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最後一面
辛安鎮酒館
九歌趕回來時,君羽墨軻已然撕下面具,恢復了本來的眉目,不過卻喝的爛醉如泥,趴在桌上任由掌柜怎麼喚都喚不醒。
正焦頭爛額之時,見店裡突然闖進來一人,掌柜抬頭一看,認出是這位客官的朋友,頓時如蒙大赦。
「姑娘可來了!你朋友醉的厲害,您看如何是好?」掌柜趕緊迎上來,滿臉的無奈和焦慮。
九歌望著桌上堆積如山的酒罈,竟是不下七八個,地上還有一攤摔碎的瓦罐......
「賬結了嗎?」嘴上雖這麼問,但九歌摸了摸身上,卻是身無分文。
掌柜哪還有心思計較酒錢,一心只想著趕緊把人送走,況且君羽墨軻進門時給了他一錠銀子,雖然喝得所剩無幾了,但什麼都沒陪家人過年重要,「夠了夠了,姑娘還是看看怎麼把你朋友弄走吧。」
九歌沉吟須臾,緩步上前,輕輕推了推君羽墨軻,沒有反應,顯然醉的不輕。
猶豫片刻,彎腰,扶住他的肩,將他拽了起來。
被拽起的那一刻,君羽墨軻眼皮子動了動,醉醺醺地倒在九歌身上,毫無意識地呢喃:「九兒,別走,不要,走.....」
九歌微微皺眉,默不作聲地將他扛出客棧。
從掌柜身邊經過時,掌柜看的目瞪口呆,從沒見過一個姑娘力氣這麼大,看著瘦瘦弱弱,竟然輕輕鬆鬆就能扛起比她高出大半個頭的男子,佩服之至啊!
時已日暮,天色暗沉。
九歌自知時間不多,大年初一也不一定能找到客棧,稍加思忖片刻,便扛著君羽墨軻一路上了北邙山。
落日後的邙山上陰風陣陣,饒是經歷過生死,但在面對滿山墳墓和漫天飛舞的冥紙時,九歌依然有些瘮得慌。
憑著記憶,飛快地掠過一座座墳陵,直奔山頂的茅草屋。
周圍漆黑一片,以為要費些時間,誰想穿過樹林后竟看到一束微弱的光亮,在這幽暗的墳山上顯得格外詭異。
九歌扶著君羽墨軻遠遠望了眼那邊茅草屋,飛身一躍,輕飄飄地落在院中,足尖剛點地,屋內嗖地竄出一個人,身後也迅速地落下一道身影。
「主子!」
兩個聲音同時喊出,九歌前後一掃,都是熟人。他果然住在這裡。
看到九歌,夜亭和林崖均是一呆,再看倒在她身上醉得不省人事的男子,更是深感詫異。
夜亭先前在北邙山上見過九歌,她會出現在此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居然會背著主子回來。
這情形......反了吧?
「郁小姐?」夜亭帶著滿臉不可思議的神情走近,見主子一身酒氣,迷迷糊糊地倒在郁小姐肩上,眸光動了下,打消扶過來的念頭,明知故問道:「主子這是怎麼了?」
「喝多了。」九歌意簡言駭地答了句,越過夜亭,將君羽墨軻扶進茅屋。
屋內陳設和她數月前所見一致,破敗而簡陋,東南角有一張窄窄的硬板床,床上的被褥又薄又舊,根本抵不住山中寒意,有人卻能在凜冬臘月,一住月余。
九歌抿緊雙唇,將君羽墨軻輕輕安放到床上,替他拉上薄被,沒有立刻離去,而是靜靜地看著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龐,目光黯然而愧疚。
絲絲縷縷的涼風從門窗的縫隙里吹進來,桌上的燭火飄忽閃爍,在這半明半暗之間,床上這個明明身份顯貴顯赫、才二十齣頭的男人,卻是一副落魄江湖、窮困潦倒的樣子。
他身上絲毫看不出昔日除夕宮宴上的意氣風發,紫衣一現邪魅生的寧王彷彿早已拉下序幕。如今的他,神容枯槁,臉色青黃暗淡,削瘦的下頜布滿鬍渣,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腐朽。
是什麼讓他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為何要放著京城諾大的王府不住,跑到這荒山野嶺守著一座的孤墳過除夕?傍晚的他,究竟放下了多少自尊,才會說出『施捨』二字?
九歌不是沒有心,只是不敢深想,想多了會愧疚、會動搖。
她在谷底受盡一切,就是為了活下來。
她很慶幸自己能活著出谷,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九歌顫抖的伸出手,輕輕撫上君羽墨軻的臉龐,細細替他擦拭眼角的淚水,原來喝得伶仃大醉后的他也會情不自禁地落淚。
對不起!
她對自己殘忍慣了,所以也能對別人施以酷刑。
眼淚慢慢浸了眼睛,九歌靜靜看著他,含淚微笑著道:「也許活著會很痛苦,也許再過幾年,你會慢慢忘了我,遇到重新讓你活下去的意義。」
「君羽墨軻,新年快樂。」
說罷,正要準備離去,剛轉身手就被人緊緊攥住。
「九兒......」
躺在床上醉得一塌糊塗的君羽墨軻突然睜開眼,迷離的眼神直勾勾地注視著九歌,一副完全沒有意識僅憑本能的樣子,即使是這樣的他,九歌也能從他臉上中讀出一種名為落寞而悲傷的感情。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好想你,」一陣大力的拉扯,天翻地覆,君羽墨軻突然起身,直接將九歌壓在了身下,迷離的眼神里七分醉意三分痴纏。
「九兒......」
他凝望著她,顫抖著手,捧起她的臉,狠狠吻上她的唇,輾轉反側之間,道不盡的相思與絕望,眷戀不已的深情與數不清的無可奈何。
九歌有那麼一瞬的獃滯,不知作何表情,只能睜大眼睛與君羽墨軻對視。唇上的突如其來的刺痛喚醒了她的理智,清麗的容顏上有決絕一閃而過。
很快,他的吻頓在她的唇邊,貼著她的臉,落在耳側。
一切平靜了,彷彿天地都靜止了般,君羽墨軻再度陷入沉睡。
九歌失神地望著床頂,半晌,手從君羽墨軻後頸項上離開,從他身下緩緩挪出來,站在床邊,重新幫他蓋好被子,再靜靜地端詳他一會,轉身離去。
茅屋外,夜亭和林崖吹著山風,遠遠地站在籬笆外,二人時不時會回頭望一眼茅屋,卻十分默契的不靠近。
沒過多久,見門窗上映出一個人影,二人心中一沉,趕緊回到院中。
木門被打開,九歌從里出來,看了眼院中二人,聲色無波道:「契風崖下有一座山谷,在泗水峽另一側。山谷與世隔絕,谷中無生禽,無人煙,四面峭壁奇險,壁面光滑,任是輕功絕頂也不能上。」
二人驚奇地互視一眼,不明所以地問:「郁小姐的意思是?」
「務必阻止他下去!」九歌定定地看著他們兩,神色冷絕道:「若不能阻止,便想辦法下去救人。」
「郁小姐墜崖后便是落入此谷嗎?主子可知?」林崖滿臉震驚地問。
見九歌未語,夜亭心中一動,道:「郁小姐見諒,主子想做的事並非我等所能阻止。契風崖山高萬丈,若那山谷真如您所說般奇險,以主子現在的功力,能否安然下到谷底都是未知,怕是只能您親自勸阻。」
九歌眸光微凝,猛然想起花非葉在皇宮門口說過的那番話。
幾個月前她離開王府後,確實感覺到功力大有精進,若君羽墨軻當真將武功傳給她了,那他下去必死無疑。
略加沉吟,九歌望了眼夜色,下定決心回到屋內。
木門沒關,夜亭和林崖均感詫異,二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後跟著進到屋內。
屋內,只見九歌扶起昏迷不醒的君羽墨軻,坐在他身前,以內功抬起他雙臂,雙掌齊發力,與之掌掌相合。
她在給主子傳功!
夜亭林崖二人驚愕,開口想阻止又有些猶豫,站在主子的角度必然不希望郁小姐將功力還給他。
但站在下屬的角度,如果主子已經知道郁小姐墜崖后的事,必定會親下谷底一探究竟,那麼高的懸崖,若無輕功傍身,先不說能不能找到郁小姐說的山谷,就算成功找到,不死也傷。
「郁小姐,你若真為主子著想,不如就留下來,哪怕是親口告訴他也好,你的話他一定聽。」夜亭的視線在九歌和君羽墨軻身上停留良久,不由出聲勸道。
九歌未理,臉色愈顯蒼白,額間有冷汗滲出,隨著功力一點點地從體內流失,她隱隱感覺到,沉寂許久的荊棘毒又將有發作的跡象。
一旁的夜亭和林崖神色凝重,他們只知道九歌在將自身功力傳給君羽墨軻,卻不知道九歌身中奇毒,沒有渾厚的內功壓制,血液里的雙毒將會再次蔓延全身,侵入五臟六腑,加快五臟衰竭的速度。
一股尖銳的劇痛從丹田侵襲開來,傳遍四肢百骸,一根根青筋凸爆而起,彷彿正欲破體而出。
九歌咬緊牙關,強忍住這股熟悉的痛楚,待到覺得差不多了,再繼續便要超出身體的負荷時,才緩緩收手。
林崖見狀,連忙上前扶住君羽墨軻,夜亭見九歌臉色奇差,忍不住擔憂道:「郁小姐,你怎麼樣?」
九歌眉心緊鎖,坐著調息良久,睜開眼時,眼前一陣陣發黑,熟悉的睡意上涌,她用殘剩無幾的內功壓下這股睡意,起身下床,垂在身側的手指有絲顫抖。
「這是修復內傷、補充內力的丹藥,郁小姐請先服下。」林崖從懷裡掏出一隻藥瓶,倒出兩顆遞給九歌,又給君羽墨軻喂下兩顆。
九歌沒有逞強,不管這葯對自己是否有用,先服下再說。
「郁小姐,您這是何苦呢。」夜亭嘆道,主子若知道今晚之事,他們又該挨罰了。
望著九歌慘白如紙的臉色,他苦口婆心地勸道:「屬下看得出,您對主子並非無情,不如留下來吧,只有你才能勸住他。而且今後您若再有個三長兩短,只怕主子也會想不開......」
九歌眼睫輕顫,心裡的某根弦被狠狠的撥了一下,看著床上躺著一動不動的君羽墨軻,從懷裡緩緩掏出一個紅色錦囊。
這是今早楚翊塵給她的壓歲錢,也是她收到的最後一件新年禮物,裡面是塊漢玉,是淵帝留給郁漓央的遺物。
默不作聲地盯著錦囊上的花紋看了會,緩緩將漢玉取出,用隨身攜帶的蝴蝶刀在背面的雙勾紋上刻了一行字......接著再放進去,連同錦囊一起遞給夜亭。
「將來他若做傻事,你們勸不住,便將這個交給他。記住,要等入夏后才能給,否則出了任何事,你自己看著辦。」九歌眸色凌厲地看著二人,語氣中略帶警告。
林崖和夜亭又是一愣,前者驚疑地看著後者,後者則謹慎地收下,「是。」
九歌目光柔柔地看向君羽墨軻,低聲道:「今夜之事,不必告訴他。今後他若問起我,」頓了頓,輕聲道:「幫我轉告他,好!」
「......」二人一臉滿然,卻又不好過多詢問,林崖疑惑問:「郁小姐為何不親自告訴主子?」
九歌搖頭,毅然退後兩步,身形有些搖晃,步履亦不太穩。
兩人見此,不免有些擔憂,夜亭再次勸道:「天色已晚,下山多有不便,郁小姐不如等明日天亮后再行離開。」
九歌不再多言,緩步走到門邊,最後一次回眸,再望一眼君羽墨軻,留下一句「照顧好他」,便直接融入了黑暗。
從今往後,江湖路遠,多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