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他還是他
林子里一時間靜了下來,唯有二人輕輕地腳步聲。
徐瀾庭也似不願打破這隻剩最後片刻與她相處的寧靜,無言地與她一步一步走在這綿軟的林間小道上。
但再長的路,總也有盡的時候。眼見日上中天,前面已無路可走,他只得道:「其實我與公主的事……」
「你與公主的事……」
兩人不約而同開口,卻發現提的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這般巧妙,惹得兩個在心底里醞釀了無數個說詞的人同時笑了起來。
這樣的氣氛極易讓人不再那麼客套疏離,當然,這也只是當事人心底里微妙的感覺。
「你先說。」徐瀾庭道。
夏秀安也不推辭,遲疑了一下,道:「你與公主的事,想來不過是一個局。如今你被困於當中,準備怎麼辦?」
徐瀾庭眼睛微亮,「你認為是局?何以見得?」
夏秀安望著他,「將軍並不是一個貪杯好色之人,何況還是在宮中。前晚夜宴出的那等事,分明不是將軍的行事風格。若不是被人設計,將軍又何以至此地步?」
徐瀾庭眼裡凈是讚賞之色,「不愧是夏秀安,管中窺豹,可見一般。也只有你才了解我。」
他轉過頭去,望著天際飛過的大雁,過了一會,才道:「沒錯,前天是我北軍建立二十年之日。聖上每年這天都會在宮中宴請北軍眾將領。當夜聖上在宴席上對眾將領勉勵一番后便離去。後來有宮人相請,讓我去見聖上。當時聖上正在御花園,讓我和他說會話。於是我們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就到了初雲宮……」
他頓了一下,「聖上說在那裡歇歇腳。當宮人端出茶水時,我明知茶水有問題,在聖上的注視下,我也不得不喝下去。」
夏秀安終是忍不住,「既然知道有問題,為什麼要喝下去?」
徐瀾庭笑了笑,看向她,「聖上是君,我是臣。不喝,反抗,或者質疑,都是對聖上的忤逆。或許聖上當時會假裝徹查,可是一個帝王要尋一個人的錯處,有千百種法子。我不能拿我徐家和江家眾多人的性命當兒戲。」
夏秀安不是不明白,可是真到要抉擇的時候,卻讓她感到一種無端的悲壯。
徐瀾庭作為德昌侯府的嫡長子,肩負整個家族的興衰的重任。徐家和江家看似風光,可以任人倚靠,可是誰人又知那撐起這片風光的背後是有人在負重前行?
包括她在內,不也是因為看重徐家的安穩而毫無異議地準備嫁入徐家嗎?
說到底,她若安好,也與眼前人顧全大局凡事自己承受脫不開干係。
若不是如此,如若他只是孤身一人,以他的性情,恐怕他早已像那些風流倜儻恣意洒脫的男子一般隨性的向她去求娶了。
就是因為顧慮太多,所以才一再觀望,一再等待。可是時局總在不斷變化著,世事總讓人措不及防。
「其實我也不願做一個稀里糊塗的人,我一邊喝,又一邊把茶水自指尖逼了出來。後來我就趴在了桌上,聖上離去,我也就一動不動。直到半夜時,有宮人把我抬進了公主的寢宮,公主一聲尖叫,驚動了所有的人,包括正準備上朝的聖上……」
夏秀安截住他,「別說了!能清醒的任人擺布,明知是局也要走進去,天下恐怕沒有比你更傻的人。」
「我傻么?」徐瀾庭啞然失笑,眉宇間卻多了一份剛毅,「聖上選在阿寧北上的時機動手,分明是在以此掐我的喉嚨。他知我謹慎,也要布下這一局,擺明了就是要讓我自己跳。」
夏秀安駭然,若是永靖帝明知徐瀾庭會逼出茶水也要裝做不知把戲演下去,這帝王的心術,究竟有多深?
她是曾見過永靖帝的,氣場強大,一身威儀,頗為懾人。
想必當時徐瀾庭和永靖帝之間就好比在進行一場無形的博弈,稍沉不住氣,就會萬劫不復。
她不得不為經歷過這一切的徐瀾庭捏一把冷汗。
「徐大人剛被人重傷,聖上就把他和昔雲公主的婚退了。現在忽然又要把昔雲公主嫁給你,我實在不明白聖上在下一盤什麼樣的棋。」她不免疑惑。
徐瀾庭嘆道:「此事牽涉頗廣,也說來話長。總之,聖上認為要控制得住我徐家,勢必要控制住我們徐家的嫡出血脈。當初阿寧無傷時,聖上認為他一個一心仕途的文人更便於拿捏,才將公主許配於他。沒想到他忽然受傷,不能生育後代,想必聖上心裡是歡喜的。找了借口退婚後,自然就把矛頭指向我。」
他輕笑,「要知道,我若一日不娶昔雲公主,聖上便一日不得安心。我又何苦讓聖上因為徐家而寢食難安呢?俗話不是說,與人方便,也就是與自己方便?用聖上的安心,換來我們徐家的安寧,不也是兩全其美?」
他說得輕鬆,可夏秀安似能感受到他肩上的重擔以及來自各方面的壓力。
而他心裡想著的是娶昔雲公主是聖上想從控制徐家的子孫入手,可他是否知道,永靖帝想控制的真是徐家的血脈嗎?
當徐瀾庭成附馬後,按例,附馬不得入朝為官,到時候,徐瀾庭這將軍的頭銜恐怕都保不住,要成為一個等閑之人。
而徐瀾寧因為不能生育,即便官職再高,功勛再大,也不過是一個沒有生命延續的孤人罷了。對朝廷形不成任何威脅。
這些恐怕是稍有見地的人對於帝王和徐家的分析。
如果前天她沒有見過昔雲公主,並且不巧還為她拿過脈,或許她也是這樣分析中的一員。
徐瀾庭既然想自己背負一切,成全他人,她又怎能眼睜睜看他落入更深的陷阱最終痛悔痛苦呢?
她稍一尋思,決定把那個準備爛死在心底的秘密說出來。
「我跟張大夫也學了一段時間的醫術,想必張大夫也曾在你面前誇過我,說我天姿聰穎,是個學醫的料,對不對?」
她忽然轉了話題開始自賣自誇起來,有點不著邊際的感覺,徐瀾庭一怔,轉而笑道:「是有這麼回事。」
夏秀安又道:「我前天曾在大街上遇到了女扮男裝偷溜出宮的昔雲公主。」
「如何?」
「如何啊……」夏秀安拖著語調看他,「我一不小心給昔雲公主拿了一下脈……」
徐瀾庭眉尖一跳,用眼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發現昔雲公主已有身孕。」
徐瀾庭臉上笑容漸收,有那麼一會,他的表情十分複雜,目光好像一直穿過陽光明媚的樹林,落到了寒夜草叢中,那晚營救昔雲時所看到的不堪一幕……
不過少時,他便放鬆開來,眼神更加清明。不僅不惱,反而笑著拍拍她的肩,「你個機靈鬼,怎會想到去給公主診脈?」
「因為……我實在好奇當日她被郝大海擄走後到底有沒有發生什麼,也實在想試一下新近學的診脈術,沒想到會診出這等秘事。」
「好,這事我已知道了,時間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徐瀾庭若無其事地轉身就要走。
夏秀安急了,「她都已經懷了別人的孩子,若一生下來就會變成你們徐家的嫡長孫,不知道聖上到時候還要拿這個孩子在你們徐家頭上做什麼文章。即便這樣,你也會娶公主?」
徐瀾庭頓足,良久後方轉過身來,「我說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就跟我知道你身中茯夷花毒一般無二。」
「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的意思。只不過阿寧說他會在北庭幫你尋天玄神針後面幾式的下落。我也會在京中幫你留意五皇子手中長生果的去向。我們沒說,不代表我們沒做。」徐瀾庭沖她眨眨眼。
夏秀安反應極快,照他這麼說來,他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只不過不想說與她聽罷了。
她暗鬆口氣,「事關公主聲譽,我本不想對任何人說起。可是如果皇上要藉此算計你們,我不得不說出來讓你有所防備。」
「我知道。」徐瀾庭點頭。
「還有,我的花毒我自己會解決,長生果的事,你就別管了,我怕以後還不起這份恩情。」夏秀安不得不嘆著氣道。
徐瀾庭好氣又好笑,一指點在她額頭,「夏秀安,看來你還真不了解我和阿寧。我們是孿生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他的事。你是他未婚妻,也就是我弟妹,是要叫我大哥的人。我們既是一家人,談恩情是不是太傷感情,很是說不過去?」
夏秀安被他繞得有些暈,明知牽強,卻又不知從何反駁。
本來離開京城時還心存感傷,怕他自此一蹶不振,沒想到這次見面,方發現她還是把他瞧低了。
事情發生后,他沒去愁眉苦臉,怨天尤人。自始至終,他都表現得不驚不懼,不驕不躁,似風吹不倒,雨淋不動。從容而洒脫,真正讓她見識了什麼是堅韌而博大。
這樣一個人,她根本無需擔心什麼事能擊倒他!
兩人再次回到小茶寮時,賀老實和賀麻子已把飯菜備好。夏允衡已迫不及待先吃了個半飽。見兩人回去,又拿起碗筷大快朵頤,直誇廚子手藝不錯,完全做出了江南風味的菜肴。
徐瀾庭偶爾給夏秀安夾菜,夏秀安幾乎來者不拒,全都給下了肚腹。
這一頓她難得一見的連吃了兩大碗米飯,幾乎撐得直不起腰來。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即便有千言萬語,也只能化為一句一路順風,一切盡在不言中。
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徐瀾庭迎風獨立了很久。
一隻孤雁悲鳴著劃過長空,與他的蕭蕭孤獨如出一轍。山道間迴響起一聲苦笑,他終是翻身上馬,一提韁繩,毅然絕塵而去。
——
有了賀老實和賀麻子相送,夏秀安心裡著實安穩了不少。
賀老實面相確實老實,就像是一個剛剛在田地里插過秧苗進了城,磨子都壓不出半個屁來的老實巴交的農民,不過他辦起事事並不老實。上路前,他一把就把給夏秀安趕車的車夫從車轅上給提了下來,然後自己坐了上去,敲著煙斗,讓一臉懵逼的車夫自己走回京城。
賀麻子也並非真的麻子。只不過臉上比別人多長了十幾顆痣,就被賀老實很不客氣地喚作痣多星。他給自己找的位置,同樣是車夫的地方。
在這一塊,兩人的默契度,出奇的一致。
兩人的真名無從考究,能被徐瀾庭安排過來自有其出色之處。問東問西總之是對人的不尊重。
有了他們的加入,旁的不用說,吃飯這一塊,可美了夏秀安和夏允衡幾人。
他們強行在馬車上塞了鍋瓢碗盞以及各種調料,中午的時候一般都是二人在野外就地架鍋挖灶解決。就連晚上住宿,也總有一人跑去廚房親自炒幾個菜端上來。
這種做法看似是為了趕時間或者維護夏秀安官家小姐的形象,恐怕實際用意,是杜絕了一切夏秀安在飲食上被人動手腳的風險。
他們想得周到的背後,自然也是徐瀾庭的意思。
兩天的時間,便出了京畿道,這天中午,一行人到了建平縣。
由於恰好經過縣城,賀老實和賀麻子也不會那麼繁瑣地去野外做飯,幾人只需隨意找家酒樓,由賀老實去廚房炒上幾個菜即可把中飯對付過去。
夏允衡騎在馬上,正在沿街尋找合適的酒樓,突然有一人從旁邊的醫館里慘呼著滾出來。
他迅速戒備地拔劍,但見那人立即跪爬起來,沖著醫館里的人直嗑頭。
「史大夫,求求您了,您就發發善心救救我姐……我給您做牛做馬……求求您了……」
他定睛一看,卻是一個約摸八九歲穿著破亂的小女孩。小女孩腿上有傷,卻是顧不上,只是跪在石階下又哭又求。
他行走江湖,像這種事情見得多了,並不欲多管閑事,收劍提韁就要離開,那鋪子里接著又出來兩個夥計,兩人抬著一個滿身血污大約十一二歲的女孩,重重往石階下扔出。
那女孩分明已不醒人事,即便被扔得砰然一響,也沒見有什麼反應,不過是口角溢出了更多的血。
緊跟著山羊鬍的老者負手而出,罵道:「快滾!別說你沒錢,就算是有錢,我濟世堂也不會救這個災星。呸!」
說完,一揮手,兩個夥計也一併進了醫館。
小女孩像要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一般,瘋了一般衝上石階,又一把抱住史大夫的大腿,拚命求他救命。
那史大夫怒得對她的腦門和肚子一陣拳打腳踢,也無法讓她鬆手。額角青筋暴跳,於是更是下起了重手。
聽著小女孩漸漸微弱的呼叫聲,看著周圍百姓又怒又無奈也不敢上前勸慰的表情,夏允衡終是從馬上跳下來,一腳把史大夫踢得「咚咚」直往後退。
「好你個老匹夫,不救人也就罷,反過來還傷人,枉你還開了個醫館,我看人這裡應該改叫殺人堂才對。」
夏允衡對那已經摔倒在地的史大夫笑眯眯道。
那史大夫摸著腰眼直哀嚎,斜眼看清是個年青俠士,就知道這種跑江湖的人惹不起,頓時也滿臉委屈地哭訴,「壯士,不是老夫不給醫治,實在是老夫不敢醫治啊……」
夏允衡眉一揚,「你一個大夫醫傷病,天經地儀,又有什麼不敢醫治的?」
「這……這……」史大夫一雙老眼直朝街面上瞅,囁嚅著不敢再吐一二。見壯士又緊盯著他,他不得不老淚縱橫地磕頭,「公子,俠士,老夫也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兒,一家幾十口人,您就饒了我們吧。我們也不想死……」
夏允衡一聽這裡面恐怕就是有什麼隱情,恐怕是和地方上的一些惡勢力有關。他也再懶得去問,只是對著坐在馬車裡應該聽到整個事情經過的夏秀安道:「老五,這裡有個傷者,你可以醫么?」
坐在馬車裡的夏秀安直翻白眼,沒想到她的這位二哥還是個古道熱腸。這麼喜歡管閑事充英雄,為何不自己來?
「二公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找個地兒先吃飯要緊。」賀老實在車轅上敲著煙鬥上的灰,連聲音都憨厚老實。
「給傷者看一下傷又有何妨……」夏允衡還沒說完,那八九歲的小女孩已經跪爬到他面前磕頭,「謝謝公子相救……謝謝公子相救……」
夏允衡扶起她,正色道:「先別說這個,你姐到底傷在哪裡?」
小女孩眼淚漣漣,「我姐被姚進割了舌頭和砍了右手,我沒藥,只給她胡亂包紮了一下……再不上藥,我姐的血都要流幹了……」
夏秀安在馬車裡早看到被抬出來的小女孩被破布包紮起來的地方已經被血浸染,且這麼一小會時間,地面也落下了一小灘。嘴角溢出的血一直不止。如果再不上藥,這人肯定要失血而亡了。
她的心真沒硬到見死不救的地步,只好無視賀老實的警告道:「先找個客棧,燒點熱水清洗一下傷口后我再給她施藥。」
她此言一出,周圍圍觀的百姓頓時喜笑顏開,甚至還有人在拍手,「好。這苗家人太可憐了,上天還是開了眼,讓她們遇上了女菩薩。」
從先前的表情和現在評價,夏秀安不難判斷出,將這對姐妹傷成這樣的姚進在地方上恐怕真的沒人敢惹。
卻不知是何方神聖?
夏允衡不敢吩咐賀老實和賀麻子,只能讓浣碧和秋韻把傷者抬到馬車上,找了一家叫如意客棧的,把人給抬了進去。
那掌柜自然是不讓進的,夏允衡把劍架到他脖子上說,如果不讓進,現在就砍了他的狗頭。讓進的話,說不定狗頭還能保住。
那掌柜又是跪下一頓好求,訴些自己還有一家老小之類的,聽得夏允衡火起,把劍往桌上一拍,摞下狠話,「若有什麼事,叫那姚進沖著我來!你這有任何損失,我一律給你賠了!」
那掌柜觀他氣勢和口音,估計是京城裡來的厲害角色,一想那姚家雖黑白兩道通吃,恐怕也只有這京城裡來的人才能壓製得住。再來也怕夏允衡那「哐當哐當」拍得山響的劍,只好咬牙給他們安排了幾間客房。
受重傷的女孩叫苗大花,小的叫苗小花。夏秀安給她們兩人安置了一間客房后,立即讓秋韻給燒熱水,浣碧給搬藥箱。
在離京之前,為防不測,張大夫給她備上了不少金創葯以及一些內服外敷的葯,以備不時之需。這會兒倒是派上了用場。
夏秀安給苗大花清洗了手腕處的傷口后,消毒,上藥,包紮,倒是順利。血很快就止住了。
只是她嘴裡的傷,由於人一直昏迷中,牙根咬得死緊,根本就打不開,不知道情況怎麼樣,更無法上藥。
夏允衡自告奮勇,捏著她下頜骨以期令她鬆口。結果他把她下頜快捏碎也不見分毫鬆動。
最後還是賀老實點燃他的旱煙,在她鼻子底下熏了一會,苗大花才鬆了口。
看到苗大花的傷處,夏秀安幾人抽了口冷氣。但見她口腔里一片血肉模糊,似是被人用利刃在口腔里一頓亂攪,並不是一刀把舌頭割下那麼簡單。
這下手之人到底有多毒辣,要對一個小女孩下這等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