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全書1_第二卷 雨夜幽靈_第十章 梔子花開
◎第十章梔子花開
這個殺人犯住在一條安靜的街道上,街道兩旁栽種著梔子花,白色的花瓣使得附近的空氣變得芬芳。那時候,他有一間房子,他和他的心在那裡休息了很多年,整個少年時期一晃而過。然後,父母去世,他娶妻生子,結婚離婚,過著平淡如水的生活。
院里的葡萄樹是和妻子一起種下的,離婚之後,他常常看著葡萄樹發獃,他從樹蔭里坐著,從樹蔭里站起,等待著兒子三錘放學。在院牆角下,冬天的白菜挨在一起,夏天的西瓜挨在一起,時光如流水,一年又一年。無論是大雪紛飛,還是大雨滂沱,他沒有過再婚的念頭。
他這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在車上度過的,他開過各種各樣的車:機動三輪車、拖拉機、長途客車、洒水車、帶掛斗的大卡車、挖掘機、桑塔納轎車、計程車……
他只有過一個職業:司機。
計程車同行們稱呼他為簡師傅。簡師傅不愛聊天,喜歡開玩笑,例如在背後拍拍別人的右肩然後站在左邊。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買彩票,但是從來沒中過大獎。
司機的生活非常枯燥乏味,所以很多司機都愛貧嘴。計程車司機都是文化人,他們見多識廣,扎堆聚在一起閑聊的時候,時常蹦出閃耀著真理光輝的驚人之語,例如下面這段話:
司機甲:「宇宙?切,睾丸爆炸。」
司機乙:「沒錯。」
司機甲:「睾丸爆炸,就是宇宙大爆炸。如果攝影機能直播宇宙誕生的整個過程,將電視的畫面放大無數倍,再乘以無數倍,先找到太陽系,再找到地球,最終就會看到自己傻兮兮的臉。」
計程車司機也愛談論時事,和一般小市民不同,他們往往能看透事物的本質,例如一個司機和一個乘客這樣談論台灣關係。
乘客:「要打仗了。」
司機:「他們要炸台灣,就讓他們炸吧,他們要幹掉日本人,就讓他們干吧。君不見,帝王將相化塵埃,鵝鵝鵝,雞毛浮綠水,一江骨灰向東流。無論你和我生活在清朝,還是明朝、元朝、宋朝,包括牛逼烘烘的唐朝,咱都是沒有名字的人,什麼都改變不了,阻止不了。」
簡師傅喜歡在雨中開車。有時,他會將車停在大雨中,一條林蔭路邊,他待在車裡抽一支煙,把車窗打開一條縫隙,讓煙飄出去,讓雨中濕潤的空氣進來。混合著雨聲嘩嘩,車裡的收音機播放的音樂顯得更加動聽,雨刷將這個城市的輪廓變得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他在礦泉水瓶子里撒尿,然後扔出車外。其實,很多計程車司機都這麼干。
他把裝著大便的塑料袋扔出車窗,青春的稀屎在風中飄蕩。
他喜歡惡作劇,這說明他還不老。
雨總是和浪漫有關,簡師傅並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不過有時會有一些很有詩意的想法。例如,他將車停在路邊,穿著雨衣去買包香煙,他站在十字路口,會這樣想:
如果雨下的大一些,如果大雨一直在下,他所生活的地方會成為一個湖,湖面,也就是他膝蓋的位置,會開滿荷花。他站在水中,看著船繞膝而過。
簡師傅有時也很幽默,例如外地遊客拒絕搭乘計程車而選擇等待公交車時,簡師傅會對他們說:「雞都燉了,還捨不得放鹽?」
計程車司機更像一個旅人,看車水馬龍和似水流年,將別人送回家,然後自己回家,每天重複,這就是他的一生。枯坐不動,但穿梭於城市的喧囂之中。不管是穿著背心打完麻將的猥瑣男子,還是灑了香水吃完麻辣燙的妖嬈女子,無論是什麼人,什麼時間,有人招手,他就過去,他帶著他的車。他能感覺到車就是他的身體,他的皮膚。他用眼角的餘光觀察每一個乘客,遇見善談的人,會聊幾句;遇到沉默的人,也就無話可說。
有一次,在人民醫院的路口,簡師傅拉了一個奇怪的客人,一個穿著醫院病號服的女人,面目蒼白,容顏憔悴,怪異的是——這個女人沒有頭髮,是個禿頭女人。
他:「去哪兒?」
女人:「哪裡人少?隨便轉幾圈吧,我也不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山嗎?」
他:「沒有。」
女人:「湖,有嗎?」
他:「有一條河。」
女人:「就去河邊吧,唉,我怕水。」
兩個人不再說話,一路沉默,車在河邊停下,女人慾下車,簡師傅提醒她還未付車錢,女人扔下一份病歷,說:「連死人的錢你也要?」
簡師傅看了看病歷,也沒繼續討要車費,這女人是一個白血病患者,頭髮應該是化療而掉光了。
簡師傅看了那光頭女人一眼,她下車,面帶微笑,淚流滿面,走向河邊。
簡師傅以為這女人只是出來散散心,沒想到,幾天後從河裡打撈出一具穿著病號服的女屍,他才意識到——這女人自殺了!
這件事給他帶來很大的震撼,從那天起,他想著一個問題,以至於開車的時候常常走神。
這個問題其實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面對的:
如果自己患上了絕症,付不起高額醫藥費,會怎麼辦?
靜靜等待死神的來臨?
也許自殺是一種解脫,結束自己的生命,來緩解家庭的經濟壓力,讓自己的痛苦和家人的悲傷隨著縱身一躍而結束。
這件事過去了好久,簡師傅還自言自語:「那個女人肯定有孩子……她只想找個無人的地方靜悄悄地死。」
簡師傅想起和妻子離婚的那天,兒子三錘把鞋藏到了被窩裡,他和妻子兩個人找了半天,直到辦理完離婚手續,他一個人從民政局回來后才發現藏在被窩裡的鞋子。
那時,他的兒子三錘只有六歲,兒子站在門口,站在葡萄樹下,沒有哭,也不笑,只是很平靜地問:「媽媽呢,還回來嗎?」
他沒有說話,感到一陣心酸,淚水涌了出來。
父子倆相依為命,他發誓要讓孩子生活得好一些。三錘長大,穿著奇裝異服,留著怪異的髮型,他也只是覺得自己跟不上時代了,可是,他看得齣兒子並不快樂。
一個少年眼神中流露的叛逆和頹廢並不是偽裝的。
有個細節不得不說,三錘和朋友們在水塔上發現屍體的那天,他坐公交車回家,上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車裡人很多,沒有空座,三錘——這個有著文身戴著耳環留著爆炸式髮型的非主流少年,站起來很有禮貌地說:「老婆婆,你坐我這裡。」
周圍的人會心一笑,覺得這個少年很可愛。
從最初的栽樹之心,到最後的殺人之心,這中間發生了什麼呢?
2006年冬天,簡師傅患了痔瘡。最初只有花生米大小,他試圖吃藥康復,他吃槐角丸,消痔靈,溫水坐浴,塗抹藥膏,每天傍晚,別人下班的時候,他開始上班。他吃完葯,把碗放在院里結冰的桌面上,哈著寒氣,開車上班。
他坐著的椅子總是離地半尺,與汽車尾氣保持平衡。
很多司機都患有痔瘡,所以這實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每一次踩剎車或者離合器,都會感到陣陣疼痛。
過年的時候,痔瘡開始惡化,當初的花生米長成了面目猙獰的腫瘤,就好像屁股下面坐著一個番茄。動完手術,正逢春節,他強忍著疼痛包了餃子,一個人孤零零地等待著兒子,那天是大年夜,兒子通宵在網吧上網,第二天早晨帶了一個女孩回來。
他沒有生氣,他很高興,覺得兒子長大了。
三錘和華麗開始同居,簡師傅很含蓄地告誡過兒子,懷孕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三錘說:「放心吧,不會的。」
華麗也用一副滿不在乎的語氣說:「我們只是玩玩,沒想結婚生孩子呢。」
2007年夏天,他的痔瘡又犯了,這次非常嚴重,肚子劇痛,便血和吐血,拉出的大便不是圓形而是月牙形,這說明腸道里有腫瘤,他以為是內痔,結果到醫院一檢查:直腸癌晚期,已經轉移擴散到肝和肺!
醫生安慰說:「直腸癌並不可怕,動個手術,身上插個管子,做一個人工肛門就是了。」
簡師傅說:「我這已經擴散到肝和肺了,能維持多久?」
醫生說:「看化療效果,三五年應該沒問題,如果不治療,也就三個月。」
簡師傅說:「大概需要多少錢?」
醫生說:「手術倒不是很貴,就是得進行十幾次化療,後期還要……」
簡師傅說:「全部加起來,一共多少錢?」
醫生說了一個數字。
簡師傅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得過中耳炎,耳朵常常流膿,醫生又大聲說了一遍。當他聽到那個數字的時候,窗外陰雲密布,一個滾雷鑽進了他耳朵里的膿,他打了個戰,醫生勸他趕緊動手術,但他轉身走出醫院,走進了雨中。
百萬富翁距離傾家蕩產也許只隔著一個醫院,更何況一個平民百姓?
一個小市民,得了絕症,又能怎樣呢?
一隻忙忙碌碌的螞蟻,面對命運,又能怎樣呢?
這麼多年來,蠅營狗苟,苦心經營,簡師傅並沒有多少積蓄,家裡的房子屬於父親的單位,只有居住權,沒有出售權。
得了絕症,只能等死!
那段時間,他迅速地消瘦下來,由一個中年胖子變成了瘦子,生病前後的他,判若兩人。
簡師傅的鄰居是一個有錢的老頭,剛過完六十歲生日。
老人換過一個心臟,老人把移植手術成功的那天當成自己的生日。給予他新生命的那顆心臟,老人始終閉口不談,後來聽一個知情者說,老人的心臟來自一個殺人犯。一些醫學專家認為,大腦不是唯一有記憶功能的器官,心臟也能存儲記憶。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美國一個八歲的女孩移植了一個被人謀殺的十歲男孩的心臟后,小女孩總做噩夢有人要殺她。
簡師傅問過老人一些問題:「什麼是人工肛門?」
老人回答:「屎袋,身上掛個屎袋。」
簡師傅:「你換的這顆心,用著還行吧?」
老人:「說實話,我想殺人!」
也許是這句話讓他靈機一動,一隻黑色的蝙蝠從腦海中飛起。反正自己就要死了,他決定殺人,給兒子留下一筆錢。他把計程車停在桑拿城門前,來這裡消費的客人都是有錢人。金葵帶著一個鼓囊囊的包,他用射釘槍殺死金葵后卻發現包里沒有多少錢。對於第一次作案,他完全沒有經驗,拋屍也很倉促,所以他再次從水塔上轉移屍體。
每個計程車司機,尤其是夜班司機的車裡都會放著匕首、消防斧、砍刀之類的防身武器,很多司機都知道簡師傅的防身武器是一把射釘槍。一旦警方發現屍體,追查兇器,很可能就會查找到簡師傅。出於一種反偵查的想法,他作案后將屍體轉移,埋在了自家院里。
他走在雨中,背著一具腐屍的時候,想的是什麼呢?
他想的是自己的兒子,他想起兒子小時候羊癲瘋發作,他抱著兒子去醫院,回來的時候,小傢伙睡著了,路燈昏黃,拖長了影子。
在那個雨夜裡,他把屍體背下水塔,還不忘和死人說話:「老兄,我也是沒辦法,你都去那邊享福了,我還在這邊遭罪。」
他把屍體放在計程車的後備廂,完全沒有注意到隱藏在公園灌木叢中的一個少年,一雙眼睛看著他,那正是他的兒子三錘。他在院里埋好屍體的時候,兒子進來了,嘴唇哆嗦著說道:「爸,我都看到了……」
簡師傅問兒子:「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如果我死了,你怎麼辦?」
兒子說:「我不知道。」
簡師傅:「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兒子說:「我,不知道……」
簡師傅:「以後你會想起爸爸嗎?不要想著爸爸的壞,要想著爸爸的好。」
兒子說:「我……」
簡師傅:「所有的罪都讓爸爸一個人扛,為了你,爸爸願意下地獄,只要你好好的。」
兒子說:「爸爸……」
簡師傅:「唉,以後你就是一個人了,你要做一個好人。」
兒子低著頭,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一個父親深沉的愛總是難以表達,他是一個殺人犯,也是一位父親。
儘管父子間平時很少說話,很少交流,但父愛如山,父愛無聲。在埋下屍體的那天夜裡,父子倆一直很沉默,他們坐在家裡,都不說話,父親抽著劣質的香煙,低著頭,兒子的心裡有一句話,卻始終沒有說出口,那句話就是:
「爸爸,我害怕。爸爸,我愛你。」
天亮的時候,父親想好了對策。他知道水塔上的屍體已經被三錘的朋友發現,警方遲早會知道此事,所以他選擇了報警。當時,華麗正好從網吧回到三錘家打算睡覺,簡師傅偽裝成自己剛下班回來的樣子,和華麗一起將裝病的三錘送進醫院,然後報警。
在很多案件中,報案人即是兇手。2004年,重慶發生多起火災,縱火犯崔幼平報警后還在現場救火;2006年,錦州環城路某倉庫後山小路上,發現一個被砍斷雙腿的人,這個人叫曾勁青,自殘后報警試圖詐騙保險金。
簡師傅要兒子在醫院裝瘋賣傻,然後他用死者的手機發送鬼魂索命的簡訊,這樣做只是想誤導警方,分散警察的注意力,忽略掉一些真正的線索,來為他贏得繼續謀財害命的時間。
三錘的病其實並不是裝的,一個孩子如何能夠接受公園裡背著一具屍體的人是自己的父親?並且,三錘知道自己家院里的葡萄樹下埋著一具屍體,知道還會有第二具屍體埋在那裡。
簡師傅對兒子這樣說:「既然做了,我就做到底吧,大案一樣,小案也一樣,都是個死。」
他在等待殺人劫財的那幾天里,常常想,再過幾年,兒子會不會繼承他抽煙酗酒的惡習,然後再戒掉?結婚以後,會不會再次離婚,把一個好端端的家,摔成支離破碎的回憶?他想起了兒子的女朋友華麗,那個年紀輕輕但水性楊花的女孩,每天早晨,喊一聲叔,然後和兒子攜手走進房間睡覺,有時,兒子不在的時候,她會給別的男孩打電話,很親密的樣子,這讓簡師傅感到極其厭惡,所以他殺掉了華麗。
他想給兒子一種嶄新的生活,一種與過去完全不同、毫無聯繫的生活。
簡師傅在自己的計程車里用射釘槍殺死煙草局的會計,那會計臨死前苦苦哀求,說出了銀行卡的密碼,但他並沒有饒恕那無辜的人。密碼是正確的,會計並沒有欺騙他,這使他內心不安,他決定收手。
那天,他把兒子接出醫院,買了火車票,他把所有的錢裝到包里,都給了兒子。
兒子:「我去哪兒?」
父親:「哪兒都行,你已經長大了。」
兒子:「你和我一起走嗎?」
父親:「不用管我,我是快要死的人了……你走吧,走得遠遠的。」
兒子:「爸,我……」
父親:「記住,永遠也不要回來。」
兒子:「如果有來世,爸爸,我還希望能再做您的兒子!」
父親心神不寧,覺得有什麼事忘了,獃獃地想了半天說:忘記鎖門了,家裡的鑰匙沒拿。
簡師傅要兒子找個理髮店,先把頭髮理一下,他回家拿鑰匙,然後再送兒子去車站。回家的時候,特案組正好去他家調查,他看到院里站著四個人,其中一個人用鏟子在葡萄樹下挖著什麼。他意識到這四人是警察,所以他想都沒想,拿起射釘槍就沖了出去……
畫龍的手掌被打傷,但未傷著筋骨,沒有生命危險。
射釘槍的釘子正中梁教授的胸口,當時,蘇眉嚇得臉色煞白,這一槍足以斃命,然而梁教授並沒有死,毫髮未傷——他的上衣口袋裡放著一本《聖經》,這本《聖經》救了他一命。
簡師傅開車逃竄,像迷失的狗一樣不知何去何從,包斬搭乘計程車緊追不捨,同時通知警方阻截。最終,簡師傅的車在空中飛出一道弧線,長鳴著喇叭,從橋上撞向河灘,臨死前,他聞到了梔子花的香味,他想起那個自殺女人的臉,那張帶著笑容但淚流滿面的臉。
此案告破,事後,警方沒有找到三錘。
那個非主流少年換了新的髮型,甚至換上了爸爸給他買的新衣服,他帶著一包錢,坐在計程車里,打算回家看看久等不來的父親,然而卻看到了家門口忙忙碌碌的警察,他意識到回家拿鑰匙的爸爸出事了。
這個孩子依依不捨,看了最後一眼自己的家,然後毅然地對司機說:「走吧,去火車站。」
他的眼淚流了下來……路邊的梔子花,潔白而芬芳,默默綻放。
也許,三錘要用一生的時間,才能感受到父親深沉的愛。
還有一件事必須交代清楚,特案組離開的時候,四街局長設宴送行,宴后,四街局長悄悄給了特案組一封信,按照他的說法——這是一封感謝信,隔著信封可以摸出裡面放著一張銀行卡,四街局長說桑拿城並不是他所開設,希望特案組回去后不要提及此事。
特案組拒絕了這封感謝信,回去的飛機上,特案組四人對話如下:
蘇眉:「赤裸裸行賄!」
梁教授:「一個城市的色情場所大都有當地公安部門的庇護。」
畫龍說:「福爾摩斯們,都猜猜,那卡上有多少錢?」
包斬:「我想,肯定比簡師傅殺死三條人命搶到的錢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