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玉督(三)
第36章玉督(三)
呻吟聲響盪在山野間。
這是一場以少打多的撲殺,不計手段,不計生死,前排的士兵騎著馬飛快衝入還沒有準備好的弩軍隊伍中,見人就砍,頸部,腦袋,肌肉骨頭的斷裂,哀如野獸的慘叫嘶喊,剎時傳遍了山野,聽者無不戰慄。
這是復仇,必須用血才能解決的紛爭,避無可避,每個人都拼盡全力去撕殺,黑暗中沒有軍旗,只有敵我。
八千軍伍飛快地前進著,林瑞恩騎在最前首,手起刀落,陌刀的光澤一閃而過,帶起的就是一片血,噴洒在地,一個人撲上來,被他一刀砍在脖頸,腦袋已經骨碌地滾下來,屍體依然是衝上來的姿勢,敵軍就踩著同伴的屍體上前,於是他又一刀而去,胳膊飛出,慘叫不絕於耳,一路前進,都是踏血踩屍而行。
殺氣蔓延開,混沌地攪合在修羅戰場,血液飛濺,染紅了衣服,更染紅了眼,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一般。無意識地揮動著能殺人的武器,將敵人擊殺。那一聲聲慘痛的呻吟和嘶吼,都是一種聽覺的刺激,激發起士兵內在的暴戾。
殺變得普通,變得必須,變得貪婪……
如果敵人不死,那自己就必須死,誰也不能在這塊地方停下,一停,就要永遠停留在這塊土地了……
他是屠夫,這是地獄……
斬殺著身邊人,林瑞恩心中燃起火,鼓盪著他前進,血濺到臉上,已經沒有當初溫暖的濕感,麻木的知覺變的殘忍了。身後人漸漸變少,同伴們一個個被這無情的地獄吞噬了,屍骨無存,被其他的士兵當成了踩伐的工具。
屍橫遍野……一邊廝殺,一邊密切觀察著戰局的情況,林瑞恩知道自己快要輸了,即使這次的戰略幾近完美,儘管他使盡手段,儘管所有士兵盡了全力,也將無法改變戰局的結果,實力的懸殊實在過大了……
望前看,星火相連處已經很短了,再衝過半個山谷,就能從山道逃跑,直奔督城,僅僅只有這些距離,此刻看來已成鴻溝,無法跨越,道路的盡頭,似乎就是英雄的末路。
「啊——」林瑞恩驀地發出一聲悲嘯,陌刀一揮,連肩帶手,砍去擋在馬前的敵人,血噴在他的鎧甲上,他的戰騎跨過了死者的屍體。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不想輸的,明知戰場無永勝,大笑著前進,一路殺戮。跟隨他的人越來越少,弩軍卻像源源不斷而來的潮水湧來……
好,好,好,今日就讓他殺個痛快,一死方休。
就在這星火混亂之際,他突然間看到天火降臨,從附近幾個山頭滾落而下,照耀了半邊的天色。不僅是林瑞恩,所有人都看到了這一景象。而弩軍的騷動更大,大火燃燒著從天而降,所落的地點都針對了弩軍中部一個營帳,所有看清楚情況的弩兵張口結舌地露出驚訝的表情,更多的是慌張,叫喊著往那個地方奔跑而去。
「將軍——」副將發出一聲驚天的叫喊,「是援軍,是援軍……」
被這聲尖叫怔了一下,腰間如針刺般傳來痛楚,林瑞恩轉頭一看,一個弩兵獰笑著看他,那眼神似嘲似諷,他陌刀一轉,利落地劃過弩兵的脖子,那一瞬太快,那弩兵甚至來不及作出驚訝的表情就握著帶血的刀倒下了。
腰間火辣辣地發著燙,林瑞恩笑著張望前方,各色光華映在他的瞳中,匆匆一掃全場,他已看出,援軍並不多,那天火一般的奇襲只能起到惑敵作用,至於為何弩兵如此緊張那天火所落之處,他不及細想,目前因天火引起的混亂只能維持曇花一現,而他們卻多出了生機,只有借著這個良機,才有衝出重圍的希望。
「殺——衝出去。」
聽到這聲號令,沒有絲毫遲疑,士兵們快速聚集,夾緊馬腹,一躍向前。
由於剛才突然出現的天火而稍有凌亂的弩軍給了林瑞恩一個絕佳的機會。陌刀扎進擋道弩兵的胸口,血如花盛開之時,他以開道之姿,奮勇地前進。
士兵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在這暗魅的夜晚,只有弩軍萬千的火把散發著光暈,這火光甚至比黑暗更可怕,模糊著眾人的視線,衝擊著眾人的信心,在這無盡的殺戮中,他們看不到希望,手酸了,再提起,一刀跟著一刀,砍向敵人,直到鮮血淋漓地染紅了大地。
敵人一個個倒下,身邊的同伴也一個個倒下,士兵們機械般的揮舞著陌刀,血順著刀沿滴落,很快就消失於黑暗中。一望無際的痛苦和悲哀蔓延在空氣間,就在這修羅的沙場,他們連感受痛苦的時間都沒有,跟隨著林瑞恩拚命向前沖。只有那一馬當先的背影,給了他們唯一的希望,即使身在混亂中,也能看到那一個單刀開闢血道的身影,他巍然如山,堅定不移,身旁血濺如飛,刀光劍影,卻不能動搖他半分,看到這樣的場景,身在殺戮中的士兵突然明白了一個事實,這個如冰冷漠的少年將軍,是在這樣的沙場,一刀刀,一劍劍,生死徘徊間,比冰更冷,比鐵更硬,承繼了林氏血統,護衛著半壁江山。
寒風冷冽,颳起的是陣陣血腥的氣味。
慘烈無比的廝殺反覆進行,心漸漸地麻痹了,隆隆聲不斷,分不清是敵人的呼喊,還是自己的心跳,林瑞恩望著距離已不遠的山野小道,只要衝過最後一圈包圍,就能擺脫圍擊,借著夜色逃離險境……
只有一小段距離了而已……
空中尖銳的嘯音刺碎了風聲,從身後訊雷般地急趕而致,林瑞恩敏捷無比地左偏過身,身子在馬上一恍,飛擲而來的利矛貼著他的頭皮而過,濕暖的液體順著臉頰滴落,他驟然驚出一身冷汗,回頭探看,緊跟在後的副將正想叫喊什麼,身子劇震,林瑞恩望著他放大的瞳孔中映著滿身鮮血的自己,就這樣,身體筆直地挺著,翻落戰馬。
屍體很快給後面的戰騎踏碎了……
弩軍十幾萬大軍居然讓八千軍隊衝出重圍,他們既憤怒又慌張,眼看林瑞恩要衝出包圍,聽從長官的命令,把手中的長矛向著突破重圍的方向用力擲去,也顧不上黑暗中會誤傷多少同伴。
林瑞恩眼前一片模糊,腰間劇痛襲身,眼前的一切顯得如此突兀詭異,身後跟隨的士兵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很快就消失在著殺伐的煉獄中,他提起刀,舞成一片刀網。
眼前只有這一小段路程,他何其不甘……
前方又襲來一陣紛落不斷的箭雨,林瑞恩正欲舉刀隔擋,嘯聲伐空,箭雨穿過林軍隊伍,射向的卻是林軍馬後追趕的弩軍隊伍。
林瑞恩怔然,艱難地抬起頭,看向前方的山野小道。
山野小道的一隅舉著幾個火把,排列著五十人的小隊,成彎月形散開,手中枝枝不斷地射著箭,阻擋跟在林軍身後的追兵。隊伍后側一道淡色身影高居馬上,火把搖曳的光耀下,如墨般的長發梳成英雄髻,容如白瓷,雅貴非凡。
那一瞬間,林瑞恩幾乎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手中愈感沉重的刀,腰部隱隱襲身的劇痛,耳邊不時人吼馬鳴,似乎都離他很遠了。
朦朧間,他依稀看見了鳳棲坡下的山谷,翠環綠繞,花繁似錦,潺潺溪水之聲依舊,一切恍如在眼前,這修羅地獄的沙場是夢?還是眼前人是夢?
「將軍——」在兵馬混亂間,他清晰地聽到這聲清透至極的呼喊,眸中映出她焦急地揮手的模樣,他心如刀絞,悸然盤旋而上地竄進心底。
這兵慌馬亂,哀鴻遍野的戰場,無數張臉在他面前晃動而過,有敵有友,閃過腦際之時,變地模糊了,渺淡無蹤,只有那小道口等待著的人影,是如此清晰,佔據了他視線的全部。
求生的慾望突然無限地擴大著,心底暖流如潮,他將馬腹一狹,飛馳而去,右手持刀,手落處,必見血光,氣勢凜然,一路勇闖,手下竟再無二合之將。
血色漫天……
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就在看到林瑞恩的剎那,歸晚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這平素極為冷淡的少年將軍此刻披頭散髮,血流滿面,鎧甲上,衣上,褲上,猶似整個人從血湯中打撈起來,無一處不沾血,他肅著臉,森然可怖,瘋狂的殺法,讓他身前三米內再無完人站立,周遭的士兵無不露出驚恐,素以健勇稱之於世的弩軍僵立著,猶如看著鬼怪般的看著林瑞恩,躲避著他駭人的瘋狂和殘酷,他們雖歷經沙場,身經百戰,卻從未見過此等萬佛俱誅的氣勢,猩紅的血,猙獰的表情,凌厲無敵的刀法——這一幕被深深地烙印在弩軍的噩夢之中。
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地看到陌刀耀人的光澤,刀劍交擊的金鳴聲,鼓噪地耳膜生疼的狂嘶咆哮,這是戰爭嗎?
胃中翻湧不已,歸晚壓抑著想要嘔吐的衝動,力持鎮定,額際汗滴而下,牙關輕顫,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吟直搗耳中,她直覺想捂上耳朵,手卻麻澀酸疼,不聽指令地輕輕發顫,想要閉上眼,偏中魔似的直視前方,瞳中忠實的記錄下那一片血雨腥風。
如此一個殺戮戰場。
抓緊韁繩,歸晚強忍不適,看著林瑞恩衝出最後一圈包圍,馬後還跟著為數不少的弩軍,立刻大喊道:「放箭!」聲音啞澀,微微顫抖。
箭勢不斷地襲向追趕的弩兵,在這個掩護下,林軍的最後一撥脫離了包圍,迅如閃電的馳馬奔向歸晚處。成偃月陣的箭手立刻散開,讓出身後道路,林瑞恩稍緩下馬勢,回過頭,發現士兵們重新圍成偃月形,並拔出佩刀,一副要上前拚命的樣子,心中暗驚。
歸晚已經馳馬至他身邊,臉色蒼白如紙,勉強扯起嘴角:「將軍,他們是自願的,如果再不走就要辜負他們的好意了。」為了這次的營救,她用五十人作惑敵之用,伐木燃燒,到其餘兩個山頭扔向耶歷的營帳,此刻再留五十人斷後,此番帶來的人都葬身於此,她只覺得心中痛苦郁澀,揉著一種悲人悲己的蒼涼。
話中哀慟的意味不言而喻,林瑞恩沒有遲疑,時間也不允許他浪費,果斷地一揚馬鞭,和歸晚帶著餘下的士兵向通往督城的小路飛馳而去。
天載五年二月初一,玉督之戰第一戰,林瑞恩以八千兵力衝出弩軍包圍,一生中以此戰最為兇險,也最為傳奇,世代為人所津津樂道。但是逃出之時,身邊八千子弟僅餘三十幾人,此戰之慘烈,從中可見一斑。
《林氏傳》中記載:天載五年,歲中二月,弩主遣兵十餘萬,南侵督城,困恩於小群山谷,八千林軍震怖,弩軍箭襲,恩忍辱堅守。於弩息軍懈備之時,驟起發難,林推鋒先進,勸率士兵,先自斷退路,以振士氣,后出其不意,急攻弩圍。林軍無懼,以寡敵眾。此戰嘩然,金鼓震天,血流橫飛,恩單刀開道,所向披靡,一戰斬弩,弩軍大駭,眾皆膽寒,無出三合之將,無擋三步之兵。
於雄兵之圍,斬虎狼之首過千,錚錚虎膽,莫過於此,英雄壯志,世所無雙。
在林瑞恩突圍之時,弩王耶歷在帳外看著士兵撲熄火苗,聽到傳令兵的稟告,急怒於心,弩軍以雄壯之勢困圍林瑞恩,卻給他以八千兵力衝出重圍,弩軍死傷共計兩萬有餘,「砰——」的重拳擊在帳外木柱上,他陰沉著臉,略一估思,當機立斷:「快備馬,侍衛隊立即隨我追擊。」
幾個將領圍上前,爭先勸道:「王,不妥啊,窮寇莫追,反正督城已被圍住,過不了幾天……」
一躍而上士兵牽來的駿馬,耶歷怒顏以對眾人,一鞭打在空處,震開眾將領的包圍,大喝道:「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把林瑞恩誅殺,決不能讓他逃回督城。」
弩王的親兵——侍衛隊以可湛為首立刻緊跟在弩王馬後,耶歷匆匆指揮完圍困督城的部署,率先帶領千餘兵力迅疾追趕林瑞恩,由斜穀道而入,直奔督城。
葉凋花謝,本就是蕭瑟的冬季,晨曦尚淺,淡霧瀰漫,萬物迷濛如薄紗掩面,歸晚飛馬弛過,路邊的一切都沒有入眼,顛簸於馬上,她凝神盯著林瑞恩,眉心摺痕愈深,疲憊不堪的玉容遮不住那恐慌之態。
林瑞恩逃出時,她已發現他身上掛了無數彩,左肩,手臂,大腿都有大小傷口數十道,可是這些都不是致命傷口,為何他像是隱忍著什麼劇痛,幾次差點摔下馬背,難道……
不敢細想,歸晚心中一陣酸楚,百般滋味湧上心,三月之期,原以為只是眨眼之間,誰知世事弄人,遇到這樣的險況。不期然地,她想到京城大雪飄飛,他狠心掰開她的手,那觸指的餘溫盤繞心間,一觸及就是滿心的憂傷……暗自咬牙,痛也好,哀也好,無論怎樣難熬,她也要等到他的音訓。
「將軍——」看到林瑞恩身子一晃,歸晚低呼,樓盛搶先騎至,看到林瑞恩眸色渙淡,面如死灰,大駭,怔怔地無法出聲。
「沒事。」無比艱難地吐出這兩字,林瑞恩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精力,腰間的疼痛耗盡了他清明的神志,此刻眼前花白,朦朧一片,他已大有支撐不住之感。
發現到異狀,歸晚猛地抽緊心,立刻命令緩下馬速,躍下馬,樓盛早已擋住了林瑞恩。死裡逃生的士兵們都察覺到這份不安,紛紛下馬。
邁出的步伐沉重無比,歸晚一步步踱到林瑞恩馬前,他依然挺直著身子坐於騎上,她深呼吸一口,柔聲喚道:「將軍……」
這一道宛如山澗清流聲,喚回了他遊離的神志,轉過頭,俯視馬旁張望的歸晚,那泛紅的眼眶,隱現淚珠,是為他?
不確定地顫著伸出手,見凌亂的髮絲散在她頰旁,他拂過,發現歸晚沒有躲,他竟然有些高興,觸上她的臉,鮮紅的印子隨之拭在她的臉上,他一陣心慌,用手指想擦去血痕,卻發現血印越來越大,這才發現自己雙手沾血……心頭黯然,他僵住了手勢,突然手心一暖,濕濕的水珠滴在手中,他詫異地看去,看到歸晚嘴唇輕啟,似在說著什麼,他卻聽不清聲音,為什麼……
「將軍,請你支持住,馬上就要到督城了,你看,已經能看到城牆了……」歸晚聲調哽澀地說著,想要喚回林瑞恩渙散的神志,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她的心刺痛著,抬首對上他的眸,那種內蘊的光華似已淡然,冰般的冷竣也消散了,剩下的似乎是柔情……以往在樓澈眼中看到的情意突然出現在林瑞恩的眸中,歸晚微愣,北風厲吹,她無什知覺,他的手心卻自帶了一種溫暖,苦澀感泛起,她抑不住淚水湧出眼眶。
怎麼哭了?林瑞恩指尖接住那些珍珠串似的淚珠,連他也不知道為何,在身體漸漸冰冷的同時,心底卻是如此溫暖,從手心傳到心臟的陣陣暖意,攪得他難喻的心疼,卻又感到絲絲幸福。
她不該哭的……他已經闖出重圍了不是嗎?他還要護住督城,連同她和這半壁江山,一起護衛……在那雄兵重圍下,那種極欲脫險的心情,正如同其他士兵想要回家一般的強烈。明知林府中姐姐已經不在了,家中再無人為他噓寒問暖,他仍期盼著回來……
他錯了……至始至終,錯的都是他,不該在第一次見面時心軟為她付帳,不該在鳳棲坡護她周全,不該不忍她傷心,為她俯身拾帕……他錯得太離譜了,更甚者,他貪心地愛上了她,愛著一個根本不屬於他的女人。
他怎麼這麼愚昧呢,愚昧到,到了此刻,他明知是錯,卻依然不悔,看到她的淚,值了……
就算是錯,也值了……
好燙的淚,指間滑過歸晚的臉,林瑞恩溫柔地綻開笑,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那日去接姐姐的屍體,她面含著微笑的含義。視線漸漸模糊,灰濛濛的一片籠罩過來,天地驀然全失光彩,他努力睜開眼,卻怎麼也使不上力道。
累了,他太累了……該休息了。
他的人生,在馬背上耗盡了,斬敵無數,戰功赫赫,他騎在馬上睥睨天下,以血肉之軀,護住了大半江山,家,國,天下。他不懂,他護住了無數的家,而自己卻沒有家,他無妻無兒,世上也再無親屬,他一刀一劍,血染的戰袍,這一切換來的是什麼?
他突然很想再從頭活一次,如果有這個機會,他不會選擇馬上度過人生,他想要親手種一些花,閑來無事看看蔚藍的天空,如果再能和她相遇,他還想為她做些什麼,為她遮風擋雨,撐起綢傘,陪她慢慢走過那瀝青的小巷,聽她笑語盈然。
滾燙的鮮血從腰部的傷口流出,眼帘控制不住地緩緩闔上,世界漸沉入黑暗中……
耳邊聽到急促的馬蹄聲,在千人左右,他很想睜開眼,親口提醒她。熱淚從眼角逸出,他想要睜眼,卻再也沒有這點力氣了。
他突然覺得不甘,原以為了無牽挂,如今才發現,這裡還留著他這麼多的眷戀。
好不甘……
「將軍——」凄厲的一聲慘呼,歸晚想要伸手支撐住他傾倒的身子,卻徒勞無功,眼睜睜地看著林瑞恩從馬上翻落,沉沉地倒在雪地之中。他帶著淡淡笑容,眼角處流出淚水,感到一陣錐心的痛楚,歸晚泣不成聲。
他的鎧甲早被血染紅泛著黑澤,左腰處流淌著鮮血,滲進雪中,怵目驚心的艷紅。
這個冰冷如霜的將軍,就這樣拋棄了塵世,歸晚突然覺得不能接受。
這算是什麼結果?她無法接受,他幾次救她於危難,她欠了他多少的情沒有還,他卻連機會都不給她了……
哀泣聲四起,周圍的士兵們都忍不住號哭出聲,這個將他們從殺戮地獄裡帶出來的人,現在卻閉上了眼,他們的希望,督城的希望,瞬時崩塌了。
北風不知悲,低哮而過,風雪刺骨的陰寒,刮地她眼眶泛痛,半蹲著身子,她拚命想扶起他,他是所向披靡的名將,怎麼可以如此悲涼地倒在這裡,他是英雄,應該是受萬民擁戴著進城的,她不可以讓他暴屍荒野,決不可以。
樓盛默然地上前幫忙,才踏前一步,風中竟有勁風聲,閃電而來,他伸手在歸晚面前格擋,同時高呼:「小心。」
肌肉的撕裂聲是如此清晰,歸晚茫然地看向樓盛,他的手臂之上竟然插著箭矢,血淌出,滴在林瑞恩的戰袍上,看方位,箭似乎是針對林瑞恩而發。歸晚憤怒地身體輕顫,心口發疼,瞪大眼看向來人。
幾百匹戰馬奇襲而來,趁著眾人的悲傷和北風的掩護,直到此刻才被發現。組成兩排的弓箭之姿,引弦待發。中間一人與其他士兵不同的服飾,手中握著強弓,遙遙對著歸晚和林瑞恩的方位,隔著如煙的雪霧,臉上明現著詫異看著狼狽不已的歸晚等人。
是她!
真真實實的她!
怎麼會出現在此地?白凈的容顏上滿是血污,淡青色的衣服上血染如梅,只是那一雙本是笑意淡含的眸子,此刻比冰更冷,陰鬱中刺向他的是濃濃的恨……
是殺意!耶歷給她眼中毫不隱藏的殺意震住了,目瞪口呆地凝望前方,注意那個身材魁梧,臉帶刀疤的漢子擋在歸晚和林瑞恩前,再仔細看地上那橫躺之人的樣子,也猜到了幾分事實。原本的部署被眼前這奇怪的一幕打碎了,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抉擇。
那魂牽夢縈的人就在眼前,而她卻用一種看著仇人似的目光冷冷地看著他,讓他不敢動彈,曾經夢想過無數次的重逢都沒有眼前來的震撼。倏地發現自己拿弓對著她,他緩放下手,弩兵們也都放下手中弓箭。
耶歷張開口,想要說什麼,兩年來的種種思念,刻骨銘心的愛意,以前曾想過要說的千言萬語,在她銳利的眸光下哽住了,難以作聲,他想要跨前一步,都覺得萬分艱難。
他這才發現,他與這女子隔著的並不是十幾米的距離,而是一道鴻溝,那是混合了國家的界限,一步之遙,都相距甚遠。
不再理會耶歷等人,歸晚和樓盛合力,重新把林瑞恩的屍體搬上馬背,轉身命令眾人上馬,眾目睽睽,千人包圍之下,他們自若地離開,分毫不在乎弩軍的虎視耽耽。
「王……」可湛大喊,奇怪地看向耶歷,想不通這麼好的機會,為何白白放過他們,要知道,就算是林瑞恩的屍首,帶回去也非常有價值。
擺手讓士兵住口,耶歷佇立風雪中,目送歸晚等人的離開,他知道,他與她,此生再無任何希望,她剛才決絕的眼神清楚地提醒了他這一點。
他與她,隔了太多的東西,是民族的對立,是士兵交鋒所流的鮮血,是林瑞恩的死,將他們分為兩途,形同陌路。
只是他,還是不忍。
不忍以箭對之……
「王……」可湛走上前,看著他們英明神武的王此刻失魂落魄,兩眼無神,似有留戀,又似有懊悔。
哀然地長嘆一口氣,耶歷轉過身,雪花飄落,觸面化成水,冰冷的不含一絲情分,他生硬地開口下達命令:「叫主力部隊包圍督城,三日內讓他們投降,不降者,殺!」
空中流霜不覺飛。
晚風加劇,吹在身上竟是刺骨的剔寒,天際旋撲雪簾,翩然如柳絮紛紛。歸晚把衣襟拉緊,步伐加快,天色已近晚,此刻軍師請她,想必局勢已然危急之至。正默然想著,臉上涼意絲絲,她伸手輕撫,水痕猶在,抬眼望天,雪似梨花,千片萬片地盛開著,她心中驀然一痛,雪地中那怵目的紅歷歷回到眼前,呼吸頓顯窒悶,她忙收回視線,不敢再觀雪。
靠城口的一個大院臨時做了軍隊主營,近城門的百姓在一天內都遷進了城中,本就蕭索的街道此刻只見到兵將的身影。天色晦澀,大院染了一層白,瓦片泛著銀澤,青石磚花白斑斕。
嚴冬肅殺,陽春未見。
林將軍離開阡陌紅塵,竟連春意都一起帶走了嗎?
柔腸百轉,酸楚匯聚鼻尖,歸晚強斂心神,踏入院中,院中等候著一個高瘦的士兵,恭敬地說道:「軍師吩咐過,請公子隨我來。」再無第二句話,霍然轉身,領先而走。
兩人繞到主廂房,此刻已變成了軍議處,一路之上,不見半塊白幡,士兵也無哀痛之色,歸晚疑慮懸眉間,士兵腳步一停,站在廂房門前靜靜不作聲。歸晚領意,輕磕門扉。
「是樓夫人嗎?請進。」音調顫巍。
推開門,暖氣縈然,屋內一盆炭火紅焰冒星,她繞過火盆,往內室張望,空曠的屋子中央擺著一具上好的棺木,旁邊鏤銀的熏爐淡煙裊裊,檀香淺悠如縷。茫然四顧,赫然發現軍師佝僂著身子坐在椅上,銅鈴似的睜大著眼,怔怔對著棺木。
「軍師?」腳勢定住,歸晚離著三步距離喚道。
如夢初醒地轉過頭,軍師緩過神:「樓夫人……你來了。」哀然一聲長嘆,他站起身,走出靜穆的內室。
當光線照清他的容顏,歸晚詫然,半晌才啟口:「軍師操勞了。」一夜悲秋,他臉上蒼涼,憔悴一詞不足形容其萬一。往日的儒雅自信,蹤跡全消。
「夫人似乎很吃驚?」軍師注意到歸晚的眼神,自嘲似的道,「你心中疑慮,我昨日不肯派兵相援,如今卻擺著兔死狐悲的模樣,真是可笑至極,是不是……」話到一半,他癲狂大笑,淚水不知不覺滑落眼角。
「軍師顧慮甚多,思慮周全,將軍深明大意,怎會不知……」
笑愕然而止,軍師回過頭,徑自搖了搖頭:「今時今日,我密不發喪,泉下有知,他豈不怪我?」
密不發喪?歸晚暗暗嘀咕一聲,今日清晨時分進入督城,剛一下馬,她便體力不支地暈倒,整整沉睡一日,難道這一日之中,軍師竟未向外公布林將軍的死訊?
「軍師是怕擾亂軍心,影響士氣嗎?」
聞言身軀輕震,軍師慨然輕嘆:「這是其一,更主要的是,林將軍來這裡只有三個多月,本地軍將不屬林系,桀驁難訓,將軍在時尚好,如果此刻公布死訊,只怕督城現時就要亂起來。」
歸晚頷首,眉間舒展:「非常時刻,用非常之法,也實屬無奈。」
非常時刻,用非常之法,軍師反覆念了幾遍,好似撥雲見月,心中豁然輕鬆不少,想起剛才那些知情士兵怨懟的眼光,他無奈苦笑,眼前女子竟然比他們更懂得審時度勢,拿過桌上一封信,放到歸晚面前:「夫人可以看一下。」
把重要軍文給她?想起剛才自己所說的話,歸晚打開信函,是弩軍宣戰信,信中所寫,給督城三日考慮的時間,不降者,殺!
愕然望向軍師,卻發現他悲傷難抑地看著內室棺木,歸晚將信折起放在桌上,問:「軍師打算如何?」
「以三萬不足的兵力對弩軍傾巢而出的十幾萬鐵騎,夫人認為勝算如何?」
歸晚無語可答,那炭火盆中忽然火星閃掠,畢剝一聲,震人心神。
軍師頹然坐到椅中,問道:「夫人來督城有一個多月了吧。樓相難道不挂念嗎?」
眉梢輕挑,歸晚驚疑他此刻怎會提起這不相干的事,轉而細想,恍然大悟,答道:「還有一月時間。」
軍師表情變得有些凝重:「一個月稍嫌長了些,但是現在看來,也不得不為之了。」督城后依萬督山脈,地處偏僻,此刻被圍,消息滴水不漏地被封鎖,他雖感到事有蹊蹺,卻也無法深究,想起歸晚此刻就在城中,樓相就決不會不問不聞,援軍一事尚有迴旋餘地,但是如今聽到以一月為限……督城處境可謂危險萬分。
「夫人,你可知道守城之要訣?」軍師恢復冷靜,款款談起,「守城首重上下一心,視死如歸。次要組織得當,人盡其用,三要糧食無缺,后源充足,四需防禦完備,密無縫隙。」
歸晚頭一次聽講軍事原理,頗為受教,沉吟傾聽。軍師繼續分析:「督城世代為商交之地,城牆牢固,底根有二十餘米,防禦上尚算完備,這裡商運發達,物資上也算充足,但是此刻軍中再無頭領,軍民散如沙,這才是問題的癥結。」
「聽軍師所言,已有解決辦法?」歸晚戒備地看著軍師,和他說話,少一份心思都不行。
軍師霍然起身,走到歸晚面前,雙手抱拳,一鞠到底:「這件事,還請夫人幫忙。」
*
寒風輕嘯,雪子扣門颯颯作響。
督城的幾位守軍將領清晨之際就匆匆趕到臨時作為軍議處的大院。他們的軍靴染上花白,踏在雪上發出摩擦聲,鏗鏘而沉重。在大院中見了面,平時的寒暄今日全拋卻了,互相點了頭,也算作了招呼。
「韓副都統,林將軍到底怎麼回事?」容貌古樸,一雙眼炯炯有神的督城守尉悄悄拉住韓則鳴,壓低了聲音問。
「不清楚,聽說將軍負了傷,現在城已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都有一天的功夫了,林將軍還沒出面,怕是這傷還不輕。」督城守尉贊同地點點頭,臉色更沉。
幾個人默不吭聲地走進院中,才剛踏足內院,風聲中帶著悠揚的清吟飄忽而來,幾個人都是腳下一緩,仔細傾聽,竟似有人在廂房中清唱戲曲。趙欣臉色鐵青,冷哼一聲:「老子們為國操勞,一夜未眠,這裡倒有人請了戲子來唱。」他皮膚黝黑,生的本就栗悍威猛,此刻隱有怒態,更是燕頷虎鬚,威風凜凜。
其他將領們也都皺眉不滿,加快腳步走向廂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