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網開一面
隋不休走入廳中時,隋無咎正在飲茶。見他走進來便將茶盞擱下:「怎麼,你到底是忍不住去看那李伯辰了?吾兒,你這副好心腸,要是生在百姓家倒也罷了——」
隋不休拱手施了一禮:「父親,百將軍與兩個羽衛,都被李伯辰與燕百橫殺死了。」
隋無咎一愣:「嗯?」
「燕百橫也身死當場,李伯辰逃了。除我之外,再沒人看到今夜發生的事。」
隋無咎慢慢轉了身子,正臉來看隋不休。微微皺眉思索一會兒,道:「你看著李伯辰逃了?」
「是。」
隋無咎點點頭:「說說,為什麼不拿下他?」
他語氣淡定從容,無半分火氣。可這偌大房間里的符火燈卻莫名一暗,投在牆壁上的陰影便被猛地拉長,倒像是一群惡鬼突然挺直了身子。
隋不休輕輕地深吸一口氣:「我到那院子里的時候,百將軍已經死了。但我發現李伯辰所居的屋中擠滿了陰靈,約有數百個。我問了他,他承認是他做的。」
「父親,此人是靈悟境,卻能不用術法、符咒役使陰靈。而且他姓李。」
屋中燈光復明,牆上的深沉黑影在瞬間褪去。隋無咎沉默片刻,低聲道:「還有呢?」
「百將軍今天查李伯辰身世背景的時候我也看過。現在記起李伯辰雖是隋人,他母親卻不是。他母親在他九歲時過世,據說生前是李國口音。」
「坐。」隋無咎沉聲道。他又皺眉想了一會兒:「你是說,如今李國的那個臨西君,並非天選?」
隋不休落了座,神色已輕鬆許多,對答就更加流暢:「我想過這個可能性,但覺得比較小。我覺得更有可能的是,此人是一個靈主。」
「父親您也清楚,近些年那些太古秘靈活動得很頻繁,某些秘靈的靈主也頻頻現世。之前百將軍說李伯辰如今的性情與三年前迥異,猜測他可能是國都那位的眼線。可我和他打過兩次交道,倒覺得依他的性格,不像。」
「我以為,他更可能是在三年前成了一個靈主,因而性情才變化了。倘若他是一個靈主,我想我們不該得罪他身後的那個太古秘靈。若他還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李家的那個天選之人,價值就更大了。因此,我才擅作主張。」
「……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若是真的,倒是個驚天的秘密。你還同他說了什麼?」
「沒有談及太多,但他應該明白我知道他的身份了。此人很聰明,該懂得相對於我們的秘密,他的這個秘密更危險一些。為他自己的性命著想,絕不會對我們不利。」
「另外,我贈了他那枚白玉,他對我的印象該不壞。」
隋無咎抬手在桌上輕輕拍了拍,低嘆一聲:「好,吾兒,這事你做得好。」
略沉默片刻,卻又笑了:「天下竟如此之小。」
隋不休回到自己房中時已是凌晨四時,正趕上牆上的那口機鳴鐘繃緊機括,叮、叮、叮、叮地敲了四下。剛才他陪隋無咎處理殘局,安排一些人事,忙得身前身後都是汗,便自己點了燈、脫掉外衫。
在國都生活的時候得小心謹慎、處處隱忍,因而他一直不喜歡支派僕役。這麼多年過來這種謹慎隱忍已成習慣,倒覺得事事親為也不錯。
用毛巾擦了擦額頭頸上的汗,又用涼茶水送服了三顆固本培元的丹丸,他就坐到桌邊靜心調息以化藥力。但片刻之後,忽然低聲道:「倒也不全是因為仁心,也有些更長遠的考慮。你還不是很懂我們這邊的事,十幾年前……」
他頓了頓,臉上綻開柔和的笑容:「好、好,是我說錯了。」
又在桌邊這樣坐了一會兒,低聲道:「我明白,我會想個辦法的。」
過了三四秒鐘的功夫,他又微笑起來:「我也是愛你的,曼曼。」
……
李伯辰逃亡的經驗其實算得上是很豐富的。以往與妖獸的作戰並非次次取勝,被追得逃進山林求生的時候也不少。在那時他不是沒生出過做逃兵的念頭,但總被更加現實的原因約束。
譬如說逃亡之後可能的追緝、無處安身的窘境。他雖然記得無量城之外的世界的模樣,但其實真正親眼見過的,也只有無量城而已。
可今夜他惶然出逃,卻漸漸覺得整個人都活泛起來了——因不得已的緣故不得不告別從前的生活但也擺脫了束縛及生死危機,實在是很暢快的事情。
與隋不休分別約兩個小時之後,他登上了環抱無量城的蓮花山山頂。站在高大肅穆的雪松之下往盆地中看,只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無量城此刻顯得很小,樓堡看起來就更小了。
他看了一會兒,默默站定,向城中方向行了個軍禮。這該是自己最後一次做這個姿勢了吧。今夜有命逃出來,他決定往後太太平平地過日子,絕不再牽涉旁的什麼事了。
想法找個地方落腳,找份謀生的活計。他懂得多又有武藝,想必很快就能攢下錢來。到時候或租或買間房子,再娶個溫柔賢淑的女人,過完這一輩子吧。
剛在這世上醒來的時候他也曾有過「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念頭,覺得自己該成就一番偉業。可在無量城中待了三年,意識到自己在這世上只不過是個小人物罷了,一樣會傷會死,哪有那麼容易出人頭地。
在這世道,能做一個富家翁而壽終正寢,就已算是偉業了。
他低嘆一口氣,轉了頭開始下山。
到這時候他也已明白為什麼燕百橫能那樣輕易地殺死無翼人了。因為他手上這柄烏黑的匕首實在是件寶物,雖沒有削鐵如泥那麼誇張,卻能很容易地刺進石頭裡。這刀太好,他捨不得丟。決定找到落腳地之後卸了刀柄再換上一個,該就沒人認得出了。
懷裡還有一枚白玉。在雪原上時隋不休叫他拿這玉去換五十萬錢,但剛才給自己的時候又說可以作為信物、將來找他幫忙。
李伯辰對他剛才的態度很疑惑——隋不休那種別有深意的笑就好像知道了自己身上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自己最大的秘密該是自己的來歷,這一點隋不休該看不出來吧。
那麼是因為自己能役使陰靈?李伯辰自己都不清楚這種本領是因為什麼,如今想起來,隋不休似乎知道。可在剛才那種情形之下,哪有時間和機會再問。無論如何,今後還是與這些人離得越遠越好。救了他的命都險些死了,再去找他幫忙,只怕是老壽星吃砒霜了。
到天將亮的時候,李伯辰走到山腳下。一整夜都沒發現追兵,他略鬆了口氣,就在林中找到一間半傾塌的木屋歇腳。這也許是附近的獵戶所建,看樣子荒廢已久。屋子裡有一張破網,他就用這網網了幾隻鳥雀生火烤來吃了。
又將身上軍卒的棉服之上有標識處都撕掉,如此乍一看倒也和尋常人差不多。
然後他在小屋門口布置了一個發聲的陷阱,和衣裹著那張破網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