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自我放逐
「咳咳,咳咳。」女人劇烈咳嗽著,光鮮的裙擺上滿是污漬,漂亮的臉蛋淌滿汗水。
「你還好吧?」她問。
「你說呢?」女人緩了緩呼吸,反問道,「瑪希,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瑪希被女人問倒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當鳳音和白星到桑桑家做客,自己察覺到蹊蹺后,她馬上挾持桑桑離開了布恩德斯皇都。但是,怎麼會來這種鬼地方呢?
她環顧四周,匆忙間她沒有細想,按照巫師長早先給她的指示,穿過斯塔姆拱門,跑進了賽維傑斯荒原。為了躲避風暴,她們逃進一個深洞中。
這個深洞,充斥著動物排泄物的惡臭,以及腐爛的氣味。瑪希一度懷疑這裡是某種猛獸的居所。好在洞不是特別深,她們走到盡頭,都沒受到襲擊。即使這裡曾經有過猛獸,現在也已經沒有了吧。
她看向角落裡比她的頭大上一倍的頭骨,忽然想起另一隻猛獸。
大人沒有親自來緝拿自己,這讓她既感到慶幸,又感到失落。
慶幸的是,「秘皇」沒有在場,所以自己施展心繫魔法不會被壓制,才能順利逃走。失落的是……「秘皇」是覺著自己沒有必要出手,還是根本沒有把瑪希的能力放在眼裡呢?
她輕輕嘆口氣,終究她還是被看輕了。
「你打算怎麼辦?」桑桑捂著胸口問她。
為了讓桑桑就範,瑪希在她的心口設了一個心繫魔法,二人不能分開,否則魔法設置的無形鎖鏈將快速勒緊桑桑的心臟,直到她呼吸停止。即使像現在,瑪希稍稍站得遠一點,桑桑就呼吸急促。
瑪希往桑桑的方向靠了靠,她並不想讓桑桑難受,回答說:「有人會來接應我的。」
「有人?瑪希,你莫不是真的與巫師團勾結了?」對她的行為,桑桑到現在都不敢置信。
「我有苦衷。」她回答說,是不能道明的苦衷。
桑桑看著她多時后,說:「瑪希,你還在怨大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霍恩大人,你一直在怨她。從阿諾德的事情,到多洛莉絲大人的失蹤,然後是她的遇難。你把這些都怪罪於大人。」
桑桑原來不是不聰明。瑪希回看她,說道:「不是怪罪,這本就是她的過錯。」
「只有你這麼想。」桑桑嘆了口氣,「還有試圖抹黑大人的巫師團。」
「你們只是被情感蒙蔽了雙眼而已。我卻看得清楚,從她走出異史室開始,這個世界上的動蕩,都有她的參與和推動。」
「所以你通過我,襲擊叔父,來打擊大人嗎?」
瑪希閉口不答。桑桑以為自己襲擊布恩德斯皇帝是為了打擊「血魔女」,那就讓她這麼想吧,總比讓她知道自己是為魔王辦事來得強。
「你自己很清楚,有羅德瑞克大人在,你根本無計可施。」
「對,我很清楚。但是他為何沒有親自來抓捕我,即使你被我挾持,也沒有出面呢?」
瑪希反問道。從她們倆逃離布恩德斯,已有一天時間了,「秘皇」始終沒有露面,甚至連一個追兵都沒看到。
「那是你不了解嬸嬸的為人。」桑桑坦然地笑了笑,毫無被挾持的恐懼,「若我被挾持是家事,家父定早早派出無數追兵前來營救。但今日挾持我的是你,你又是襲擊叔父的嫌疑人,這事就複雜了。」
「看來,在被魔法團通緝之後,我又要被布恩德斯皇室通緝了。」瑪希自嘲道。如今的處境,她早有準備。
桑桑卻搖搖頭,說:「瑪希,嬸嬸可不會這麼簡單處理此事。你還是隨我一同回去請罪,我可以幫你求情。」
瑪希笑了笑,背過身去,不打算再與她多說。
她何嘗沒想過就此結束自己這場大膽的冒險,但她現在已經由不得自己了吧。
算了算時間,接應她的人快到了。
果然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是誰?」瑪希警覺地問。
「是我,瑪希小姐。」隨著熟悉的聲音傳來,布魯克斯從黑暗中走了進來。
「布魯克斯。」瑪希有些吃驚,「你來接應我?」
布魯克斯點點頭,朝她笑了笑,又看向同樣吃驚的桑桑說:「桑桑小姐好啊。」
「布魯克斯,你不是……你不是霍恩大人的親信嗎?」桑桑詫異地問道。
「接個私活,私活。」布魯克斯很輕鬆地回答。
「你奉命替『血魔女』坐鎮異史室,怎麼可能輕易出來?」瑪希對他出現在這裡產生懷疑。
「之前是,但現在,」布魯克斯聳聳肩說,「被撤了職的我,無事可做,就接點私活,賺點錢唄。」
「艾基特琳的事情被發現了?」
「嗯嗯,新任的巫師長大人真是厲害啊,」布魯克斯說道,「借著這事,撤了一大批魔法師的職務,包括很多高層。鄙人也很不幸地捲入其中,現在閑人一個。」
「不幸?別人我不知道,但你絕對不是無辜的。」
「艾基特琳失蹤,你也有參與嗎,瑪希?」桑桑於此,聽出了端倪。
瑪希沒有回答她,自顧自盤問布魯克斯:「巫師長說會派人接應我,但為何是你?」
「因為我是霍恩大人的親信呀。」
布魯克斯的回答,瑪希聽來與自己的提問毫無聯繫。但是桑桑卻聽出了蹊蹺。
「巫師長讓瑪希逃來賽維傑斯荒原,又讓你來接應她,莫不是想讓她暫時藏身於此?」
桑桑的猜測讓瑪希震驚。這不可能是真的吧?
賽維傑斯荒原,怪物野獸橫行,又氣候多變,根本不適合人類居住。巫師長若真要讓她藏身於此,不就等於對她棄之不顧,難道她要變成像艾基特琳那樣嗎?
她有些慌了,心跳加速,開始冒冷汗,但表面上卻必須假裝鎮定。
「桑桑小姐真是聰慧,確實如此。」
布魯克斯的回答如同一把巨錘撞擊瑪希的心。冷汗瞬間濕透她的後背。
「難道……」
「難道什麼?」瑪希急問說到一半的桑桑。
「難道巫師長想讓你把瑪希藏身在荒原城堡?」
桑桑的猜測則像一把利劍穿透瑪希的心臟。
荒原城堡?「秘盟」的大本營?
不可能的吧,巫師長怎會荒謬地想要將她藏身於那裡呢?這豈不是送羊入虎口,直接將她綁縛給「血魔女」嗎?
「桑桑小姐,您想得太誇張了。」布魯克斯搖搖頭,安定了瑪希緊張的情緒,「荒原城堡之外,有妖精族的駐地。」
瑪希悄悄舒了口氣,問道:「讓我到妖精族駐地,然後呢?」
布魯克斯笑了,說:「到了再說。」
「瑪希,」桑桑卻阻止她說,「我們不能去。」
「為什麼?」
「你難道不知道妖精族為何要在荒原城堡外駐紮營地嗎?」
「因為殺害阿奈外使的兇手就在荒原城堡。」此事已眾所周知。雖然沒有實質的證據,但是妖精族三年來多番調查,得出的結論始終是「秘盟」的埃爾文殺害了敦弗阿奈,因此圍困荒原城堡的兵力一直未退。
「不止如此。」桑桑搖搖頭,「敦弗阿奈雖說是妖精族外使,又是阿奈議事長的兒子,但也沒必要為捉拿殺害他的兇手而動用這麼多的軍力物力。」
「你是說妖精族有其他意圖?」
「很明顯,再結合近段時間神族曾派將領到訪妖精族營地,便知原委了。」
瑪希看了看說得起勁的桑桑,又轉頭瞧了瞧聽得入神的布魯克斯,慌亂的情緒慢慢冷靜下來,開始思考桑桑所說的妖精族意圖。
妖精族三年來花費大量軍力圍困荒原城堡,卻遲遲沒有攻下來。這是讓人很是疑惑的地方。魔法團中議論紛紛,一說是礙於「秘皇」,妖精族不敢有大的動作,一說是因為城堡內有混血神人,妖精族兵力不足。但不管是什麼原因,妖精族始終沒有退兵,但也沒有增加兵力。
按桑桑所言,神族也對荒原城堡很感興趣,而且似乎打算與妖精族合作。但桑桑不知道,而瑪希知道的情報是,阿奈議事長正在與魔族合作,可見妖精族並沒有與神族合作的意願。
那麼妖精族的另一個意圖是什麼呢?她越想越混亂了。
「不對啊,」桑桑此時也驚醒過來,「如果神族準備與妖精族合作,那巫師長為何要讓你藏身於妖精族營地?如果妖精族同意你藏身那裡,豈不是說妖精族與巫師團有勾結?那……」
桑桑開始變得緊張,目光在瑪希和布魯克斯兩人間來回看著,卻始終沒有從二人眼中得出答案,於是問道:「你們不會也不知道吧?」
「我只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至於妖精族和神魔兩族是什麼關係,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布魯克斯對此毫不關心。
「魔族?我以為你是在跟巫師團合作,瑪希。」桑桑驚恐地看向她。
「巫師團,魔族,有區別嗎?」瑪希別過臉,避開她詢問的目光。
「難道你襲擊叔父,並不是為打擊大人,而是為魔王效命不成?」
桑桑的醒悟,讓瑪希不禁覺得她過於聰明了。
「瑪希,」見她不回答,桑桑繼續說,「你可知神魔兩族對魔法師有多恨之入骨嗎?」
「不知道。至少目前為止,我沒感受到。」她說的是實話,「你自己不是見過魔王嗎?」
這次換桑桑語塞了。
「呵呵,聽說魔王雖好勝心強,但性情直爽,喜歡結交強大又有趣的族類。不知是否是事實啊,兩位小姐?」布魯克斯的笑聲打破了兩個女人之間尷尬的氣氛。
「這個評價,你肯定不是從這個世界的人口中聽來的。」
就如桑桑對神魔兩族的印象,所有魔法者,以及現今世界的所有人類,從小均會被灌輸「魔王暴戾兇殘,神皇傲慢奸詐」的觀點,是不可能做出以上的評價的。
「是霍恩大人說的。」
「大人她……」桑桑對此不敢置信,「她這是在讚許魔王嗎?」
「桑桑小姐,大人向來客觀公正,您是知道的。對誰,她都可以說出一些優點來。當然會加上更多的批評。」
「對,大人點評,向來喜歡先褒后貶。所以,大人批評魔王什麼了?」桑桑更關心這個。
「這個……」布魯克斯拖長了語調,隨後說,「你還是自己問大人吧,我實在說不出口啊。」
「想來是些不堪入耳的話了。」想到「血魔女」大罵魔王的樣子,桑桑心情愉悅,轉頭對瑪希說道,「瑪希,史書所傳雖然可能有所偏頗,但空穴來風必有因,魔法團的教史評價魔王暴戾,必然是有原因的。你要謹慎才是。」
「我做事,不必你教。」瑪希再次背過身,拒絕聽桑桑的勸說。
無論魔王的真實性情是暴虐成性,還是直爽好強,她都不想從「血魔女」的口中得知,她不相信她的話。
「兩位,我們還走嗎?」布魯克斯催促道,「外面的風暴暫時歇了,現在正適出發。」
「走!」
管他妖精族究竟想與誰合作,瑪希如今的處境根本由不得她多想,她率先往洞外走去。身負魔法折磨,桑桑不得不緊跟她的腳步。
走出深洞,外面已入夜,繁星滿布,月牙當空。荒蕪的沙漠上,迎面吹來陣陣涼風,讓人想象,白日這裡刮著遮天蔽日的風暴。
瑪希環顧眼前,荒原本就一片沙漠,分不清方向,現下入夜更是不知該往哪兒走了。
「這邊,瑪希小姐。」布魯克斯大步走到她們的前面,指了指左前方,為她們引路。
她遲疑了一下。對布魯克斯,瑪希仍是將信將疑。應該聽從他嗎?
「你在猶豫嗎?」桑桑問道,「現在回頭,或許還來得及。」
「回頭?」瑪希苦笑,「回去受安安皇后的審訊,還是受魔法團的審判?」
「我可以替你求情,瑪希,大人也會的。我們可以說你是被巫師團下了巫術,被控制,不能自主。」
「呵,桑桑,聽聽你自己說的話,這麼簡單的理由,你認為能唬得了魔法團,唬得了你那精明的嬸母嗎?」
「你說的對,嬸母精明,料事如神,怎可能會相信你是被控制的?但是……」
「而且,」瑪希打斷桑桑,她已經聽夠了她天真又過於善良的想法,「『血魔女』更不可能會相信。」
「霍恩大人不喜歡摻和不相干的閑事的。」布魯克斯在旁說道,「所以,瑪希小姐你是想回布恩德斯呢,還是跟我走?趕緊決定哦,布恩德斯的追兵就要來了。」
「帶路吧。」
她不相信巫師長會對自己下手,因為自己還有利用價值。暫且相信布魯克斯,先擺脫目前的窘境再說。
布魯克斯笑著點點頭,在前面帶路,桑桑嘆了口氣,跟著後面。
夜越來越深,天越來越暗,遠處飄來幾片雲,將月牙擋住了片刻。現下周身一片漆黑,三人不得不使用魔法照明。
嗚嗚——涼爽的輕風忽然帶來遠處野獸的嚎叫,忽遠忽近,持續不斷。
「那是什麼?」陌生的嚎叫,黑暗的籠罩,讓桑桑和瑪希感到些許不安。
「哦,可能是某種夜行獸。荒原上很多食肉的野獸都是夜間出沒的。」布魯克斯沒有回頭,自顧自在前面帶路,語氣很輕鬆。
「食肉野獸?」
「是啊,比方說石豹啊,沙虎啊,等等一類。」
「聽說石豹沙虎,可以擒獲比自己大一倍體型的獵物,」桑桑咽了咽口水說,「一旦被擒住,根本沒有生還的餘地。」
瑪希看向她,不知何時二人已手挽著手並肩走著。從桑桑的聲音到身體動作,都反映她在害怕。瑪希又何嘗不是?
在黑暗中遇到食人野獸,遠比目視環境下遇見,來得可怕。
「兩位不必擔心,我們馬上就到了。」布魯克斯仍沒有回頭,卻感受到身後兩個女子的恐懼。
「有什麼可怕的?本小姐可是打過食人殭屍的,根本不把這些食人野獸放在眼裡。」桑桑壯著膽否認道。
「對的對的,二位小姐都是見過大世面的,是我膽子小,所以請兩位走快點吧。」
說著布魯克斯加快腳步,瑪希和桑桑也不自覺得隨他加快速度,當然還因為心中有些害怕。
「布魯克斯,」桑桑忽然問,「巫師團給了你多少錢,讓你背叛霍恩大人?」
「桑桑小姐,這個問題,瑪希小姐同樣問過,我也回答過了。」
桑桑轉頭看向瑪希。
「他並不認為自己在背叛『血魔女』,只是在……」
「糊口生存而已。」布魯克斯接著瑪希的話說道。
「糊口?」桑桑不相信,「如果只是暗中幫助瑪希,這叫糊口。但待會兒到了妖精族營地,你協助魔法團通緝犯的事便會流傳出去,屆時你也會被通緝。布魯克斯,你不會想不到這一層吧?」
桑桑提醒了自己,瑪希想,沒錯,雖說因為利害關係,妖精族不會向魔法團舉報布魯克斯,但是荒原城堡近在咫尺,「秘盟」的人隨時可能會看到,布魯克斯協助巫師團一事必然會曝光。
布魯克斯停下腳步,笑著轉頭看向二人說:「我們到了。」
到了?瑪希往前望去,才發現她們此刻站在沙丘頂部,沙丘下是一個廣闊的綠洲。一座城池拔地而起,佔據了綠洲大半面積,城池外,簇擁著數十個木屋,此刻燈火通明,尖耳的妖精士兵們在木屋之間來往巡邏。
那就是「秘盟」大本營,荒原城堡嗎?瑪希獃獃地望著,被城堡的巍峨所震撼。此時月牙從雲后探出頭來,灑下月光,在城堡的上空反射出一個半透明的光罩,彷彿一隻溫柔的手保護著城堡。月光下城堡的影子仿若一個張牙舞爪的怪物,正好籠罩住妖精族的營地。
沉睡中的猛獸。瑪希如此想著,眼前浮現一隻金光閃閃的猛獸,正伏卧假寐,慵懶華貴,雖掩去了大部分的氣息,卻仍讓人感到威不可犯。
瑪希的心猛地抽動了一下,腳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
他來了!
「瑪希,怎麼了?」桑桑察覺到她的異樣,問道。
「大人,羅德瑞克大人在荒原城堡內。」她的聲音在顫抖。
瑪希分不清她究竟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激動而顫抖。
「真的?」桑桑喜出望外。
「我說吧,追兵很快就到了。」布魯克斯笑了,指指妖精族營地說,「兩位,我們趕緊吧。免得『秘皇』出城抓人。」
瑪希再次望了望荒原城堡,猛獸還在休息,並未睜眼。她點點頭,跟著布魯克斯,與桑桑一同往妖精族營地走去。
進入妖精族營地並沒什麼困難,想來是阿奈議事長早已打過招呼,布魯克斯給守門的士兵出具相應憑證后,他們便被接進營地,被安頓在一間空屋中。
「兩位請早點休息吧。」
「你去哪兒?」見布魯克斯要走,瑪希連忙叫住他。這個傢伙,不會想把她們倆丟在這裡,甩手走人吧?
「瑪希小姐,您請放心。我不會丟下你們的,」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似的,布魯克斯安撫道,「這個屋子只有一間卧室,自然要讓給兩位小姐,我嚒,就到外面客廳湊合一下。」
「瑪希,他現在跟你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根本跑不了的。」桑桑竟然幫布魯克斯說話。
「唉唉,是啊,我也沒想到羅德瑞克大人親自來抓人,現在肯定已經被他發現了。魔法團的飯碗是丟定了。」嘴上這麼說,但布魯克斯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害怕或難過,仍是一副輕鬆的笑容。
這二人一搭一唱,根本看不出是綁匪幫凶和俘虜的關係。
瑪希看了看二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但整整一天的緊張,讓她感到疲憊,無暇細想,默默點點頭,跟著布魯克斯離開卧室,看到他在客廳坐下后,才回房休息。
連日來的奔波,一直繃緊的神經,在她接觸到床榻后,全部化為疲勞,席捲全身。瑪希顧不上和桑桑說幾句話,便沉沉地睡去。
但即使睡著,瑪希也得不到片刻安寧。
夢境,雜亂的夢境一刻不停歇地攪擾著她。
霧茫茫的夢中,她感到些許不安,有一種被人時刻觀察的感覺。
然後不出她所料,夢境變得清晰,那個讓她痛恨的女人赫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你是怎麼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的?】女人悠閑地喝著茶,問道。
【你不知道嗎?】她咬牙切齒地反問,【若不是你,我能變成今天這樣嗎?】
【我從未害過你。】女人無辜地辯解。
【你傷害了我所有在乎的人。】她控訴道。
【是我傷害了他們,還是你失去了他們?】
說法有什麼區別嗎?
【瑪希,】女人說,【你恨的人真的是我嗎?】
笑話,除了你,我還會恨誰?
瑪希想這樣對女人說,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
阿諾德,她記憶中那個溫柔的男子,穿著一身鎧甲,站在女人的身邊,眼神哀傷地看著她。
【阿諾德……】她喚他的名字。
【對不起,瑪希。】他致歉道。
【你為什麼要道歉?應該是我,應該我道歉才對。】話還未說完,瑪希已淚流滿面。
【因為我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在你最難過的時候沒有陪在你身邊。但是瑪希,你又為何要道歉?】
【因為我……】話到嘴邊,瑪希忽然想不起來了。
【因為我,沒能救你。說什麼要變強,說什麼即使與所有人為敵,都要救你!但我終究……終究沒有救下你!】
面前出現了一個自己,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女的自己,滿臉悔恨地訴說著對阿諾德的歉意和自己的傷心。
阿諾德搖搖頭,對少女時的自己說:【那是我的選擇,不能怪你,而且只有那種方法才能讓我活下去。】
【不!不對!分明是「血魔女」,是「血魔女」她……】
【主上她救了我!】阿諾德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少女瑪希的控訴,【是她救了我,瑪希。你心裡很清楚,但是你卻一直怪她。】
【不然我應該怪誰?是她!是她把你變成這樣的。】
【誰都不能怪,誰都沒有錯。所以,瑪希,你也不要怪自己,更不要把對自己的恨轉嫁給主上。】
少女瑪希愣住了,瑪希也愣住了。
她們一同看著阿諾德對自己溫柔地微笑,輕輕地拍拍少女瑪希的肩膀,然後消失在白霧中。
【我沒有恨自己!】她對旁觀的「血魔女」辯解道。
「血魔女」沒有反駁,也沒有說話。
【瑪希。】藍發的妖精從白霧中走出來,她還是那麼地美,那麼地奪目。
【老師。】瑪希的心再一次抽痛。
【抱歉啊,瑪希,我是個不合格的老師。】多洛莉絲也致歉說。
【為什麼?為什麼老師也要說這樣的話?】
【難道不是嗎?說好要教你的,但我總共也沒教你幾次魔法。倒是經常讓你為我辦事。為了和朱爾爭風吃醋,還讓你窺探好友的心境,讓你失去了珍貴的友情。我這樣的老師,真的不值得你……】
【不!不是這樣的!】瑪希厲聲打斷多洛莉絲的話,【是老師把我從瀕臨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是您教會我了心繫魔法的要領,也是您……】
多洛莉絲卻搖搖頭,說道:【實際上,你真正的啟蒙老師不是我,是殿下。不是嗎?】
經她提起,往事歷歷在目。
異史室初遇「秘皇」的膽怯,龍族密室探尋蠱王心境的冒險,破解克瑞斯心境封印的點播……「秘皇」的魔法教授,一幕幕在瑪希面前呈現。
【大人……大人心善,憐憫我這個小丫頭而已。】她這麼解釋說。
【殿下是心善,也是因為希望通過教你緩解你對朱爾的恨意。但是啊,瑪希,你對殿下又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瑪希愣住了。
【老師,你為何要問我這個問題?我對大人會有什麼樣的感情?】
她矢口否認,心卻微微顫抖起來。
腦海里記起,深墜饕餮無底心境的迷茫之際,被「秘皇」拉住的那一刻。
咚咚,耳邊傳來一個敲門聲,有些靦腆又有些期待。
隨後是埃弗洛特斯城被圍攻時,無力拯救老師之時,「秘皇」出現給自己帶來的希望。
咚咚,敲門聲第二次響起。
被帶回艾克特貝斯,受到老師和姑姑均遇害的雙重打擊下,絕望的自己再次崩潰,也是「秘皇」敲開了自己緊鎖的心門。
吱呀,門被打開了。
原來……
【原來你之所以願意幫我,是因為我們有著同一份感情。】多洛莉絲嘆息道。
【不是的,怎麼會呢?我對大人,對大人是……】她仍極力否認著,【是尊敬,是惶恐,也是……】
【也是愛慕,】多洛莉絲感同身受地說道,【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愛慕,所以你恨朱爾,恨她能得到你永遠得不到的愛,恨她能站在你永遠無法比肩的男人身邊。】
【不!不是!老師你說的不對!】
瑪希拚命地否認,即使這種感情在她的心中越來越清晰,她仍舊否認著。
【我恨「血魔女」是因為她奪走了我最重要的人,不是因為嫉妒,是的!】
【難道殿下不是你最重要的人之一嗎?】
說完這句話,多洛莉絲消失了,獨留瑪希獃獃地站在原地。這一次她忘了反駁。
【唉——】
許久之後,耳邊同時傳來兩聲嘆息。
一個無奈卻輕鬆,一個悲傷又沉重。
她扭頭看去,仍在喝茶的「血魔女」身邊站著那個最早解救她的女人。
【姑姑。】她喚道。
【瑪希……】
【請你不要說道歉的話,你什麼都沒欠我。】她打斷了奧布里院長的話。她不想再聽到自己心中重要的人對自己的致歉了。
奧布里院長搖搖頭說:【瑪希,你如果是姑姑的孩子該多好啊。】
聽到這句話,她淚如泉湧。
【姑姑,姑姑,你為什麼拋下我,為什麼這麼傻要犧牲自己呢?】她哭訴著自己的哀傷,她甚至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她。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定從一開始便教你,不讓你看輕自己,不讓你怯於表達自己的感情,不讓你沉浸於傷痛和悔恨中而錯失身邊的美好。】
【可你不是,你不是我的母親,你更沒有把我放在心上。愛萊塔,你不是更疼惜她嗎?】傷痛之後,她記起了姑姑的偏袒和呵護。
奧布里院長悲傷地看著她,一語不發。
【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我說錯了嗎?】她歇斯底里地朝她喊叫。
【沒有。你說得沒錯。我袒護愛萊塔,因為她是我好友的遺孤。我忽視你,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把你拉回來。知曉你的痛苦,看到你對待悔恨的方式,讓我無計可施。對不起,瑪希,是姑姑無能,放棄了你。】
【不要說對不起,不要跟我道歉,我不想聽這個!】她捂上耳朵,即使知道這樣沒有任何效果,但她拚命捂著耳朵,不願聽到姑姑的道歉。
【不要說對不起,不要說。】姑姑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直到喉嚨沙啞,直到沒有力氣。
她癱坐在地上,流著淚,扯著干疼的嗓子說:【明明我才是那個天資聰穎的孩子,為何你與「血魔女」都只關注愛萊塔,只疼愛她呢?】
【唉——】又是一聲嘆息。
抬起頭,「血魔女」站在她的面前,用愛憐而又傷感的眼神看著她,說道:【你不過是個需要人愛卻得不到愛的孩子而已。】
這句話如同一把利劍,剖開了瑪希厚厚的外殼,露出她最柔軟的心臟。
嗚嗚——她大哭起來,淚水迷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痛,好痛。從心到腦,從肉至骨,如同無數的針同時扎進自己的身體,她用盡全身力氣哭喊著。
夢境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吧,夢境本就屬於她一個人的,從來沒有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