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驚現
葉姝徐徐轉過身,看見一位高挑俊雅的青年男子,白衫翩翩,丰神如玉,在燭光下卓然而立,猶如一輪清澄皎月。
那是她的阿奎嗎?
他長高了,長壯了,既是她記憶中的模樣,又不像她記憶中的少年。
「阿奎……」葉姝從咽喉深處發出一聲哽咽,兩行清淚滑下臉龐,「真的是你嗎?」
本該在千里之外的你,卻在我生辰當天,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這是阿墨哥哥曾經最讓我感動的事,如今阿奎做到了!
姝兒五歲那年生辰日,已被送到千里之外的赫蘭墨,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給她送來生辰禮物,這件事是葉姝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曾經無數次給阿奎講述過。
每次姝兒講到這件事,慕奎都在心中狂喊:我也能做到,我也能為你做到!
「師傅!」慕奎清俊的臉掛滿了淚水,跨前一步,雙膝跪地,深深伏身給葉姝行了拜見禮。
「快起來,快起來!」葉姝忙用手背拭了淚,扶起慕奎,觸手所及,感覺到阿奎原本纖瘦的手臂變得粗壯了,再細看阿奎的臉龐,也有了過去沒有的稜角,淚水再次衝下葉姝的玉頰,「阿奎,這一年多你都去哪了?」
「說來話長……」慕奎滿目含淚,貪戀地凝望姝兒美麗的眼睛,精緻的小翹鼻,柔媚的櫻唇,「師傅,這一年你過得好嗎?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聽說可汗把侯希光逐走了,把你的侍女打發去做苦役了……」
葉姝用力眨動濕潤的長睫,強忍住滿腹的委屈:「我沒事,阿墨哥哥沒有把我怎麼樣……說說你這一年的經歷吧,我想聽……」
說罷拉著慕奎的手坐在燈燭下,兩人的手在桌上緊緊交握,兩雙眼睛都一瞬不瞬地凝望彼此,一秒鐘也不曾離開對方的眼睛和臉龐,早忘了屋裡還有第三個人。
董尚服咳嗽兩聲,葉姝和慕奎才驚醒般看向她,董尚服隨即淡定地說道:「公主,你在我屋裡待久了,必會惹人懷疑,你是來找我畫『荼顏妝』的,不如我一邊給你化妝,你一邊聽略陽公講他這一年的際遇……」
「對,對,對!」葉姝表示贊同,「差點忘了我是來畫荼顏妝的!」
於是葉姝在鏡台前坐下,慕奎搬了一張月牙凳坐在葉姝身畔,一會兒看鏡中的她,一會兒看鏡外的她,只覺怎麼都看不夠,一邊給她講自己這一年的遭際。
「啊,原來是你給赫蘭真出的計策,毀了阿墨哥哥和薛延部的聯盟!」葉姝閉著眼睛任由董尚服勾畫眉眼,唯有那嬌艷妖嬈的唇輕輕開合,如花瓣在夜色里綻放又收攏,美妙至極。
慕奎一面痴痴凝視師傅,一面講述他去年出使薛延部的經歷。
他不僅給赫蘭真出謀劃策,還親自出使薛延部去議和,當時赫蘭真和曷魯已經勢不兩立,慕奎只帶二十名護衛去見薛延部可汗,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並且在薛延部君臣面前露了一手彎弓射鵰的絕技,折服了尚武崇勇的游牧民族,最終說服曷魯重新和赫蘭真結盟。
「不過,赫蘭真能與薛延部重修舊好,也非我個人之力,主要還是薛延部志在稱霸西域已久。
當初你父皇拓定西域時就和阿部稽可汗簽訂了盟約,西域的城邦國家藩屬於大晉,游牧民族歸野利汗國統領,天山下的幾處鐵礦當初你父皇是全部讓給阿部稽可汗的。
後來,薛延部崛起於西域,曷魯久欲吞併天山和金山下的游牧部族。赫蘭真偏不給他,還挑唆薛延部治下的幾個部族叛離。薛延部這才與赫蘭墨結盟共同對付赫蘭真。
若能將西域暫時拱手讓給曷魯,曷魯肯定就不會再幫赫蘭墨。因為曷魯應該明白,赫蘭墨一旦滅掉赫蘭真,將會變得空前強大,屆時必向西域擴張,對薛延部有何益處?
我只不過是把這些利害關係擺給曷魯看,再者,統領西域勢力的是右賢王。右賢王雖然對赫蘭真有扶立之功,但其人專權擅政,赫蘭真早就看右賢王不順眼。
我便建議赫蘭真趁機除之,將其勢力獻給薛延部。雖然暫時喪失西域,但也算是斷股求生,若不暫時割捨西域,曷魯和赫蘭墨一旦聯兵,赫蘭真只怕連汗位都保不住了。
然而事後卻有人向赫蘭真進讒言,說我是收受了薛延部的賄賂,所以讓赫蘭真把西域讓給了薛延部。赫蘭真失去西域,大概也有些心疼後悔,便怪到我頭上……」
說到這裡,慕奎滿面痛楚失落,手肘撐在花梨木鏡台上,臉埋進了臂彎。
這一年來,慕奎與赫蘭真君臣際遇,兩人年齡相仿,赫蘭真又熱愛漢文化,從慕奎這裡學了很多漢家典籍,君臣之間原本甚為相得。
慕奎為赫蘭真獻計剷除右賢王,又為赫蘭真去面見葉妘,疏通和大晉的關係,又親涉險境,為赫蘭真出使薛延部。
卻沒想到如今反遭赫蘭真猜忌,乃至動了殺機。此等多疑善變的君主,只怕難成大事,將來遲早是赫蘭墨的階下之囚。
慕奎嘆息一聲繼續道:「還有右骨利侯,此人絕對是赫蘭墨埋在赫蘭真身邊的姦細,可嘆赫蘭真就是不信我,執迷不悟,不納忠言,此人遲早斷送江山。」
「什麼?你說西野利的右骨利侯是阿墨哥哥的人?」葉姝吃驚之下頭一偏,正為她點唇的董尚服低低驚叫一聲。
「你不知道么?」慕奎略微詫異,轉瞬又恍然道,「不過此等機密,赫蘭墨想必誰也不會告訴,連你他也不會說的。赫蘭墨此人心機極深,早在阿部稽可汗當政時,他就開始在王庭暗中收買人心……」
葉姝忍不住為阿墨哥哥辯護:「不是阿墨哥哥連我也瞞著,而是我對這些軍政之事不感興趣,阿墨哥哥幾次和我談及國事我都興味索然,後來他就不說了。」
慕奎見她仍然無比維護赫蘭墨,心中嫉妒,將頭枕在手肘,許久不語。
「阿奎下一步有何打算呢?還會回到西野利國去么?」葉姝從鏡子里看見慕奎失落的表情,連忙岔開話題。
「怎麼可能,赫蘭真都派人拿我了,我再回去不是送死么?」慕奎直起身,董尚服剛巧給葉姝點好了唇,清婉的妝容驀然大亮,唇間一點檀朱,似在夜空里點亮了最明媚璀璨的煙火,艷光奪目,慕奎看得呆住,魂魄都被勾走了。
「畫好了,公主你自己看看。」董尚服道,「公主再搭配今日送去你殿中的那套淺粉色泛銀光的紗衫和冰綃長裙,以及一條水紅色披帛,就更美了。」
這時,外面突然響起野利侍女們的齊聲招呼:「秋尚宮!」
接著,秋韻粗嘎的大嗓門傳了進來:「畫個妝要這麼久?」
室內的三個人同時嚇得跳了起來,葉姝抓著慕奎的手,渾身發抖:「阿奎,你快躲起來,明天我找個機會脫身來看你……」
「師傅,別忘了我送你的禮物在那件寶藍色牡丹紋大袖衫的袖袋裡,很別緻的禮……」一語未盡,慕奎已經衣袂輕閃,消失在屏風后。
與此同時秋韻打雷般的拍門聲響了起來:「董七妹,快開門!」(董尚服小字七妹)
「來了,來了。」董尚服打開門,秋波微橫,「你這急性子,我正給公主化妝呢。」
葉姝從內室走了出來:「秋姑,有何事?」
秋韻被葉姝美麗的妝容驚艷,怔了片刻方道:「你離開太久,我來看看。」
「我特意讓董姑姑給我畫了一個荼顏妝,以前我母后也畫過這個妝,秋姑,你看我和母后誰更美?」葉姝故意吸引秋韻的注意,挽著秋韻的胳臂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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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畫這麼美的妝有何用,去年你生辰可汗就沒來,今年應該也不會來了。」秋韻和葉姝穿過幾道拱門,往昭陽殿走去的路上說道。
她說這話時,眼裡閃著詭秘的笑意,剛才赫蘭墨突然出現在昭陽殿中,把秋韻嚇一大跳:「我的天,可汗你怎麼來了!你怎麼也不讓人通報一聲,我才好接駕!」秋韻一邊跪下行禮,一邊用手背抹去激動的淚水——可汗總算沒有忘記公主的生辰。
當初八歲的赫蘭墨獨自跋涉千里趕回王府給姝兒送生辰禮物的情形,秋韻是親眼所見,至今難忘。
「秋姑快起來!」赫蘭墨跨步上前親手攙扶秋韻,他一路上故意不準通報,一直進了宮門,悄悄潛入葉姝的寢殿,卻發現葉姝不在。
「姝兒去哪了?」赫蘭墨問秋韻,氣息微促,武功高強如他,就算策馬如飛一路不歇也不至於氣喘吁吁,應該是心情激動所致。
秋韻也知他急於見到葉姝:「她去找董尚服學化妝,要不奴婢去把她叫回來?」
「不不,不必了。」赫蘭墨抬手阻止,「我正好去洗一洗,一路馬不停蹄,出了一身臭汗。」
秋韻抬首看了赫蘭墨一眼,見他滿面塵埃被汗水沖成道道污跡,不由笑道:「也好,奴婢去叫人伺候你沐浴。」
赫蘭墨洗浴完回到寢殿,葉姝還未回來,秋韻便道:「奴婢去把她叫回來吧。」
赫蘭墨微斂眉峰想了一瞬,吩咐道:「秋姑,你別告訴她我來了,我想給她一個驚喜。」
「奴婢知道了!」秋韻喜之不盡地奔了出去。
赫蘭墨又叮囑了殿外的狼衛和侍女,不許告訴可賀敦他到了。
故而,葉姝走回昭陽殿時未發現任何異常,她站在暮色凄迷的庭院,望著夏日久久不落的夕陽在花木間閃耀著細細碎碎的金光,心想:阿墨哥哥不會來了……
失望之餘,腦海里浮現出阿奎清風玉露般的俊秀容顏。
至少阿奎記得我的生辰,為了給我送禮物特意趕來。
想到阿奎,姝兒寂寞凄涼的心溫暖起來。
「師傅,別忘了我送你的禮物在那件寶藍色牡丹紋大袖衫的袖袋裡,很別緻的禮……」
她快步入殿,正想找個理由不讓秋韻進來,秋韻自己走開了,葉姝暗自慶幸,一踏進寢殿就將門從裡面栓上。
然後激動萬分地奔向內殿的彩繪戧金纏枝蓮龍紋大衣櫃,打開衣櫃,裡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套套光彩絢爛的錦衣華服。
葉姝一陣亂翻亂扯,錦繡綢緞如一片片艷麗的雲霞飄落於地,葉姝終於找到那件寶藍色牡丹紋大袖衫,伸手到袖袋裡一摸,摸出一個四寸見方的小錦盒。
她剛想打開看,突然眼角餘光從青銅雕鳳梳妝鏡中看見一道高大俊偉的身影。
「阿墨哥哥?!」葉姝發出一聲震驚的尖叫,手裡錦盒掉落在地上,裡面的東西滾了出來,正好滾到赫蘭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