如陛下那種行事不合常理,好大喜功,不顧蒼生死活的人我甚至不能保證,如果我放棄爭奪天下,接管博陵的人,會不會將我的新政延續下去.......」
「所以你到頭來,其實什麼也守護不了!」
「不對映登錯得厲害!」李旭聳了聳肩膀,然後連連搖頭「你根本沒弄明白,李密為什麼敢下手害了翟讓其實如果翟讓手中還有軍權,李密肯定還尊尊敬敬地叫他一聲大當家!他定的那些規矩,李密哪項敢改?」
「我們事後也這樣認為!」謝映登茫然點頭,「可這與你爭不爭天下,有什麼關係你只要不奪皇位,無論誰得了天下,都不會容你六郡為國中之國!」
「我知道並且我還知道,新政威力巨大不推行它的地方,日久之後,實力必然比不過推行它之處我還知道,這次即便我打殘了突厥,用不了多久,其他部族也會在草原上崛起遇到雪災旱災,他們無力自救,依然會打攻破長城,將災難轉移到中原頭上的主意!我還知道,即便我想,我也不可能站在長城上一輩子,別人也不准許我一輩子駐守於此!」
「那你到底準備折什麼辦?」謝映登眉頭緊鎖,不理解坐在自己對面的,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
「霫族十三大部,已經公推我為他們的大可汗索頭水以北,太彌河之南,大漠往東,一直延續到大海這萬里草原上的大多數部落只有千餘武士骨托魯這次敢來,我就沒打算讓他敗了就順利退走我只要手中有一萬兵馬,足夠在東塞建立自己的部落!待我在塞外站穩了腳跟,無論中原將來誰當了皇帝,都不敢對六郡怎麼著!如果他養了個混蛋兒子,我手中的兵馬隨時可以讓他如芒刺在背而塞外日後無論哪個部落崛起,他想南下,就得先看看自己的身後!」
「你簡直是個瘋子!」謝映登越聽越吃驚,睜大了眼睛罵
「我本來就很瘋!」李旭道:「但我不會向自己的兄弟舉刀當面不會,背後也不會!」
酒徒註:感謝兄弟姐妹們給《明》投票正在抓緊時間準備新書,所以《家園》的更新斷了兩天,實在抱歉但酒徒在家園結束后,會盡量拿出一本更好的作品來補過!謝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