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末日與新生(4)
第580章末日與新生(4)
安家四兄弟恭送幾個女政治家到外面,並專車護送他們去尹心水的住處。站在外面的楊兆林和邢若玫夫婦聽到了劉言已死的噩耗,當即面如死灰,被手下攙扶住,才沒有完全跌倒。門半開著,譚覺和卓芷筠都看到了這一幕,如果放在往日他倆會認定這是一種不滿他倆統治政策的行為藝術,但現在他倆都有點消沉,可見劉言的死對於他倆也有一定的衝擊,都久久沒有言語。
卓芷筠想起了當初一起乘坐鐵翔的越野車逃亡時一幕幕驚心動魄的鏡頭,那個時候劉言是第一個真正闖進她心扉的男人,是個名副其實的英雄。就算當初跟了任鵬飛,也是權宜之計。後來哪怕任鵬飛不加入匪幫,他的地位也遠遠沒有辦法跟劉言相比。卓芷筠很清楚自己更愛權力和金錢,不然不會在看穿劉言沒有權力慾望和從政能力之後毅然選擇不斷向上爬,終於嫁給了譚覺。可她心裡明白得很,譚覺除了權力和錢,沒有一樣能比得上劉言,甚至相差甚遠。
她見譚覺也如此沉默,實在是弄不清後者到底在想什麼?真的對劉言這個所謂的結拜大哥的犧牲痛苦萬分?似乎譚覺絕不是這種人,莫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也的確能看得出,譚覺行將就木,也就是這幾年的事了。
驟然間,尹心水家那邊傳來一聲激烈、刺耳的長長尖叫,充滿了絕望、恐懼和無盡痛楚,儘管距離不近,可尹心水畢竟是解禁者,在聽到這樣的噩耗后,有這種過激的反應也是正常的。只是這一聲慘叫一直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山谷間回蕩不絕,久久不見消失,落葉被這股悲風帶起,四下飄舞,發出嗚嗚的怪響,遮天蔽日。這不但讓本來就心存無限迷茫的京城百姓們更加惶然無措,只能獃滯地望著天宇,而且更讓譚覺的面部肌肉劇烈抽搐,雙眉耷拉下來,眼皮痛苦地蓋住了眼眶。
眼前也沒外人,譚覺沒必要當著自己的面還演戲,難道他真的為劉言的遇難感到哀傷?卓芷筠正百思不得其解,想要試探著詢問他要不要吃點補品,譚覺卻捂著臉,只露出一張嘴巴,淡淡地說:「行了,你也出去吧。」
卓芷筠不敢忤逆,點點頭便弓著腰向後退卻,然後緩緩地帶上了大門。
譚覺想要閉目養神,卻總覺得過去的片段如同數百倍快進的電影在不斷地侵襲、砸打自己的腦漿,攪成了一團蛋黃漿糊。他驀地有些劇烈的噁心,捂住胸口,撲哧一聲,將被子弄得污穢不堪,尤其令他驚恐的是,穢物中居然夾帶著不少的血絲,難道自己……?
陡然間,一縷清和的陽光輕輕地投進屋子裡,譚覺覺察到了,他沒想到這樣一縷看上去一掐就斷的微弱光暈,居然突破了陰霾、烈風和漫天枯葉的層層封鎖,順利地戳破自己的窗帘,照進自己的房間,一股柔和之極的暖意頓時冉冉升起。
這時候,他徹底張大了眼睛和嘴巴,萬分錯愕地直視著劉言。
「你……你……」譚覺不斷地閉上眼睛、睜開眼睛,同時搖頭甩頭,再重新看,卻仍然看得清清楚楚,眼前的人真的是劉言!
「你……你沒死……?」譚覺驟然想起,這不可能,誓羽、秋冥和修海她們三人親眼所見,哪能有假?再說依照她們的身份地位,也絕不會而且沒有必要對自己撒這個謊!劉言要殺病入膏肓的自己,直接進入太陽城隨手就可以斬殺,自己身邊有多少護衛都沒有,所以也不存在故意支開自己身邊護衛的問題。
他有些明白了,咳嗽了幾聲,嘿嘿地勉強笑起來,表情卻比哭還難看。他想到自己這些年腦海中不斷出現各種幻象,從丁戈和獄煉要殺自己,再到賽琳娜雙眼淌著血淚怒斥自己,再到數以億計被餓死和斗死的綠色冤魂包圍著自己的病床……
「你……你也認為你是被我害死的嗎?」譚覺無可奈何地問。他明白自己是在問空氣,眼前的劉言無論多麼真實,都是不存在的幻象。
「我的死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會找你問責。」
譚覺沒想到劉言居然活生生地回答自己,而且其神態和口吻活靈活現,與真人別無二致,一時又瞠目結舌地怔住了。他還是不確定,這到底是自己內心的自問自答,還是劉言的靈魂真的出現了?按說靈魂就是所說的腦電波,但劉言和紅體之母同歸於盡的爆炸足以重塑宇宙一角,別說腦電波,任何現場的物質和意識都將不復存在。
「但是,譚覺,我離開的這幾十年,綠園治下的人類世界發生了什麼,你心知肚明。我不會為我自己問責,可我想問問你,你是不是該對這麼多悲劇負責?你……你為此羞愧過么?」
譚覺雙目驟然瞪圓,他絕不容許別人說自己的不是,哪怕他骨子裡再害怕劉言,自己的底線也絕不容任何人試探,於是哪怕面對著的是自己最覺得無法面對的人,也不由得厲聲反駁道:「我沒錯!我有什麼錯?我是從古至今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英雄!是誰推翻了腐朽不堪的鋼谷政權,把瞎子和鐵翔趕出新家園?是誰每天在為新家園星球幾個億的倖存者的衣食住行每天精打細算沒日沒夜地操勞?是誰在正義大聯盟和和平大聯盟兩大巨頭之間周旋,保證了綠園人類的獨立和自主,並且為人類爭取了無數個經濟發展的項目?是誰在可怕的天災裡面省吃儉用給全體人類糧食和水,讓他們順利度過飢荒,發展到現在,還多了整整一倍還多的人口?是誰……」
「譚覺,」劉言忽然打斷他,說:「我不想一條一條地反駁你。你累了,我也累了,咱們都老了。」
譚覺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心痛,伴隨著悲哀、無奈和瘋狂,只覺得喉嚨堵得厲害,不吐不快,不由得提高了嗓音:「劉言,我明確地告訴你,我的這輩子,坦坦蕩蕩,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問心無愧,問心無愧!我不明白,我這麼多驚天地泣鬼神的豐功偉績,為什麼你還有我身邊的所有人,都從來不提?為什麼你們的眼睛里,只看到了我偶爾犯了一丁點兒的小錯,並且無限擴大,不停地指責呢?難道你們對我這樣一個為人類作出這麼巨大貢獻的絕世偉人,就是這樣回報我的恩澤嗎?」
譚覺剛愎自用了一輩子,自來就以強硬政策壓制所有輿論,聽到的全都是肉麻之極的讚美,假如說一開始他還清楚這些讚美都是他強硬手段的效果的話,那麼這麼多年了,他已經完全適應了這種主流評價並且認為天經地義,如今病入膏肓沒有多長時間了,更是對此深信不疑,以至於他問出這些話的時候絲毫沒有去想想這些話的真實度有多高,反而異常悲憤,甚至冤屈地淌出淚來。
「大哥……」譚覺雙肩劇烈地顫抖著,泣不成聲地說,「大哥,你是我這一輩子里唯一佩服的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去幹什麼了,更不明白你怎麼獲得了這麼多人的青睞,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手段比我高明得多……」
劉言搖搖頭,幽幽地說:「譚覺,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從來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懂!你們這些人,裝得道貌岸然,其實就是想把我從現在的位子上拽下來,這還不算,還想在歷史書、社會口口相傳的典故裡面把我徹底弄到弄臭,然後踏上我的屍體,讓我幾億年不能翻身!為什麼?為什麼?」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了半天,呼哧呼哧地喘了一陣粗氣,劉言卻一言不發,只平靜地看著他。譚覺被這種看似安靜的眼神看得渾身發毛,他很清楚,自己這麼亂喊亂叫仍然難掩心虛。外面的衛兵其實聽得見,只是他們仍然不敢未經允許就闖進來,否則必然會遭遇殺身之禍,只有譚覺明確喊「來人」,他們才真的敢衝進去。譚覺這些年一直滿腦子幻象,胡言亂語大呼小叫,外面的衛兵換了幾撥,起初驚奇萬分,後來也都習以為常了。
「你心裡很清楚,這是為什麼。」
譚覺被他不緊不慢的這句話重重砸塌了心臟,不由得猛地抬頭問:「你……你到底死沒死?你還活著嗎?」
劉言平靜地回答:「不論我死了還是活著,你仍然會按照現在的軌跡走完你這一生的路。這些都在你,不在於我。」
「尹心水她……我對她很好……雖然她也是經常跟著那幫反賊一起在背後罵我,可我考慮到你的面子,我從來沒有懲罰她!」
劉言終於有些揶揄地笑了,說:「譚覺,賽琳娜的眼睛被刺瞎,造物主的面子就可以不給,是嗎?」
譚覺這才陡然驚醒,他明白,如果是自己內心自問自答的話,心裡造出的那個劉言幻象絕不會問這種問題,於是怒喝道:「她的眼睛瞎掉是被底下胡鬧的學生給弄的,與我無關!怎麼什麼壞事都非得算到我頭上?怎麼那麼多偉大貢獻,你們從來提也不提呢?」
劉言搖搖頭,笑容斂去,從床尾緩步踱向床頭,淡淡地說:「所有的罪惡,都與你無關,所有的功勞,都是你的無私奉獻。譚覺,我來看你,不是為了逼你認識錯誤的,況且我也不報這個希望。」
譚覺一怔,雙肩劇烈地顫抖起來,用一種貓叫一般的哭腔,哀傷地反問:「你……你是來殺我的么?」
劉言注視著他,半晌,說:「你快要病逝了。我是來看看你。」
譚覺聽到這話,雙目的淚水奪眶而出,鼻涕和唾液一起淌了下來,怎麼也抑制不住,眼角和嘴角都痙攣著,雙手的指頭也在胡亂顫動。
「我和你不一樣。我覺得我對不起很多人,包括一直在等我的心水,也包括我離開后所有因為各種非正常原因死亡的人們……」劉言望向窗外,意味深長地說,「雖然有這麼多遺憾,但慶幸地是,我總算已經做完了這輩子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既然我已經死了,那就死了吧……我經歷了末日,但獲得了新生,我希望你也一樣,餘下的人類同胞們,也一樣……」
他的身影顏色從深到淺,漸漸地淡在那微弱的恆星光里。
譚覺的最後一串淚跌落地面的同時,手也垂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