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就在琴傷心痛哭的這個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鳴鳳被喚到太太的面前。在黯淡的清油燈光下,露出周氏的那張雖然生得相當動人、但是沒有表情的胖臉。鳴鳳不知道太太要對她說些什麼話,然而她料想太太不會帶給她好的消息。她又想起了這天下午馮老太太過來看老太爺和陳姨太的事情。她懷著顫抖的心,立在周氏的面前,甚至她的眼光也有點搖晃不定。在說話的時候,周氏的淡淡擦了一點**的圓臉漸漸變為浮腫而成了一個很大的圓東西,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搖蕩,使她更加膽怯了。
「鳴鳳,你在公館裡頭做了這幾年,也做得夠了,」周氏開始慢騰騰地說,但是依舊比別人說得快些,而且以後愈說愈快,好像一盤珠子在不停地滾動一般。「我想你一定願意早些出去。今天老太爺吩咐說,要送你到馮家去,給馮老太爺做小【註釋1】。下個月初一是個好日子,馮家就要在那天接人。今天是二十八,離初一還有三天。明天起你不必做事情了,你好好休息兩天,等著到馮家去。……你到馮家去要好好地服侍馮老太爺兩夫婦,聽說馮老太爺脾氣古怪,馮老太太脾氣也不大好,你遇事要將就他們,不要使性子。馮家還有老爺、太太、孫少爺。你也應該尊敬他們。你在我房裡做了幾年丫頭,也沒有得到多少好處。現在給你找到這門親事,我也算放了心。馮家很有錢,只要你在那邊安分守己,你一生穿衣吃飯一點也不用憂愁。這樣也比五太太的喜兒好得多。……你服侍我幾年,我沒有什麼報答你,我明天就叫裁縫來給你做兩身好衣服,還給你預備點首飾……」她還要說下去,卻被鳴鳳的哭聲打岔了。
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像利刀刺進鳴鳳的心,她只得任它們亂刺,沒法防衛自己。她的希望完全破滅了。人們甚至連她所賴以生活的愛情也要給她奪去了。把自己的青春拿去服侍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得不到一點憐惜。在那種家庭里做姨太太的人的命運是極其明顯的:流眼淚,吃打罵,受閑氣,依舊會成為她的生活里的重要事情。所不同的是她還要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那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子蹂躪。做姨太太,這是何等可恥的事。在平日她們丫頭的罵人術語里,「給人家做小」也就是一句。然而在高家經過了八年的忠心的苦役之後,她所得到的報酬,卻是去做姨太太,給人家蹂躪,讓人家折磨。她的前途依然是一片濃密的黑暗,那一線被純潔的愛情所帶來的光明也給人家摧殘了。一個青年的和善的面顏在她的面前溜了過去,接著許多獰笑的歪臉惡狠狠地向她逼來。她害怕地用手遮住臉,她好像在跟什麼可怕的幻象掙扎。忽然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來,好像有人在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你不能夠改變它。」於是一種不可抗拒的絕望的感覺緊緊地抓住了她。她忍不住傷心地哭起來。
周氏的話像珠子一般地滾著。她一口氣說了許多,很難馬上止住。現在她才注意到鳴鳳的這種不尋常的舉動,而且也聽見了這個少女的悲慘的哭聲,她驚愕地閉了口,注意地觀察鳴鳳的舉動。她還不能夠明白鳴鳳為什麼要這樣傷心。但是她已經被這個少女的哭聲感動了。她溫和地問道:「鳴鳳,怎麼了?你哭什麼?」
「太太,我不願意去!」鳴鳳的口裡迸出了哭聲道。「我寧願在公館里做一輩子的丫頭,服侍太太,服侍小姐,服侍少爺。……太太,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在公館里事情還沒有做得夠!……我才只做了八年。……太太,我年紀還輕,請你不要把我送出去。……」
這種情形觸動了周氏的平常很少被觸到的母性,她帶著凄然的微笑說:「本來我也怕你不願意,實在說馮老太爺的年紀太大了,論年紀你可以做他的孫女。然而這是老太爺的意思,我也只得聽他的話。不過只要你到了那邊好好地服侍馮老太爺,日子也並不怎樣難過,倒強似嫁一個貧家男人,連衣食也顧不周到。……」
「太太,我寧願受凍挨餓,我不情願給人家做小……」鳴鳳吐出了這句話以後,覺得自己的全身的力量都用盡了,她站不住,跪下來,抓著周氏的膝頭哀求道:「太太,請你不要把我送走,我願意在公館里做一輩子的丫頭。我願意服侍你一輩子。……太太,可憐我,我年紀輕!……你打我、罵我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送到馮家去。……我怕,我怕過那種日子。……太太,請你發點慈悲,可憐可憐我吧。……太太,我不能去啊!」她說到這裡,一陣更大的悲哀壓倒了她,她覺得有什麼東西潮也似地從她的心底直湧上來,無數凄慘的話到了她的喉邊又被她咽下去,她的口已經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她不能再說一句話,只顧低聲哭著,愈哭愈傷心,她覺得要把她的心哭出來才痛快。
周氏被鳴鳳這一哭引起了自己的心事。她看見那個跪在她面前把頭俯在她的膝上哀哀哭著的少女,也覺得凄然。這時候她的母性完全被觸動了。她並不推開鳴鳳,卻溫和地用手摩撫鳴鳳的頭髮,愛憐地說:「我也知道你太年輕,老實說我也不願意把你送到馮家去。……然而這是老太爺答應了的。他說怎麼辦就要怎麼辦,我做媳婦的怎敢違抗?……現在沒有法子挽回了。無論如何你初一一定要去。……你不要哭了,哭也沒有用。……其實到了馮家也會有好日子過。你不要怕,好心的人終有好報的。……你快起來,回屋去睡吧。」
鳴鳳把周氏的腿抱得愈緊,她覺得這時候只有這一雙腿可以救她。她絕望地作最後的努力,哀聲說:「太太,你當真不肯救我?你一點也不可憐我嗎?……救救我吧,我寧死也不要到馮家去!」她抬起頭來把滿是淚痕的臉對著周氏的眼睛,她拉住太太的一隻手哀求地說:「太太,救救我吧。」聲音非常凄慘。
周氏不住地搖著頭凄然說道:「現在實在沒有法子可想。我自己要不放你去,也不行。老太爺的話,連我也不敢不聽。……快起來,好好地去睡吧。」她說著便掙開手去拉鳴鳳的膀子。
鳴鳳默默地讓周氏拉她起來。她茫然地立在周氏的面前,覺得好像是在做夢。她痴痴地立了片刻。又把眼睛向四面看,周圍是陰沉沉的。她的哭聲止了。她還在抽泣。最後她連抽泣也止住了。她極力忍住悲哀,拉起衫子的底襟角揩了眼淚,用冷冷的、但依舊是凄涼的聲音說:「太太,我聽你的話……」她還想說什麼,但是看見周氏疲倦地站起來,又聽見周氏說:「好,只要你肯聽話,我也就放心了。」她知道再留在這裡多說也等於白說。太太的脾氣她已經摸熟了。她無精打采地說一聲:「太太,我去睡了,」便慢慢地移動腳步走出了太太的房間。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怕她的心會炸裂。周氏看見鳴鳳出去了,望著她的背影嘆了兩口氣。周氏這時候很同情鳴鳳,因為自己不能夠幫助她而感到痛苦。可是過了一個鐘頭,太太又把這個少女的事情忘在腦後了。
天井裡只有一片黑。鳴鳳看不見一個人影。黯淡的燈光從覺慧的房間里射出來。她本來想回到仆婢室里去睡,卻被這燈光引誘著輕腳輕手地走到了覺慧的窗下。三扇玻璃窗都被白紗窗帷遮住,燈光從細孔里漏出來,投了美麗的花紋在地上。這窗帷,這玻璃窗,這房間,如今在她的眼前變得非常可愛了。她不閃眼地立在窗前石階上,仰望著白紗窗帷。她不做出一點聲音,唯恐驚動裡面的人。過了一些時候,白紗窗帷漸漸地帶了空幻的色彩,而變得更加美麗了。模糊中在裡面出現了美麗的人物,男男女女,穿得很漂亮,態度也很軒昂。他們走過她的面前,帶著輕視的眼光看她一眼,便急急地掉過頭走開了。忽然在人叢中出現了她朝夕想念的那個人,他投了一瞥和善的眼光在她的臉上。他站住,好像要跟她說話,但是後面一群人猛然擁擠過來,把他擠得不見了。她注意地用眼光去找尋他,然而在她面前白紗窗帷靜靜地遮住了房裡的一切。她看不見別的什麼。她走近窗戶想伸起頭去望裡面,但是窗檯較高,她的頭達不到。她試了兩次,都沒有用,便絕望地退了幾步。一個不留心,她把手觸到了窗板,發出一個低微的響聲,接著房裡起了一聲咳嗽,正是那個人的聲音。她才知道他還沒有睡。她盼望他走到窗前揭起窗帷來看她,她在那裡等待著。然而裡面又寂然了,只有筆落在紙上的極其低微的聲音。她又走去在窗板上敲了兩下,她盼望他會聽見敲聲。但是這一次他只在裡面做出兩三下響聲,好像是移動了椅子,接著落筆的聲音更勤了些。她知道輕敲是沒有用的,待要重敲,又害怕驚動了別人。因為他和他的哥哥同住在這間屋裡。然而她還懷著最後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輕輕敲了三下,又低聲叫了一次:「三少爺」,便退後兩步,靜靜地站著。她想這一次他一定會出現了。但是過了一些時候還是沒有動靜,只是落筆的聲音更急了。接著她又聽見他放下筆,用驚訝的聲音自言自語:「怎麼就兩點鐘了?……明早晨八點鐘還有課。……」於是落筆的聲音又起了。
她痴痴地立在那裡,她明白她再要敲也是沒有用的,他不會聽見。她並不怨他,她反而更加愛他。他的這兩句話還在她的耳邊蕩漾,在她,它們比音樂還好聽。她默默地回味著這兩句話,她覺得他就在她的身邊,活潑的,熱烈的,跟平時一樣。忽然另一個思想又來到她的腦子裡,她想,他正需要著一個女人來愛他,來照料他,來服侍他。她又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人像她這樣地愛他,她真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然而同時她又知道有一堵牆橫在她跟他的中間,而且現在人們就要送她到馮家去了,並不要多久,就在三天以後。那時候她便成了馮家的人。她再沒有機會看見他了。任她怎樣受人侮辱,怎樣**哀叫,他也不會知道,也不會來救她了。分離,永久的分離,這種情形比死別還要難堪。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值不得留戀的了。當她向太太說「寧死也不要到馮家去」的時候,她並非拿這句話來威脅太太,她確實想到了那個「死」字。大小姐教過她,這個「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唯一的出路,她很相信這個。
房裡一聲長嘆把她從紛亂的思想中喚醒過來。她凄涼地朝四面望了一下。周圍靜寂寂沒有人聲,黑酇酇沒有光明。她忽然記起來幾個月以前也曾經有過跟這相似的情景,那時候是他在窗外而她在房裡。而且那時的傳聞如今卻成了事實。她又細細地回味著那一晚的情景。她想起他對她的態度,又想起她對他說過的話:「我向你賭咒,我決不去跟別人……」她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絞著,刺著,痛得厲害,她的眼睛又被淚珠打濕了。房裡的燈光愛憐地撫著她的眼睛。她帶著貪婪的眼光看那燈光,一種慾望漸漸地抓住了她。她想不顧一切地跑進房裡,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訴她的痛苦,並且哀求他把她從不幸的遭遇中拯救出來。她願意永遠做他的奴隸,愛他,服侍他。
她決定要跑進去了。然而……眼前一陣漆黑。房裡的燈光突然滅了。她睜大眼睛,但是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拔不動腳,孤零零地立在黑暗裡。無情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過了一些時候,她才提起腳,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一路上什麼都不存在了。她只顧在黑暗中摸索著,費了許久的功夫,她才摸到自己的房間,推開半掩著的門進去。
瓦油燈上結了一個大燈花,使微弱的燈光變得更加陰暗。屋子裡到處都是陰影。兩邊的幾張木板床上擺了一些死屍似的身體。粗促的鼾聲從肥胖的張嫂的床上發出來,四處撞擊,顯得很可怕。鳴鳳一進門便吃了一驚,連忙站住,打起精神四面一看。她懶洋洋地走到桌子前,把燈芯朝外撥,燈花去掉。屋子裡馬上亮了許多。她正要解衣服,忽然一陣悲哀壓倒了她,她支持不住就撲倒在床上哭起來,頭緊緊地壓在被上,不多幾時就把被褥弄濕了一灘。她愈想愈傷心。後來她的哭聲把老黃媽驚醒了。老黃媽用不十分清楚的聲音問:「鳴鳳,你在哭什麼?」她不回答,只顧哭著。老黃媽勸了她兩句,翻一個身又睡熟了,剩下鳴鳳一個人傷心地哭著,一直哭到她進入夢中的時候。
從第二天起鳴鳳的態度完全改變了。她整天不露一個笑臉,做事情也是沒精打採的,而且害怕跟人接近。她看見一個人,馬上就疑心她的事情已經被那個人知道了,她就在那個人的臉上看見了輕視或嘲笑的表情,她連忙躲開。她看見兩三個女傭或僕人轎夫在一起談話,她就疑心她們(或他們)在談論她的事情。「姨太太」、「小老婆」、「小」,這些字眼好像到處都有人在講,後來甚至主人們也談論起來了。她好像聽見五老爺對人說:「好個標緻的姑娘,白白送給老頭子做姨太太,真可惜。」又有一次她似乎在廚房裡聽見那個肥胖的張嫂鄙夷地說:「呸,年紀輕輕就給死老頭子做小。再有多少錢我才不幹嘞!」到處她都聽見這一類的嘲罵的語句。她什麼地方都不敢去了,除了每天兩頓飯以外,其餘的時間裡她不是躲在自己房中就是藏在花園裡。有時候婉兒、倩兒或喜兒來找她談些話。但是她們也很忙,只能夠偷偷地抽出一點空時間來看她,安慰她。老黃媽溫和地跟她談過一次話。她不等老黃媽講完就借故跑開了。她害怕多聽安分守己、順從命運這一類的話。
這兩天鳴鳳很想找到覺慧,跟他談談她的事。她時時刻刻等著這個機會。然而近來覺慧弟兄似乎比從前更忙,他們每天早晨絕早就出去上學,下午很遲才回來,在家裡吃過飯,馬上又出去,往往到九、十點鐘才回家,回來就關在房裡寫文章、讀書。她難得見到覺慧一面,即使兩人遇見了,也不過是他投一瞥愛憐的眼光過來,溫和地看她幾眼,或者對她微笑,卻難得對她講幾句話。自然這些也是愛的表示。她覺得他的忙碌是正當的,雖然因此對她疏遠一點,她也並不怪他。
然而實際上她就只有兩天的時間。這麼短!她必須跟覺慧談一次話,把她的痛苦告訴他,看他有什麼意見。無論如何她必須同他商量。然而他彷彿完全不知道這一回事情,他並不給她一個這樣的機會。花園裡沒有他的腳跡。只有在吃午飯的時候,她才可以見到他,但是他放下飯碗就匆忙地走了,她待要追上去說話也來不及。晚上他回家很遲。再要找像從前那樣的跟他一起談笑的機會,是不可能的了。
三十日終於到了。鳴鳳的事公館里知道的人並不太多,覺慧一點也不知道,因為:一則,在外面他們的周報社裡發生了變故,他用了全副精神去應付這件事,就沒有心腸管家裡的事情;二則,他在家裡時也忙著寫文章或者讀書,沒有機會聽見別人談鳴鳳的事。
三十日在覺慧看來不過是這個月的最後一日,然而在鳴鳳卻是她一生的最後一天了,她的命運就要在這一天決定了:或者永遠跟他分離,或者永遠和他廝守在一起。然而事實上后一個希望卻是非常渺茫。她自己也知道。自然她滿心希望他來拯救她,讓她永遠和他廝守在一起;但是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橫著那一堵不能推倒的牆,使他們不能夠接近。這就是身份的不同。她是知道的。她從前在花園裡對他說「不,不……我沒有那樣的命」時,她就已經知道這個了。雖然他答應要娶她,然而老太爺、太太們以及所有公館里的人全隔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他又有什麼辦法?在老太爺的命令下現在連太太也沒有辦法,何況做孫兒的他?她的命運似乎已經決定,是無可挽回的了。然而她還不能放棄最後的希望,她不能甘心情願地走到毀滅的路上去,而沒有一點留戀。她還想活下去,還想好好地活下去。她要抓住任何的希望。她好像是在欺騙自己,因為她明明知道連一點希望也沒有了,而且也不能夠有了。
這一天她懷著顫抖的心等著跟覺慧見面。然而覺慧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了。她走到他的窗下,聽見他的哥哥說話的聲音,她覺得膽怯了。她在那裡徘徊著,不敢進去,但是又不忍走開,因為要是這一晚再錯過機會,不管是生與死,她永遠不能再看見他了。
好容易挨過了一些時候,屋裡起了腳步聲,她知道有人走出,便往角落裡一躲,果然看見一個黑影從裡面閃出來。這是覺民。她看見他走遠了,連忙走進房裡去。
覺慧正埋著頭在電燈光下面寫文章,他聽見她的腳步聲並不抬起頭,也不分辨這是誰在走路。他只顧專心寫文章。
鳴鳳看見他不抬頭,便走到桌子旁邊膽怯地但也溫柔地叫了一聲:「三少爺。」
「鳴鳳,是你?」他抬起頭驚訝地說,對她笑了笑。「什麼事?」
「我想看看你……」她說話時兩隻憂鬱的眼睛獃獃地望著他的帶笑的臉。她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他接下去說:
「你是不是怪我這幾天不跟你說話?你以為我不理你嗎?」他溫和地笑道,「不是,你不要起疑心。你看我這幾天真忙,又要讀書,又要寫文章,還有別的事情。」他指著面前一大堆稿件,幾份雜誌和一疊原稿紙對她說:「你看我忙得跟螞蟻一樣。……再過兩天就好了,我就把這些事情都做完了,再過兩天。……我答應你,再過兩天。」
「再過兩天……」她絕望地悲聲念著這四個字,好像不懂它們的意義,過後又茫然地問道:「再過兩天?……」
「對,」他笑著說,「再過兩天,我的事情就做完了。只消等兩天。再過兩天,我要跟你談許許多多的事情。」他又埋下頭去寫字。
「三少爺,我想跟你說兩句話。……」她極力忍住眼淚,不要哭出聲來。
「鳴鳳,你不看見我這樣忙?」他短短地說,便抬起頭來。看見她的眼裡閃著淚光,他馬上心軟了。他伸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又站起來,關心地問道:「你受了什麼委屈嗎?不要難過。」他真想丟開面前的原稿紙,帶著她到花園裡好好地安慰她。可是他馬上又想起明天早晨就要交出去的文章,想起周報社的鬥爭,便改變了主意說:「你忍耐一下,過兩天我們好好地商量,我一定給你幫忙。我明天會找你,現在你讓我安安靜靜地做事情。」他說完,放下她的手,看見她還用期待的眼光在看他,他一陣感情衝動,連自己說不出是為了什麼,他忽然捧住她的臉,輕輕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又對她笑了笑。他回到座位上,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埋下頭,拿起筆繼續做他的工作。但是他的心還怦怦地跳動,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吻她。
鳴鳳不說一句話,她痴獃地站在那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時候想些什麼,又有什麼樣的感覺。她輕輕地摩撫她的第一次被他吻了的嘴唇。過了一會兒她又喃喃地念著:「再過兩天……」
這時外面起了吹哨聲,覺慧又抬起頭催促鳴鳳:「快去,二少爺來了。」
鳴鳳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她的臉色馬上變了。她的嘴唇微微動著,但是並沒有說出什麼。她的非常溫柔而略帶憂鬱的眼光留戀地看了他幾眼,忽然她的眼睛一閃,眼淚流了下來,她的口裡迸出了一聲:「三少爺。」聲音異常凄慘。覺慧驚奇地抬起頭來看,只看見她的背影在門外消失了。
「女人的心理真古怪,」他嘆息地自語道,過後又埋下頭寫字。
覺民走進房裡,第一句話就問:「剛才鳴鳳來過嗎?」
「嗯,」覺慧過了半晌才簡單地答道。他依舊在寫字,並不看覺民。
「她一點也不像丫頭,又聰明,又漂亮,還認得字。可惜得很!……」覺民自語似地嘆息道。
「你說什麼?你可惜什麼?」覺慧放下筆,吃驚地問。
「你還不曉得?鳴鳳就要嫁了。」
「鳴鳳要嫁了!哪個說的?我不相信!她這樣年輕!」
「爺爺把她送給馮樂山做姨太太了。」
「馮樂山?我不相信!他不是孔教會裡的重要分子嗎?他六十歲了,還討小老婆?」
「你忘記了去年他們幾個人發表梨園榜,點小旦薛月秋做狀元,被高師的方繼舜在《學生潮》上面痛罵了一頓?他們那種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橫豎他們是本省的紳士,名流。明天就是他接人的日子。我真替鳴鳳可惜。她今年才十七歲!」
「我怎麼早不曉得?……哦,我明明聽見過這樣的消息,怎麼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來?」覺慧大聲說,他馬上站起來,一直往外面走,一面拚命抓自己的頭髮,他的全身顫抖得厲害。
「明天!」「嫁!」「做姨太太!」「馮樂山!」這些字像許多根皮鞭接連地打著覺慧的頭,他覺得他的頭快要破碎了。他走出門去,耳邊頓時起了一陣悲慘的叫聲。突然他發見在他的面前是一個黑暗的世界。四周真靜,好像一切生物全死滅了。在這茫茫天地間他究竟走向什麼地方去?他徘徊著。他抓自己的頭髮,打自己的胸膛,這都不能夠使他的心安靜。一個思想開始來折磨他。他恍然明白了。她剛才到他這裡來,是抱了垂死的痛苦來向他求救。她因為相信他的愛,又因為愛他,所以跑到他這裡來要求他遵守他的諾言,要求他保護她,要求他把她從馮樂山的手裡救出來。然而他究竟給了她什麼呢?他一點也沒有給。幫助,同情,憐憫,他一點也沒有給。他甚至不肯聽她的哀訴就把她遣走了。如今她是去了,永久地去了。明天晚上在那個老頭子的懷抱里,她會哀哀地哭著她的被摧殘的青春,同時她還會詛咒那個騙去她的純潔的少女的愛而又把她送進虎口的人。這個思想太可怕了,他不能夠忍受。
去,他必須到她那裡去,去為他自己贖罪。
他走到仆婢室的門前,輕輕地推開了門。屋裡漆黑。他輕輕地喚了兩聲「鳴鳳」,沒有人答應。難道她就上床睡了?他不能夠進去把她喚起來,因為在那裡還睡著幾個女傭。他回到屋裡,卻不能夠安靜地坐下來,馬上又走出去。他又走到仆婢室的門前,把門輕輕地推開,只聽見屋裡的鼾聲。他走進花園,黑暗中在梅林里走了好一陣,他大聲喚:「鳴鳳」,聽不見一聲回答。他的頭幾次碰到梅樹枝上,臉上出了血,他也不曾感到痛。最後他絕望地走回到自己的房裡。他看見屋子開始在他的四周轉動起來……
其實這時候他所尋找的她並不在仆婢室,卻在花園裡面。
鳴鳳從覺慧的房裡出來,她知道這一次真正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她並不怨他,她反而更加愛他。而且她相信這時候他依舊像從前那樣地愛她。她的嘴唇還熱,這是他剛才吻過的;她的手還熱,這是他剛才捏過的。這證明了他的愛,然而同時又說明她就要失掉他的愛到那個可怕的老頭子那裡去了。她永遠不能夠再看見他了。以後的長久的歲月只是無終局的苦刑。這無愛的人間還有什麼值得留戀?她終於下了決心了。
她不回自己的房間,卻一直往花園裡走去。她一路上摸索著,費了很大的力,才走到她的目的地——湖畔。湖水在黑暗中發光,水面上時時有魚的唼喋聲。她茫然地立在那裡,回想著許許多多的往事。他跟她的關係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腦子裡重現。她漸漸地可以在黑暗中辨物了。一草一木,在她的眼前朦朧地顯露出來,變得非常可愛,而同時她清楚地知道她就要跟這一切分開了。世界是這樣靜。人們都睡了。然而他們都活著。所有的人都活著,只有她一個人就要死了。過去十七年中她所能夠記憶的是打罵,流眼淚,服侍別人,此外便是她現在所要身殉的愛。在生活里她享受的比別人少,而現在在這樣輕的年紀,她就要最先離開這個世界了。明天,所有的人都有明天,然而在她的前面卻橫著一片黑暗,那一片、一片接連著一直到無窮的黑暗,在那裡是沒有明天的。是的,她的生活里是永遠沒有明天的。明天,小鳥在樹枝上唱歌,朝日的陽光染黃樹梢,在水面上散布無數明珠的時候,她已經永遠閉上眼睛看不見這一切了。她想,這一切是多麼可愛,這個世界是多麼可愛。她從不曾傷害過一個人。她跟別的少女一樣,也有漂亮的面孔,有聰明的心,有血肉的身體。為什麼人們單單要蹂躪她,傷害她,不給她一瞥溫和的眼光,不給她一顆同情的心,甚至沒有人來為她發出一聲憐憫的嘆息!她順從地接受了一切災禍,她毫無怨言。後來她終於得到了安慰,得到了純潔的、男性的愛,找到了她崇拜的英雄。她滿足了。但是他的愛也不能拯救她,反而給她添了一些痛苦的回憶。他的愛曾經允許過她許多美妙的幻夢,然而它現在卻把她丟進了黑暗的深淵。她愛生活,她愛一切,可是生活的門面面地關住了她,只給她留下那一條墮落的路。她想到這裡,那條路便明顯地在她的眼前伸展,她帶著恐怖地看了看自己的身子。雖然在黑暗裡她看不清楚,然而她知道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有什麼人要來把她的身子投到那條墮落的路上似的,她不禁痛惜地、愛憐地摩撫著它。這時候她下定決心了。她不再遲疑了。她注意地看那平靜的水面。她要把身子投在晶瑩清澈的湖水裡,那裡倒是一個很好的寄身的地方,她死了也落得一個清白的身子。她要跳進湖水裡去。
忽然她又站住了。她想她不能夠就這樣地死去,她至少應該再見他一面,把自己的心事告訴他,他也許還有挽救的辦法。她覺得他的接吻還在她的唇上燃燒,他的面顏還在她的眼前蕩漾。她太愛他了,她不能夠失掉他。在生活中她所得到的就只有他的愛。難道這一點她也沒有權利享受?為什麼所有的人都還活著,她在這樣輕的年紀就應該離開這個世界?這些問題一個一個在她的腦子裡盤旋。同時在她的眼前又模糊地現出了一幅樂園的圖畫,許多跟她同年紀的有錢人家的少女在那裡嬉戲,笑談,享樂。她知道這不是幻象,在那個無窮大的世界中到處都有這樣的幸福的女子,到處都有這樣的樂園,然而現在她卻不得不在這裡斷送她的年輕的生命。就在這個時候也沒有一個人為她流一滴同情的眼淚,或者給她送來一兩句安慰的話。她死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公館並不是什麼損失,人們很快地就忘記了她,好像她不曾存在過一般。「我的生存就是這樣地孤寂嗎?」她想著,她的心裡充滿著無處傾訴的哀怨。淚珠又一次迷糊了她的眼睛。她覺得自己沒有力量支持了,便坐下去,坐在地上。耳邊彷彿有人接連地叫「鳴鳳」,她知道這是他的聲音,便止了淚注意地聽。周圍是那樣地靜寂,一切人間的聲音都死滅了。她靜靜地傾聽著,她希望再聽見同樣的叫聲,可是許久,許久,都沒有一點兒動靜。她完全明白了。他是不能夠到她這裡來的。永遠有一堵牆隔開他們兩個人。他是屬於另一個環境的。他有他的前途,他有他的事業。她不能夠拉住他,她不能夠妨礙他,她不能夠把他永遠拉在她的身邊。她應該放棄他。他的存在比她的更重要。她不能讓他犧牲他的一切來救她。她應該去了,在他的生活里她應該永久地去了。她這樣想著,就定下了最後的決心。她又感到一陣心痛。她緊緊地按住了胸膛。她依舊坐在那裡,她用留戀的眼光看著黑暗中的一切。她還在想。她所想的只是他一個人。她想著,臉上時時浮出凄涼的微笑,但是眼睛里還有淚珠。
最後她懶洋洋地站起來,用極其溫柔而凄楚的聲音叫了兩聲:「三少爺,覺慧,」便縱身往湖裡一跳。
平靜的水面被擾亂了,湖裡起了大的響聲,蕩漾在靜夜的空氣中許久不散。接著水面上又發出了兩三聲哀叫,這叫聲雖然很低,但是它的凄慘的餘音已經滲透了整個黑夜。不久,水面在經過劇烈的騷動之後又恢復了平靜。只是空氣里還瀰漫著哀叫的餘音,好像整個的花園都在低聲哭了。
【註釋1】小:即小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