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孩兒想要個娘親
長秋宮中,姜洛璃從來沒這麼抓狂過!
欲狂的怒火,無處發泄,甩手一隻玉如意狠狠砸在心腹女官的頭上。
那女官站得筆直,一動不動,任由鮮血從額角蜿蜒淌了下來。
她撕心裂肺地咆哮,披頭散髮,淚流滿面,想將周遭所有的一切,連帶著自己,全都恨得要撕個粉碎!
「寂天,你欺人太甚!你欺人太甚——!」
遠遠站在一旁的水長吟見她如此瘋癲,哪裡還有當初風華盛世、天下無雙的大長公主的模樣,心中甚痛,「公主息怒,這件事我們還當從長計議……」
「你滾!」姜洛璃不等他將話說完,隨手抓了桌上一大塊碎瓷扔了過去,「若不是你的人辦事不利,被人截了九方千闕在先,本宮和本宮的族人,何至於此!」
她袖底的手,劇烈顫抖,方才抓了瓷片,豁了好大一個口子,此時也感覺不到疼,鮮血淅淅瀝瀝沿著指尖滴在地上。
水長吟見了,心疼至極,急急上前幾步,跪在她腳邊,捧著那淌血的手,「殿下,您息怒,聽我說!這件事,的確是長吟的錯,長吟太過輕敵了,請您再給我一個機會!」
「三天,三天他就要國璽!本宮連自己都沒有機會了,還能給你什麼!」姜洛璃已經紅了眼,瘋狂耗竭之後,木然垂著兩手立著,如一具行屍走肉。
「還有!」水長吟仰起頭,「梅長老手中還有最後一塊兵符尚在,而且,公主,我們還有那個人!前幾日有探子來報,他已經過了太沖山,按行程計算,就該快到昊都了。」
「他回來了?」姜洛璃的兩眼目光劇烈晃動,努力讓自己定下來神來,隨便尋了張椅子坐下,彷彿終於找到了主心骨,「對,他回來了!他回來了,本宮就還有機會!」
她將衣袖用力一揮,「還跪著幹什麼,還不快派人去接!本宮要第一時間見到他!」
「是!」
——
千闕經過這一場驚天動地的波折,終於順理成章地跟著阮君庭住進了紫極宮。
阮君庭由著他自己選一間偏殿,他便拉著鳳乘鸞挑了處離父君寢殿最近的。
「鳳叔叔可以把糯糯也帶來一起住嗎?」
「千闕乖,糯糯還小,宮裡的人,有時候有點凶,叔叔怕嚇到她,等再過一段時間,她再長大這麼一點點,叔叔答應你,一定將糯糯接來一起住。」
鳳乘鸞彎著腰,用指尖給他比量了一下,那個「一點點」到底有多少。
千闕就有些懷疑地點點頭,心中卻打定主意,找時間一定要把糯糯偷回來。
他自打進了紫極宮,就一直膩著鳳乘鸞,寸步不離。
可誰知,不過是睡了個午覺,醒來后發現她又不見了。
千闕於是便一頭扎進阮君庭的御書房,張嘴第一句便是,「父君,我鳳叔叔呢?」
阮君庭:「……」
他這一整天,開口閉口都是鳳叔叔。
唯一喊了這一聲父君,卻也是問他要鳳叔叔!
可阮君庭也並不生氣,反而放下手中硃批筆,微微眯了眼,仔細端詳立在下面的這個小人兒,覺得那就是一個小小的自己。
他越看越覺得,世間之事,倒是頗為奇妙。
這孩子到底是怎麼蹦出來的呢?
還這麼大了!
阮君庭招招手,「千闕,過來。」
千闕有些受寵若驚,平時父君從不與他親近,就算他哭著撲上去抱大腿,換來的也不過是被輕輕推開,今日,卻主動召喚他上前!
「是,父君。」
他也難得地規規矩矩,走到他御案前,直溜溜地挺起小胸膛,站好。
阮君庭看著這個孩子的五官,那雙眼睛,分明與他生得一般無二,可鼻樑和嘴角間又找得到許多鳳姮的痕迹,這就更加奇妙了。
他看著看著,不覺眉眼微微一彎,嘴角也輕輕上揚。
這是他的孩子,千真萬確。
是他與那傻女人的孩子。
「父君,您笑了啊!」千闕如見了什麼稀罕的寶貝一樣,高興地想跳起來。
他一定要告訴鳳叔叔這個大發現!
「父君笑起來可真好看!和鳳叔叔一樣好看!」
阮君庭難得一笑,又是第一次以父親的身份存在,被千闕如此誇讚,一時之間,竟然有點拿捏不好,不知這臉上的笑容,到底是該收回去,保持嚴肅一點好,還是繼續就這麼笑著,讓孩子更親近一點好。
帶孩子這種事,關心則亂,越是小心,越是手足無措。
「父君,聖女娘娘說的,可都是真的?」千闕一臉天真,卻也認真。
「什麼?」
「宮裡上下都在說,公主在宏圖殿上坦言,孩兒並非她所出,那為什麼聖女娘娘的神諭中,會說孩兒是際會九方氏與姜氏於一身?」
「……,這……」阮君庭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告訴這孩子,他是他爹死而復生之前所生?告訴他,現在眼前的爹爹是所謂的「神跡」使然?
那些匪夷所思的過往,他根本不記得,也從來不願去深究。若不是人人言之鑿鑿,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千闕,」阮君庭攥了攥千闕的小肩膀,「聖女娘娘的意思是,希望你他日為君,能做一個恩威並重,兼收並蓄的好君皇,而不是憑藉血統而妄自尊大,更不要以為什麼神嗣之血便是無所不能,否則,就會如昨夜舊園中那些人一樣的下場。」
他看著他的目光,漸漸頗深,「從你之後,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所謂的純血,更沒有什麼神祗後裔,有的,只是勵精圖治,澤被八荒的人皇。」
千闕聽得似懂非懂,但是卻努力點頭,「孩兒明白了,父君說的每一個字,孩兒都會記在心上,晨昏警醒,一輩子不忘!」
這孩子的確相當聰明,懂事地令人心疼。
他是他的孩子,身體里流著姜氏的血,也流著聖女的血,更流淌著一半太庸天水的血,他不是純血,勝似純血,是天造地設,命中注定的,將要海納百川、天下歸一之人。
想到這一副小小肩膀,將來要承擔的一切,阮君庭一時之間有些茫然無措。
初為人父之喜中,有種從未有過的任重道遠。
生了他容易,可該如何教他,實在是太難了……
氣氛一時之間,忽然變得有些拘謹。
倒是千闕機靈得緊,一雙眼珠兒滴溜溜轉,小腦袋瓜兒里飛快想了又想,瞥見他案上的硃批筆,便有了主意,「對了,父君,我還不會寫字,你能教我嗎?」
「好啊。」阮君庭一旦被解了圍,腦筋便不知不覺間活了過來,「今日,孤就教你批奏章!」
「啊?」千闕懵了……,這麼厲害的?
阮君庭伸手,將千闕抱起來,放在腿上,隨手拿了筆,沾飽硃砂,塞進千闕的小手中。
之後,隨便拿了一本摺子,攤開看了一眼,無非是替姜氏陳情的。
「這個,畫個叉。」
「……,」千闕有點為難,「真的啊?父君?」
「真的,越大越好!」
「哎!好嘞!」
阮君庭又挑了挑,攤開一本,講的是大長公主不容易,大婚當早日舉行。
「這個,也畫叉。」
「好!」千闕奮力畫了一個大叉!
「還有這個,叉!」
「叉!」
「這個……」
「叉!!!」
「聰明!」
……
阮君庭就這樣,將批奏摺當成哄孩子,與千闕在書房足足膩了一個午後。
之後,將那一大摞摺子,交給倦夜。
「送去長秋宮,勞煩公主用印。」
「是。」
「記得讓姜洛璃都看仔細了,免得孤在外面落下不能勤政的罵名。」
「……,是。」
倦夜帶著倆人,捧著兩大摞摺子出去了。
阮君庭向椅背一靠,心頭一舒。
姜洛璃若是看到那一本本大紅叉,不知會作何感想?
會不會不等三日之期屆滿,就氣得一命嗚呼了?
原來,人不需要一板一眼的時候,是這樣的。
痛快!
他看了看懷中的孩子,滿手滿臉都是紅糊糊的硃砂墨,不由啞然失笑,索性伸手,用指尖沾了點硃砂,點在千闕鼻尖上,「瞧你現在的小樣子!」
千闕對著眼珠,看了看自己鼻尖,咧嘴笑得燦爛,與鳳乘鸞如出一轍,「是父君賜的!」
說完,用手指在鼻尖沾了一下未乾的硃砂,竟然出其不意地朝阮君庭鼻尖上也點了一下。
阮君庭一愣!
他竟然被這孩子偷襲了!
「大膽!」他抓了案上的筆,便要畫千闕的臉蛋!
千闕嚇得從他膝頭跳下來,捧著自己的小臉就跑,「不得了了!父君殺人了!父君殺人了!」
「小東西!」阮君庭也跳過御案去追。
兩人繞著房中的兩根柱子,一個躲,一個抓,玩得不亦樂乎。
終於,阮君庭腳下一個急剎,掉頭繞回去偷襲,一頭將千闕抱了個滿懷。
千闕哇哇叫著,撲了上去。
他就順勢將他舉了起來,在屋中央轉了一個大圈,又一個大圈,轉的孩子頭暈眼花,還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父君,哈哈哈……,我錯了!孩兒知錯了!哈哈哈哈……」
等兩人都玩累了,就索性在地毯上一躺,攤成兩個大字,齊刷刷望著屋頂的畫梁。
阮君庭的記憶中,自己從未如此放肆,也從未如此暢快,而且,是與一個孩子玩耍,心情大好。
「說,想要什麼,孤全都應你!」
千闕爬到他身邊,歪著頭眨了眨眼,「孩兒已經有了疼愛自己的父君,還想和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樣,有疼自己的娘親。」
他想了想,「嗯……,若是再有個妹妹就更好了,就像鳳叔叔家的糯糯那樣的。」
「想要個娘親……?簡單。」阮君庭坐起身,重新打量這個小屁孩,「去找人替你梳洗更衣,孤這就帶你去找個娘親回來。」
「真的——?」千闕登時兩眼冒星星,也不管什麼君臣父子之禮,撲上去抱住阮君庭滿是硃砂墨的臉,啊嗚啃了一大口!
「謝謝父君!」
他掉頭提著袍子往外跑。
跑了幾步,又停住,扭頭咧嘴笑,「謝謝爹——!」
……
千闕去更衣的功夫,倦夜已經去長秋宮送了摺子回來了。
「如何?」阮君庭不喜歡宮人近身,就自己去了屏風后換了身便裝。
倦夜就在外面復旨,「回君上,長秋宮那頭昨夜鬧得甚凶,今日倒是沒什麼大動靜,估計是折騰累了。」
「累了?」阮君庭換了身素凈如雲的白衣,只將冰川樣的銀髮疏懶攏在腦後,去了一身君皇的凌厲和至尊,倒如畫中走出來的仙人,「姜洛璃不會累。」
他原本被千闕哄得甚好的心情,莫名又一抹憂慮,「派人盯著,稍有風吹草動,立刻來報。」
「是。」
阮君庭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現在幾時了?」
倦夜知道他是在擔心鳳乘鸞了,「君上,她剛進去一個時辰。您放心,說好了天黑前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嗯。」阮君庭的睫毛,微微低垂。
這是最後一次,過了今日,他就再也不會讓她出去冒險,替他干那些殺人放火的事。
他要將她好好的養起來,叫她再也不會受傷,讓她安心的只做個小女人。
她那雙手,再也不需要染血握刀,只需軟軟地給他捏在掌心,就好了。
「君上……」倦夜實在忍不住,聲音有些低,欲言又止。
「嗯?」阮君庭想起那日在冷泉水下,望見鳳乘鸞映在水中的身姿,心情又立時好了起來,整了整衣領,提步向外走去,「有什麼話,想說就說。」
倦夜在後面,停頓了一下,並未緊跟,對他的背影道:「她說的,都是真的,臣可以以性命為證!」
「……!」阮君庭的腳步便立時滯了一下,半回眸,冷漠如常,「知道了。」
他帶著千闕,微服離宮。
從帝城的鏡湖中登上一艘畫舫,之後由水路進了橫貫昊都的運河,順流而下,去了迷羅坊方向。
隨行的錦鱗衛都覺得,今日的君上,肩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舒展,步子比任何時候都輕快,連那眉間從來都化不開的淺淺川字,都消失不見了。
旁人都當是父慈子孝,天倫之樂的緣故。
只有倦夜知道,是因為君上很快就會見到那個女人。
他按著腰間的千殺刃,守在外面,聽著艙內千闕咯咯咯地笑聲,和阮君庭偶爾一兩聲低沉溫和的笑,也是第一次覺得腰板筆直。
五年來,心中那份將人壓得喘不過來氣的愧疚,如今總算吐了出去,從今以後,他只需精誠盡忠,死而後已便是。
——
禮部長老府內,被四時花草環繞在中央的書房,四面軒窗緊閉,門前橫七豎八倒著許多具護院的屍體,門口,有兩列身穿鸞服的鳳魘把守。
屋內,鳳乘鸞一隻腳蹬在太師椅上,靴子踩在梅蘭竹兩腿中間,手中一把從林十五那兒借來的千殺刃,在飛快地耍著花兒,帶得風呼呼響,還有意無意地從刀刃上吹斷老頭兒幾根白鬍子。
嚇得梅蘭竹脊背與椅背貼得緊緊地,上下都不敢動。
上面動了,放血!
下面動了,斷根!
「鳳小姐……,有話好好說!」
「叫三爺!」鳳乘鸞拉長了腔,沉沉糾正他。
「是,鳳三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好好談談?」梅蘭竹脊背上的冷汗,都已經涼透了。
他當初若是知道,這女人被人搶了夫君和孩子會瘋成這副德性,就算丟了半條命,也要將她妥妥帖帖地安排來九御哄著。
現在倒好,不但同氣連枝的九部死得只剩下他一棵獨苗,連「長老院」這三個字,也從此不復存在了!
「我跟你,能有什麼好談的?」鳳乘鸞端詳著手裡的刀,隨便用指尖輕輕彈了一下,刀刃便嗡地一聲。
「談買賣!」梅蘭竹孤注一擲,「老夫交出兵符,三爺在君上那兒,給老夫一家老小求一條活路!老夫保證,只要求得性命,必定立刻告老還鄉,從今以後,再也不問世事,不但如此,等老夫和家人徹底安全后,還會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要告訴三爺!」
他的舌尖,暗暗碰了碰牙縫中藏著的一隻極為細小的哨子。
這女人若是答應他的條件,大家就還有迴旋的餘地。
可若是不答應……
那就不妨魚死網破,同歸於盡!
鳳乘鸞掂了掂手中的刀,「秘密?你覺得你現在有資格跟我談?」
既然已經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梅蘭竹也坦然了許多,「老夫做生意,向來明碼實價!」
「哦?」鳳乘鸞將刀鋒抵在他老皮皺皺的咽喉,「那我問你,當初你與沈星子談妥的條件是什麼?」
「……!」梅蘭竹沒想到她開口第一句問的是這個,「這個……」
「說!不說沒得談!」
「好!我說!」梅蘭竹定了定神,「是十萬黑騎!」
鳳乘鸞眯了眯眼,「什麼意思?」
「他的人將洗去記憶的君上拱手相讓,而我,用十萬黑騎的屍體來交換。」梅蘭竹說得有些艱難。
「十……萬……」鳳乘鸞沉沉重複了他的話,「屍體……!」
她的腦中,轟地如被一道天雷貫穿!
十萬黑騎,是何等強悍的存在!
他們每一個人,都頂得上半個戰錚峰!
那十萬人死在摩天雪嶺,若是被人挖出,變成十萬屍煞……!!!
啪!
鳳乘鸞反手撤出一記響亮的大耳光,狠狠抽在梅蘭竹那張老臉上,「你混賬——!你以為太庸天水真的亡了,沈星子會放過九御?」
梅蘭竹原本皺巴巴的五官,被這一巴掌全部打歪,口中一腥,多出兩顆牙來。
「呵呵呵……,」他咧嘴笑,血水混著口水從牙縫裡淌下,「老夫活不了那麼久,也顧不得那麼多,老夫當時只知道,若是不儘快將君上請回來,九御的皇座就會落到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手中,祖宗千百年來的基業,就徹底毀了!」
「你們那樣對他,與毀了他有什麼不同!」鳳乘鸞氣得兩眼泛紅,渾身發抖,恨不得現在就將這老頭子的人頭,用鈍刀,一刀一刀割下來!
梅蘭竹慘淡一笑,微微低頭,似是沉思,接著,很快又抬起頭來,「所以……,老夫想要一個彌補的機會,請鳳三爺,成全!」
鳳乘鸞不語,死死盯著他。
她若是現在一刀宰了他,再將這府中翻個底朝天,也不怕找不出那枚兵符。
可若是真的找不到呢?
阮君庭的時間不多。
多拖延一日,就多一天變數。
「三爺,」梅蘭竹見她猶豫了,道:「其實,當年,在摩天雪嶺下,雖然沈星子一心想要你的人才沒有趕盡殺絕,但若老夫堅持要斬草除根,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也活不過那一時三刻。」
他長長一嘆,「我當時想啊,一來,你有孕在身,實在有點於心不忍;二來,也是想留一條後路。」
他渾濁的雙眼,望著她,「老夫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死不足惜,但求君上看在你和孩子的份上,哪怕顧念一絲一毫這五年中的關護,能放過我家中妻兒老小,為梅家留一截香火。」
鳳乘鸞沒說話,靜靜沉吟片刻,手中的千殺刃一轉,調轉了刀鋒,「放了你,可以,不過,條件重新談。」
梅蘭竹便暗暗在心中長長鬆了一口氣,「三爺請講。」
「我要兵符,和你方才要用來交換的秘密。今日之事,是你咎由自取,要談條件,總要籌碼夠大!」
「……!」梅蘭竹想了想,審視而不確定地看著她,「老夫若是說了,三爺事後反悔,怎麼辦?」
鳳乘鸞的刀又比量了回來,「現在不說,我保證叫你馬上後悔!」
梅蘭竹咬咬牙,「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