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父親
茶葉在水中浮沉,恰如人生。淺白色的水霧氤氳眼前,將眼前所見景物披上了一層朦朧的外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似一切皆為虛幻。
顧明繡的一張小臉埋在水霧之間,長睫微垂,掩去眸底思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凝視著在水中沉浮不止,沉默不語。
沈青青說了半晌,見面前人只顧著自己發獃,也不理會自己,索性伸手敲了敲桌面,微微提高聲音:「明綉,明綉?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我聽了。」顧明綉斂眸,抬首淡淡瞧了她一眼,嗓音含著三分笑意,「你說的話,我我都聽見了。」
沈青青秀眉輕挑,饒有興趣的問她:「哦?那你說來聽聽,我方才都說了些什麼。」
前一世所見的沈青青是個冷漠而清高的姑娘,不屑與人虛以為蛇,雖是會參與那些小姐家的聚會,卻鮮少同人玩樂,亦不同人多交談。在崇明寺初見於她,幾語交談便知曉沈青青性格直率,然到底有幾分高傲。
現下看來,這位沈小姐對待自己相親的「好友」,卻是頗為可愛熱情,反而有幾分小女兒的模樣。顧明綉畢竟是活過幾十年的人,是後宮殺伐果決的顧皇后,心性並不能真同孩童一般。
對待顧老夫人亦或是安離之時,她尚能重拾幾分孩童性子露出撒嬌親熱姿態,或於真心,或於做戲。然面對沈青青這類同齡人,反倒是真做不出那些模樣。
指腹摩挲瓷杯紋路,顧明綉嘆了口氣,沒有理會於她。她攏了攏斗篷的系帶:「倚瀾園的規矩放在那裡,想來是不會多給你一張帖子的。」
「梅花帖我若是要不找,那要來一張入貼應該是不成問題的。」沈青青撇了撇嘴,眉間不自覺帶上幾分得意,「他既是請我去擺一擺那棋譜的,便應當有請人的模樣。」
瞧著沈青青的模樣,顧明綉心中暗自發笑。沈青青在第二年便得了梅花帖,此後收到的便一直是梅花帖,放眼整個陽州,能得梅花帖的總也不過七人,故而這位沈小姐倒是真忽略了梅花帖的稀罕。
沈青青搖了搖頭,輕哼一聲:「況且你原是這棋下的便比我好,這消息本是我傳出去的,整個陽州誰人不知?請你一張梅花帖不應當么,若是實在不行,我便將自己的給你就是了。」
不待顧明綉回話,沈青青又接著道:「況且得了入貼便有的顧長歌暗自咬牙妒恨了。」她轉眼去看顧明綉,語氣中便帶了微微擔憂,「怕只怕,你必然是不得安生了。」
「原本也不得安生,又何必在意。」顧明綉淡淡道。
沈青青點了點頭:「也是,你不在意就好。」她晃了晃手中的杯子,饒有興趣的看著擺了幾疊糕點的桌上,「你既然知道是我約你,為何今日不擺棋來?」
「我便是知道是你約我,故而不擺。」顧明綉抬眸瞧她,微微掠過几絲笑意。
沈青青笑著瞧她,二人對視一眼,皆心中明了。
待二人回府之時已近日落。馬車在顧府門口停下,沉香提著籃子先行下車,墨竹扶著顧明綉下車。馬夫駕著車便駛向後院,顧明綉方踏入門口,便見一個嬤嬤迎了上來。
是董清身旁的周嬤嬤。
周嬤嬤的臉生的十分刻薄,笑起來時十足一副諂媚相。她急匆匆的迎了上來,對著顧明綉行了個禮,笑吟吟道:「哎呀四小姐你可算回來了,老奴等你許久了。」
周嬤嬤原是顧老夫人的丫鬟,後來被派給董清。在董清身邊服侍許久,逐漸便被董清給收買了,本來也算是個十分知分寸的人,如今是越發是沒有規矩。
安離死前受盡羞辱,未曾沒有這個嬤嬤的功勞在裡頭。她跟董清不和,安離死後多次吵得翻天覆地,周嬤嬤陪著董清不少插話,添油加醋的給她添堵。
周嬤嬤笑著行了禮,抬起頭正要說什麼時,冷不丁對上顧明綉一雙漆黑的眸子。那雙明亮的眸子沒有半分笑意,漆黑的沉靜色,甚至帶了幾分寒意,冰冷冷的盯著她,似乎要扒了她這個人的皮一般。
周嬤嬤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慌亂的垂下頭,也忘記了要說什麼。
顧明綉淡淡道:「嬤嬤在這裡等我,是有什麼吩咐么?」
不敢抬起頭再去看那雙眼睛,周嬤嬤只是低著頭賠笑道:「哪裡敢吩咐四小姐,這話真是折煞老奴了。是老爺回來了,五小姐也好多了,清夫人說是今晚吃一頓團圓飯呢,這不是讓老奴在這裡等著四小姐,待四小姐去換身衣服,便去正廳里用飯。」
顧明綉沒有動,只是輕輕笑了一聲。
那笑聲極短極輕,硬生生讓周嬤嬤覺得肉皮發麻。
顧明綉冷冷的看著她,緩緩開口:「清夫人?這院子中,我怎麼不記得還有一個清夫人呢?」
周嬤嬤頓時冷汗直流,雙腿一軟跪了下來:「老奴、老奴年紀大了,說錯了….」
安離常年不在,她們這些稍微貼身的也把董清當成了正經夫人。顧青元本就有意扶正董清,雖然還未曾上譜,口頭上卻是許了話了。但到底還沒正經辦禮,追究下來便是她們這些下人的錯。
「沉香,你先回院子。」顧明綉淡淡道,目光掃過底下跪著的老奴,「這個人一併帶回去,為仆不寧,不敬主母,該怎麼處置便怎麼處置。」
「四小姐,四小姐!」周嬤嬤頓時慌了,抬起頭死死看著顧明綉,「老奴是清姨娘的人——」
「我知道你是清姨娘的人。」顧明綉淡淡打斷她的話,唇角微微勾出幾分笑意,無端端讓周嬤嬤心下恐懼更勝,「所以我才能處置你,我想…姨娘應該不會同我計較的。」
說到底,她是一個姨娘的僕人,但是顧明綉卻是真真實實的顧府嫡小姐。
處置一個姨娘的下人,她的確是有這個權利。
周嬤嬤的神色慌張,動嘴正要說話,沉香前走一步,伸手在周嬤嬤身上點了幾下。周嬤嬤頓時全身一軟,說不出話來。不再看周嬤嬤一眼,顧明綉轉身往正廳而去。
方走了一步,顧明綉又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轉頭吩咐沉香:「回去同繆蘭說一聲,準備些晚飯。」墨竹跟沉香都是一怔,顧明綉漫不經心的彎了唇角,「想來這頓晚飯,該是一點也吃不下的。」
說罷,轉身便走了。
墨竹扶著她:「姑娘,我們不回去換衣服么?」
「想來父親等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顧明綉淡淡道。
董清哪有那麼好心,她做事一向以穩重為先。顧明綉出門之前是通知過馬房準備的,董清卻沒有派人提前同她說一聲,任她晚到,還派了嬤嬤請她先去換衣服。
如同顧明綉所想,待她到達正廳時,顧青元正在同顧長歌說話,父慈女孝的好氛圍。見顧明綉緩步他進門,顧青元的臉色旋即沉了下去,將手重重一拍:「一點規矩也沒有,教所有人等你一人!」
安離見她回來,著急的便只握住她的手,想看看凍著沒有。手中的一雙小手柔弱無骨,冰涼無比。不待安離說話,便只聽見顧青元怒氣沖沖的質問,安離怔了怔,抬頭看著顧明綉,便見女兒對著自己寬慰的笑了笑。
「母親。」顧明綉笑著握著安離伸出來的手,目光沒有看顧青元,語氣便淡了,「四娘來遲了,是四娘的不是。」
「你這是什麼態度?」顧青元見她看也不看自己,不由得火氣更怒。
轉頭將目光落在顧青元身上,顧明繡的笑靨越發淡了:「父親,四娘回來了。」
被她那雙眼睛一瞧,顧青元莫名覺得心虛。他一頓,片刻后惱怒升上心間,轉過頭道:「一回府便鬧得不可開交,今日又跑出去拋頭露面,此刻才回家,哪有一點大家小姐的樣子?!真是丟臉!」
見狀,顧長歌旋即笑著開口:「父親,四妹妹今日有約,本在陽州便沒什麼知心的好友,不好拂了人家的情誼,怨不得她。」
「她不懂規矩,便學著點規矩。」顧青元冷冷道,轉頭看顧長歌時,語氣便溫和了些,「長歌,你莫要護著她。她既然回來了,便該知道自己做些什麼,不該做些什麼,這裡可不是寺廟。」
安離握緊了顧明繡的手,沒有說話。
董清連忙喚婢子上菜,柔聲道:「好了老爺,夫人跟四娘好不容易才回來,總是一家團聚了,大家和和氣氣吃頓飯。況且四娘還小,教習先生已經到了,明日便能上課了。」
她張羅著顧明綉坐下,為顧青元布菜:「老爺,今晚準備了許多你愛吃的,快些吃吧,菜涼了便不好吃了。」
目光淡淡往桌上一掃,顧明綉微微一笑:哪裡是他們一家團聚,分明是董清顧青元他們才是一家。桌上那麼多道菜,全是顧青元跟顧長歌的口味,卻沒一樣安離愛吃的,甚至沒有幾樣顧明綉可以吃的。
安離瞧了瞧滿桌的菜,也是微微蹙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