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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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通州時,果然天已經黑了。
通州乃是京城的門戶,又是運河終點,此地商賈雲集,千船聚泊,繁華不下於京城。不光有各地會館,朝廷的驛館和招待外國使節的四方館也在此設有據點。
南巡隊伍在驛館落下腳,這裡早就準備好了接駕的一切事宜。
外面盤兒不清楚,反正安排給太子的地方一切都是盡善盡美,甚至她這個隨侍在身邊的小奉儀被安排的屋子都不錯。
晚膳隨便用了些,盤兒正準備睡下的時候,太子過來了。
都累了一天,也沒做其他事,收拾一番就歇下了。
第二天盤兒起得挺早,但是直到巳時才出發,期間過程繁瑣就暫不細述,反正盤兒是替太子挺累的,皇家出巡,連出門起航的儀式都無比繁瑣。
等從通州碼頭上了南下的船,已經是下午了。
*
盤兒本想推門進去,聽到裡面的訓斥聲,停了步。
張來順看見她,踩著貓步走過來將她請到一旁后,才小聲道:「奉儀可是來尋主子的?主子這會兒正發火呢。」
能讓太子發火,也算是難得了。等張來順跟她說了個大致的來龍去脈,盤兒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原來通州乃是運河終點,每天有成千上萬條船會來到此地,可打從前天開始,因為南巡隊伍起航之事,通惠河就被禁止普通商船通行了,有不少南北通商的商船如今都停在天津等著開禁,以至於造成河道擁堵,百姓怨聲載道。
這事太子本來不知道,還是南巡船隊碰見進京述職的河南布政使高邑。高邑見到御船,以他的品級自然不是遠遠避開,而是該上船來請安問個好。尤其他和太子有舊,曾在太子幼年時給他講過經義。
太子就是從他口中得知這件事的,高邑也是隨口一說,說要不是他坐的官船,又打出自己的旗號,恐怕不會給通行,有不少船如今都堵在天津外頭。
這不,高邑前腳走,後腳太子就把隨行的太僕寺少卿舒大人叫來發作了。
「既然殿下有公務在,我還是先回去吧。」
「千萬別……」張來順情急之下,差點沒上去把盤兒的腿抱住,他陪著笑,笑得格外討好:「奉儀主子,您可千萬別走,殿下之前就說了,奉儀若是來,直管領進去就是,您還是在邊上等等。奴才領您去坐一坐,也就是喝盞茶的功夫。」
盤兒又怎會不知張來順在想什麼,太子怒成這樣,等裡頭的舒大人走了,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有她在裡面擋一擋,反正凡事也找不到他們頭上。
一群耍滑刁鑽的奴才!
不過盤兒也沒拒絕,畢竟她也有些擔心太子。她跟著張來順去了旁邊一間臨著水的宴息處坐下了,這屋子裡有一排檻窗,此時檻窗大開,可對江面上一覽無遺,果然是好景緻。
書房裡,此時太僕寺少卿舒平來是冷汗直流,也滿腹委屈。
可他也清楚太子正在怒上,容不得他辯駁,等太子去了書案后沉著臉坐下,他才開始小聲解釋什麼慣例就是這樣,也是為了大駕的安危,反正說了挺多。
太子這會兒怒火消下,也清楚自己是遷怒了,積弊已久的事情,還真怪不上一個小小的太僕寺的少卿。
可打從京里出來,從通州驛館,到出行啟航,這一路繁瑣的種種,都讓他有種不厭其煩感。
他從小生在皇宮長在皇宮,也清楚皇家規矩繁瑣,有些東西讓外人來看,都是些不必要的步驟,可既然存在這麼多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他沒想到的是已經出京了,還是這種樣子,那是不是之後他每到一地,當地官員都是大張旗鼓夾道相迎?
太子只想到四個字,勞民傷財。
太子不是個做事沒章法的,倒也沒再繼續發作,只是讓舒平來在明天之前交一份接下來的行程以及到地方的安排后,就讓他退下了。
這個倒是難不到舒平來,因為在南巡隊伍出發之前,禮部就列過一系列章程。例如幾日到達天津,幾日行經德州、清江等地,這些都是提前定好的。
按理說這個細則該拿給太子看看,但因為南巡隊伍啟程的太突然,事多繁忙,就暫時忘了這事。
所以他也沒走,用口頭就把大致跟太子說了一遍。
「也就是說朝廷不會強要求地方官員接駕?」
舒平來點點頭:「大致是這樣,但您要知道難得御駕南巡一次,那些地方官好不容易目睹一次聖顏,肯定會費盡心思接駕的。其實像這種事,殿下不用煩憂,即是人情,又是慣例,那些地方官鑽營官場多年,深諳輕重之深淺,不會做得太過。」
對方還有剩下的話沒說完,但太子已明白其中深意。
這種事於他來說,也不是沒有好處。
太子既是朝廷的面子,又是穩定江山社稷之必備,有了太子,就不容易鬧出爭儲之事,朝臣們的心就不會亂,只會一心一意為朝廷做事,而不是結黨營私,勾結傾軋。
雖如今的局面已經有這種傾向,到底有他這個封儲已久的太子在,那些蠢蠢欲動的朝臣不敢輕舉妄動,其他人自然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可太子到底是什麼?
很多時候就是一個標誌,有了這個標誌就代表出生正統,乃天選之子。可太子這層標誌背後的人又是如何,那些朝臣們並不知道。所以太子入朝不光是為了培養太子熟悉朝臣和朝政,為以後接下皇位打下基礎,也是為了讓朝臣們對這個大位繼承人有個具體印象。
他因成安帝內心偏頗,一直入朝被阻,好不容易借著成安帝登泰山祭天之事,想拿下監國權,又被人回馬一槍支出京南巡。
看似被撇開了,其實這也恰恰是他的機會,不是想多和朝臣們來往熟悉嗎?可別拿地方官不當回事,恰恰是這種佔據了整個朝廷大半以上江山的地方官,才是朝廷真正的基石。
太子冷靜下來了。
他看了舒平來一眼,覺得這個太僕寺少卿有點意思。他以為成安帝安排舒平來作為這趟南巡的隨侍大臣,此人定少不了給他找事鬧幺蛾子,沒想到他竟會提點他。
轉瞬太子也就明白為何會如此了。
什麼叫做名正言順?為何太子之位人人都想?想的恰恰就是這份名正言順。因為名正言順,朝臣都視他為正統,他所認為的提點其實於這些人來看不過是下意識所為。
從龍之功人人想,與其跟著別人,何不選了他這個最正統的太子?
這也許就是成安帝為何會千方百計阻攔他入朝的真正原因。
太子緩和了面色,道:「舒大人,須知通惠河乃通往京師運河的唯一通道,僅因南巡之事,便因此致民商之船盡皆被阻,太過興師動眾,也與聖□□皇帝南巡之初衷違背。孤這趟是第一次出京,你作為這次隨侍在側的總管大臣,孤對你寄予厚望,還望你能了孤之所想解百姓之困,所謂慣例人情通俗也,一切都要基於不勞民傷財之上。船隊馬上就快到天津了,天津歷來是京城的門戶,又因南巡船隊,多些民商船被阻在此,這次可萬萬不要再發生此類之事。」
舒平來聽了這話,似是非常感動,當即大拜后高聲:「太子大賢!下官在此替百姓叩謝太子賢德。殿下放心,下官這便下去拿出具體章程,再與天津當地官員商議,盡量做到不勞民傷財,不因南巡隊伍阻擾了百姓日常之行。」
舒平來退下后,太子獨坐半晌,方站起走了出去。
盤兒正坐在窗前,看江面上的風景。
她突然想起當初她進京時也是經過通惠河,當日千帆過目之景象,讓人瞠目結舌之餘,也不免感嘆此處的繁華,如今這江面上甚是平靜,反倒讓她有些認不出來了。
「在想什麼?」
「我在想當初進京時,也是走的通惠河,當時江面上有好多船,一路上走走停停,因為用的是商船,總要給過路的官船讓道,如今江面上這般的平靜,倒讓人有些認不出來了。」
也許這就是權勢的好處,可同時伴隨著而來的還有高處不勝寒。
太子真懷疑就這麼一路南下,難道真能體察民情?
所聽到的所看到的,都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誰又知道這副景象下到底有多少才是真。
本來太子的打算是不跟著南巡隊伍走,半路上兵分兩路,也算是微服私行,他利用南巡拉攏朝臣之餘,也想看看這座未來將屬於自己的江山到底是什麼樣,可方才舒平來的話又讓他猶豫了。
太子從小所習的就是大儒之道,帝王之術,書上、聖人言乃至身邊人,甚至他的太師太傅,都告知他為君之道,必要先存百姓,先百姓,后君王,可他眼睛所看到的卻告訴他,這些話都是假的。
很小的時候他就告訴自己,日後等自己做了皇帝,一定要當個好皇帝好君父,可真的事到臨頭才發現,君父也可以因一己之利輕易捨棄自己的初衷。
「你說有人想做一件事,可在做成這件事前,他必須要做一些有違初衷的事,那麼他想做的那件事可還有意義?」
太子竟不自覺說出自己的心聲,盤兒詫異地看過來。
可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忙裝著不懂地眨了眨眼,問道:「那這個人想做的這件事可重要?與那些讓他有違初衷的事相比較?」
太子說完就有些後悔了,可在面對盤兒這種另闢蹊徑的不答反問,反倒有了些興趣。
他認真地想了想,道:「他必須做這些有違初衷的事,才能順利完成他想做的那件事,等他完成他想做的那件事以後,他就可以去摧毀這些讓他有違初衷的弊……端。」最後的『政』字,被他靈機一動換成了『端』字。
可即使他完成了他想做的那件事,他也不可能去摧毀這些讓他不快的弊政。盤兒心裡默默地想著。
作為一個眾觀兩世之人,她總算明白為何前世建平帝那麼勤於朝政了,他可以日日埋在乾清宮御書房裡不出來,一個月只來後宮幾次,都是為了他的朝政;他可以殫精竭慮,哪怕龍體抱恙也不忘看摺子,都是為了他的朝政。
可哪怕窮盡他所能,他依舊有一些哪怕他身為一國之君都不能完成的事。
盤兒想起了很多,想起前世他為了兩淮鹽政弊政殫精竭慮,卻也是他五十之年才解決掉這一事情,還有沿海一帶……
這些有的是她從他偶爾的隻字片語,有的是從她大兒子宗鉞那裡所知曉,這世上總有一些讓人難以抉擇的境遇,你會面臨選擇,會權衡利弊,然後漸漸拖慢你想走過去的步伐。
可這一切,盤兒不能說,她只能笑著道:「那就再等等,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大抵也就是這個道理?」
是啊,他可以再等等,總有一日掃清這些藏污納垢和弊政成風。
雙眸一合一啟之間,太子的目光已轉為堅定,他低頭看了看坐在窗前的女子。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她黑髮如墨,襯著下面的膚色越發白皙,秀氣的鼻子挺翹,給她楚楚可人的面相增添了幾分嬌俏,嘴唇是淡粉色的,像極了西府海棠的花瓣,誘人得很。
他低下頭,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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