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雙世寵愛(完)
林逸軒沒有想到的是,這根本不是聶瑤不願意說實話,而是她根本說不出實話。
當初,聶棠在教導她煉丹之術前,就曾跟她立下過誓約,聶瑤不能透露是她教給她丹術,也不能透露她教給她的所有丹方和秘訣。
在林逸軒撕破臉之前,她還在心裡笑聶棠可笑。
她這個愚蠢的表妹以為憑藉著這種爐鼎身份跟著清陵君,就能有出頭之日,實際上,清陵君就當她是個打雜種地的罷了。
而她不知道林丹師正在找那位神秘丹師,僅有的一次翻身機會,就這樣被她這樣硬生生給浪費了。
如今回想起來,聶瑤恨不能讓時光倒流,然後殺死那個愚蠢的自己。
她都幹了什麼?!
她頂替了聶棠的身份,還沒得意多久,她的師父就原形畢露,可她偏偏又受制於當初的誓約,沒有辦法把聶棠給供出來。
她是為了給聶棠頂罪才落到這個地步的!
她什麼都沒有得到,什麼好處都沒有,卻要生生為她受罪,她不服氣!
可不管她怎麼張大嘴,想要把這些話嘶吼出來,她都沒有辦法,因為她的嘴裡,根本說不出「聶棠」兩個字。
甚至,當林逸軒不耐煩至極,開始搜魂,他所能看到的記憶都被篡改過的。
在她還擁有最後一絲清明記憶的時刻,她模模糊糊地看見了林逸軒的背後突然升騰起了一個黑色人影。
那道黑影長相很像……魔,是魔修!
在那之後,她就全然人世不知了。
……
沈陵宜以為,他雖然沒有當場跟林逸軒撕破臉,但是也和撕破臉差不多了,稍微有點自知之明的人,也不會再自討沒趣。
結果,林逸軒就是這樣不走尋常路,他甚至還親自帶了新近煉製的丹藥,上門跟他探討劍術。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丹師,跟他談劍術?
不是他看不起人,而是一個丹師跑到一個劍修面前指點江山,那也未免太可笑了。
沈陵宜嘲諷道:「林丹師,你這是覺得丹修沒出路了,想另闢蹊徑,還是覺得自己已經劍心穩固,想來惠澤一下我們大家?」
林逸軒硬是坐得四平八穩,應答得面不改色:「不過是互相探討罷了。」
奚融藏在他的背後,再次考量面前這具「新身體」,他能奪舍的機會不多,不可能隨隨便便挑一個用上。
如果能看到好的就奪舍,以後不好用了再換第二個,他就不至於一直都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了。
「他已經修行出了劍骨,很好……就是身上的劍氣有點收不住,太過凌厲,極剛易折。」奚融品頭論足,「資質很好,居然是天靈根還是火系的,還有他的體質——」
借氣還魂之命。
若是能奪舍成,這具身體就能夠跟他的魂魄完全契合,簡直就像專門為他準備的。
奚融命令道:「把你的那塊劍影石給他!」
林逸軒頓時一愣,下意識回應:「可是前輩……」
這劍影石是他的收藏品當中價值最高的東西,裡面記錄一位劍修大能全盛時期又拼進全力的一招劍術。
「給他!」奚融不耐煩道,「劍影石被你拿在手中,就永無見光之日,可是到了他的手上卻不同,他一定能夠領悟裡面的劍意!」
「前輩……」
「怎麼,你當初可是跟我立過心魔誓的。我幫助你提升修為,助你進入金丹期,但凡我給你的,都可以隨時收回!」奚融的語氣變得陰惻惻的,「你確定……要違逆我的意思?」
林逸軒只得對沈陵宜說道:「其實在下過去曾也想成為劍修,可惜天賦不足,就這樣耽擱了。倒是這些年收藏了一塊劍影石,還以為會就此爛在自己手裡。」
「我觀清陵君劍心穩固,正是那個適合的人選。寶劍贈英雄,這劍影石理當屬於清陵君才是。」
他嘴上說的大方,可是心如刀絞,幾近於強顏歡笑。
林逸軒不是劍修,不修劍術,可是萬界歸宗的掌門是個劍修,他為何不拿劍影石去討好掌門,反而要送給這個對他大肆嘲諷的清陵君?
白白送出這份厚禮,實在是太讓他心痛了。
沈陵宜見他嘴上說寶劍贈英雄,可臉上那心痛的表情都呼之欲出了,便十分耿直地提議:「林丹師若是捨不得,又何必勉強?劍影石有多珍貴,你我都知道,我現在就快要迎娶道侶,也拿不出同樣價值的東西來換,還是算了吧。」
奚融敏銳地抓住了關鍵:「道侶?他要迎娶道侶?快問他這道侶是誰?」
從這一刻開始,奚融已經把沈陵宜看作所有物,他要娶道侶,他自然也要評判一番。
林逸軒不情不願地拱了拱手:「正好撞上清陵君結道侶,這劍影石就當做大婚的賀禮吧,就不要再推辭了。不知在下可否冒昧多問一句,清陵君所說的迎娶道侶,不知這個……道侶是誰?」
……
清陵君就要結道侶的消息早已在小範圍內傳播開來了。
當萬界歸宗幾個時常在一塊兒切磋的劍修都被他拷問了如下問題:「結道侶需要準備什麼?」
「不需要聘禮嗎?」
「沒有聘禮,總得有信物吧?」
劍修們都醉了:「你又沒道侶,就不要問這種深奧的問題了好嗎?」
沈陵宜平靜中帶著三分得意,還有一分微不可覺的炫耀:「我有道侶了,剛有的。」
眾劍修差點把眼珠子都瞪出來:「誰啊,眼光這麼差——不對,是誰眼光如此獨到,居然還跳你這個坑。」
等到他們知道那個膽大包天敢於跳坑的女修就是聶棠,立刻就變了張臉:「嫂子畫的符賣嗎?」
「肥水不流外人田,嫂子畫的符就賣給我好了!」
「滾開,你這麼窮,買得起符嗎?別到時候死皮賴臉賣身……」
沈陵宜見問了半天,沒一個人能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還答非所問,變成想要從聶棠那裡買符,便哼了一聲:「算了,問你們也是白問,注孤身的命。」
一眾「注孤身」的劍修:「……」
所以在劍修的小群體當中,聶棠即將成為他的道侶的消息也傳開了。
而虞清瑤也很快知道了。
她這一下已經不是在醋海中翻騰,而是直接掉進醋缸里,又氣又惱。
聶棠這種身份低賤的凡人,不過才短短三個月,就能夠得到師兄「結為道侶」的親口承諾,為什麼她就不行?
論出身,她完勝聶棠這粗鄙的凡人;論樣貌與身段,她也不比她差了什麼;論資質,她跟聶棠一樣都是雙靈根,她是木火雙靈根。
恰好沈陵宜就是火靈根的,他們有一個火系靈根相同,木又能助火,以後成為道侶,正是相輔相成,互相成就。
而聶棠卻是金水雙靈根,水是克火的,火又克金,兩個靈根都跟沈陵宜互相克制,他們在一起除了互相拖對方的後腿就沒有意義了。
所以,憑什麼聶棠可以,而她就不行?
……
聶棠剛從華物堂出來,迎頭就撞上了虞清瑤。
她握著手上的儲物戒指,眼神微微一閃,笑著打了一聲招呼:「虞師姐。」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聶棠在她的心裡向來都是一個比她表姐要識時務得多的女人,另外還有點獃頭獃腦,不理俗務。
可是現在?
就憑她能在三個月就哄得師兄屈尊同她結為道侶的手段,可見所有的表象都是她裝出來的!
虞清瑤抬起下巴,重重地哼了一聲,把手上的瑤琴朝她面前一推:「我們去演武台。」
聶棠微微一挑眉:「虞師姐……」
「不敢去?你就這點膽量?」虞清瑤譏諷道,「我是築基,你也是築基,有什麼好不敢的?莫非你的修為都是虛的,是師兄給你硬堆上去的?」
演武台是內門弟子下戰帖比斗的地方,好處就是公平。
每一個演武台都布滿了結界,每次就只能進兩個人,只能單打獨鬥,不能找人來群毆,一旦其中一方落敗,結界就會自動把落敗的一方先行傳送出去,不會造成死亡。
聶棠伸手按在她的瑤琴上,琴弦微微一顫,還沒發出聲響又被她再次按住。
聶棠湊近虞清瑤耳邊,輕聲道:「虞師姐之邀,莫敢不從。只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你真要找人出氣難道不該去找清陵君?」
讓她醋海翻騰的人是清陵君,不給她好臉色的也是清陵君,與其打她,還不如去打清陵君。
虞清瑤一愣,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我就是要找你,別廢話,趕緊跟我走!」
虞清瑤原本還擔心聶棠中途給師兄通風報信,一路腳步生風,連拖帶拉著把她塞進演武台。
結果一進演武台,這才發覺她根本就沒有報信的想法,還從儲物戒指里抽出了一疊符紙和一支符筆,筆走游龍,當著她的面在符紙上寫寫畫畫。
虞清瑤知道她是符修,也知道符修動作都非常慢。
符修比斗,首先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先站穩了,然後抽出符紙符筆開始畫符,中途還不能被打斷,一旦被打斷了,就是聚氣失敗,反正特別的磨嘰。
她不知道這在很久遠之後的現代,有了一個新辭彙,能夠形象生活地形容符修這種磨嘰的行為:讀條時間太長。
聶棠現在就處於無限讀條的時間。
虞清瑤抱著瑤琴,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聶棠畫完半張符,抬起頭來詫異道:「你不動手嗎?」
虞清瑤:「……有病。」
真的有病,她好心讓她先準備,結果她還嫌棄她不動手。
她一撥瑤琴,琴弦立刻幻化出成百上千根鋒利的細針,那些針看似不存在威脅,可是幾百根幾千根形影相隨,如跗骨之疽……
……
虞清瑤是完全不避眾人耳目,直接把聶棠給拉進演武台,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了。
虞清瑤對付膽敢接近清陵君的女修一般有三種手段:第一招,百般嘲諷,讓你認清事實,比如她對付聶瑤,直接給人家改了個可笑的名字;第二招,威壓壓制,讓你醜態百出,可惜聶棠是跟她一個境界,威壓也沒什麼用了;第三招,用實力徹底打垮對方。
比如現在。
雖說她們兩位女修都是築基,可此築基非彼築基,聶棠就算再逆天,也不過剛剛從鍊氣期爬上來,能把境界穩固住就很強了,而聶瑤已經踏入築基期三四十年,她們兩個人的實力就像是成年人吊打剛學會走路的孩童。
而聶棠就是那個才剛學會走路的孩童。還有,她才十六歲,放在凡間,她這個年紀都可以嫁人了,可是在修真界,她真的就像個嬰兒。
……虞清瑤可是要比她年長好幾十歲啊,她這是準備吊打「嬰兒」出口惡氣嗎?
眾內門弟子有狗腿的,立刻就給清陵君通風報信:一個是他的嫡親師妹,一個是他家種過地的爐鼎,不知道他更心疼哪一個?
結果清陵君漠然地看了那個通風報信的弟子一眼:「就隨她們去吧。」
虞清瑤是他母親的徒弟,天分是有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夫。而聶棠是怎麼努力的,他都看在眼裡,更不必說她們本就資質相當,不存在先天差距。
但是別的內門弟子可不像他那樣想,只覺得這回聶棠一定要吃虧。
他們翹首以盼在演武台下,等待著聶棠第一個被傳送出來。
大約只過了半盞茶時間,演武台上的結界發出了銀光——這就說明,比試已經結束了。
眾弟子面面相覷:「這也太快了吧?」
「……可不是?」
「所以說,到底是誰贏了,這應該是一方壓著一方打吧?」
「那還用問,當然是那個醋罐子虞清瑤。只要再等個五年十年的,勝負就很難說了,到底還是太心急了。」
「換了你,你能不飄嗎?看看那雷劫,還三個月築基,就算是清陵君當時也不止三個月吧?」
話音剛落,一道人影先行出現在了眾人面前,居然是虞清瑤,她髮髻散亂,手上瑤琴的琴弦全部斷裂,無精打采地耷拉在她的手邊。
眾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她的身上,令她又羞又氣,用袖子遮住半面,一跺腳就往前沖:「滾開!全部都給我滾開!」
內門弟子們都震驚了:「……贏的是聶道友?!」
半盞茶功夫?
她還是個符修?
而這個時候,第二道銀光閃現,聶棠從演武台上被傳送了出來。
她衣衫整潔,頭髮一絲不亂,右手握著一支符筆,左手拿著一疊符紙,一點都不像剛剛參與了一場比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就坐在洞府里畫符呢。
聶棠舉起了手上完整的、但是還沒來得及用出去的符篆,突然道:「中品聚靈符,誰要?」
立刻就有反應迅速的內門弟子喊道:「一百個中品靈石!」
他一喊,別的內門弟子也反應過來,開始往上加價:「我出一百二十個!」
「一百二十這麼少?我出一百五十個,今後不管有多少張,我都給你包圓了!」
聶棠收完靈石,把神識伸進儲物戒指一探:很好,沒娘家人給她準備嫁妝也無所謂,她自己就能攢出來,現在……嫁妝也該湊得差不多了。
……
聶棠回到凌霄峰上的洞府,就見院子中擺著一疊小山高的賀禮。
而沈陵宜正拿著一塊通體漆黑的石頭,對著陽光翻來覆去仔細看。
沈陵宜見她回來,也沒多問,就伸過手牽住她:「這禮盒裡面都是些稀有靈藥,你要是喜歡就收下,不喜歡就退了。」
聶棠輕輕側過頭,用臉頰貼在了他的肩上,微笑道:「不管裡面是什麼,都是他人一片心意,收下便是了,也不用發愁如何回禮,我到時候煉些丹藥送去就是。」
她說話的語調向來輕柔,就像一位新婚不久同他撒嬌的溫柔小嬌妻。
沈陵宜在她光潔如玉的額上親吻了一下,低聲道:「嗯,都聽你的。」
聶棠又笑了,搖頭道:「不,是我該聽夫君的。夫君說什麼,我便聽什麼。」目光流轉,很快就定格在他手上那塊黑色石頭上,她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啊?」
「哦,這是林丹師送來的劍影石,說是給我當大婚賀禮。」沈陵宜皺著眉,「你死沒看見他送禮時那表情,愁眉苦臉,就像我拿著劍壓在他脖子上逼他拿出來的似的。」
聶棠倒是想嚴肅正經一點,不要笑出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的描述特別有畫面感,再聯想一下林逸軒那張道貌岸然的臉,就特別好笑。
她笑倒在他的肩頭,伸手去拿那塊劍影石:「讓我看看它有什麼特殊的——」
當她的手指接觸到那塊黑漆漆的劍影石時,雖然臉上還在笑,可是眼睛里的笑意已經熄滅了,變得冷冰冰。
她把玩著手上的劍影石,語調又輕又軟:「真是一件很貴重的大禮啊……」
她到底也曾是符修第一人,神識在現代和古代修真界兩端不斷切換而被歷練得愈加敏銳,她幾乎一下子就發現了這塊石頭的不對勁之處。
魔氣!這劍影石當中透著絲絲縷縷的魔氣!
對著這麼一塊暗藏殺機的劍影石,沈陵宜若是真的著手研究裡面的劍法,入魔那是遲早的事!
聶棠握著劍影石,朝他甜甜地笑:「陵宜,你能把這個送給我當聘禮嗎?」
沈陵宜:「……」
他倒是真想反問她一句,她是個符修要劍影石幹什麼?當小石頭擺著玩嗎?
可是看到她那雙亮閃閃的眼眸,他就卡殼了。
……反正,都是他的道侶了,用凡間的話來說,這就是他的媳婦,寵寵她不是應該的嗎?她也很難得才有在意的東西。
「……看你這麼喜歡,」沈陵宜摸了摸她的發頂,「那就送給你了。是你自己想要這種華而不實的聘禮,以後可不要後悔。」
聶棠抱住他的手臂,撒嬌似地搖晃了兩下:「對,這就是我自己喜歡的,保管不後悔。」
躲藏在劍影石里隨時準備化身劍神的奚融:「……」
如此珍貴的先人劍意,這小子就這樣豬油蒙了心一樣送給了這個根本不懂劍、連劍骨都沒修鍊出來的、軟趴趴的爐鼎,氣死老夫了!
色令智昏,簡直就是色令智昏、不堪大用的蠢材!
……
聶棠微笑著看著手上那塊漆黑黑的、平凡無奇的石頭。
她小心翼翼地把石頭放進了葯鼎里,先是加了一勺子滾燙的葯汁,然後又捧著一個小罐子,小心翼翼地揭開封泥,把罐子裡面青綠色的藥水倒進葯汁里。
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情緒。
誰敢害暗地裡害陵宜,她就弄死誰。就算弄不死,這次也得叫這個魔修活生生脫下兩層皮來。
她這些葯汁早在當初在山腳下種地的時候,就準備就緒了。
魔修有一點很麻煩,就是他們的肉體會消亡,但是元神能夠絲毫無損地出竅,繼續遊盪奪舍,一直都很能殺乾淨。
而後來,經過幾次征伐魔修的大戰,聶棠從一個最不起眼的內門弟子一躍而成最炙手可熱的元嬰修士,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她研究出了徹底消滅一個魔修的辦法。
她把這些藥水都倒入葯鼎里,又從儲物袋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隻寒玉盒子。她打開盒蓋,一朵火紅的小火苗立刻就從盒子里衝撞出來,想要奪路而逃。
聶棠早有準備,身後一揮,煉丹房裡就湧起了一股濕漉漉的水汽,那水汽如影隨形地糾纏著小火苗,把它逼近了葯鼎底下。
轟得一聲,整個葯鼎都陷入了灼熱的烈焰之中。
奚融早已感到不妙,可他在劍影石當中左突右撞,發覺自己已經被封死在裡面了,而很快,那些氣味古怪的葯汁也在葯鼎中沸騰起來,咕嚕咕嚕地冒著泡,開始不斷腐蝕著包裹在他魂魄外面的劍影石。
就這個時刻,他突然意識到,那個讓林逸軒忌憚異常的神秘丹師就是聶棠!
他們都被她無害的外表給騙了!
聶棠操控著丹火,加大火力開始炙烤葯鼎,整個丹方都瀰漫著青黑色的水汽,那氣味像腐化的樹葉,又像陳舊陰暗的泥沼,還有一股不詳的腥甜。
咔噠一聲,剛剛從木格子窗外面爬進來的小白虎聞到這股難聞的味道,一偏頭,立刻連著打了三個噴嚏。
聶棠聽見窗子的輕響,回過頭去,只見小白虎叼著一隻鮮紅的薔薇花,飛快地抖動著身上的絨毛。
她頓時笑了,走過去把小白虎抱了起來,輕聲道:「很難聞是不是?你身上的傷口就是這葯鼎裡面的魔修撕咬的,我現在正幫你報仇呢。」
小白虎抖了抖頭頂上圓圓的耳朵,小心地把掉在嘴裡的花朵放在她手上,還往前推了推,示意她趕緊接住。
聶棠笑著拿起了薔薇花,輕輕地別再衣袖上,又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好了,出去玩一會兒,這裡很快就結束了。」
小白虎被她送出了煉丹房,又不自禁地往邁了兩小步,它停留在原地,辛苦地伸長脖子看了這煙霧騰騰的煉丹房一會兒,奶聲奶氣地嗷嗚一聲,又邁了四條腿,狂奔去找沈陵宜。
沈陵宜剛練完劍,正在沐浴。
雖然說,修士到了一定境界,就能自發避塵,沐浴清洗都是多餘的舉動。
可他素來喜愛潔凈,尤其是現在,他都是要有道侶的男人了,怎麼能讓自己的道侶感覺到他身上有一點點汗味?
他要從水氣瀰漫的浴池中起身,突然嘩啦一聲,一隻白色毛團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沖了下來,四條腿不斷擺動,游到了他的面前。
沈陵宜一把提起毛都糾在一塊兒的小白虎,嫌棄極了:「誰讓你跑進來的?!」
這小崽子不過是被他借用了一下身體,又陰差陽錯地被聶棠救了一回,怎麼就老是跑到他這裡來,真是豈有此理!
小白虎划動四肢,可憐巴巴地耷拉著被水打濕的絨毛,張開嘴嗷嗚嗷嗚地叫喚。
沈陵宜越聽眉頭便皺得越緊,直接抓起邊上的衣物,隨便往身上一批,又隨手把前來通風報信的小白虎往後一扔,就朝著聶棠的丹方奔去。
嘩啦一聲,小白虎再次被扔進了水裡,這回還沒人撈它,它只能可憐兮兮地一邊划水一邊嗷嗷地叫喚。
……
眼見葯鼎抖動得越來越厲害,聶棠也不斷往葯鼎裡面注入靈氣,只要再灼燒半個時辰,她就能大功告成。
可是她忘記了一件事——她現在可不是上輩子那個元嬰大能,而是一個小築基,而這個魔修就算只剩下魂體,他的修為也是遠遠高於她的。
所以,她開始有點吃力,覺得快要壓不住這副葯鼎了。
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額頭滲出的汗水,又源源不斷地往葯鼎中加註靈氣,哪怕到了她的築基靈台都有些搖搖欲墜的地步了,她也沒有停手。
收起靈氣,放出魔修,和同歸於盡,她一定選擇後者,也只會選擇後者。
就在她強弩之末之際,外門突然響了一聲巨響,她這件煉丹房的門突然飛了出去,緊接著,牆壁也到了,她和正在不斷震動的葯鼎就露在了這晚風徐徐之中。
聶棠:「……你來了。」
真是來得太及時了!她要不是分不了神,也是要召喚沈陵宜的。
沈陵宜走到她身後,手掌按在她的背脊,言簡意賅:「怎麼辦?」
聶棠被他伸手貼在後背,一股更加充盈的靈氣立刻就重新匯聚在她的靈台之中。她笑著回答:「用真陽之火直接燒了。」
沈陵宜緩步朝著葯鼎走去,他手上的勾陳早已躍躍欲試,不斷地低聲鳴叫,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就當葯鼎被一股更加熾烈更加強悍的靈火包圍之後,勾陳也飛到了葯鼎上方,不斷地閃著嗜血的紅光。
就在葯鼎裂開了第一道縫隙,一道黑煙似的人影突然從縫隙里擠了出來,勾陳已經蓄勢待發,懸停在那道黑影之上了……
……
沈陵宜感覺自己做了一場漫長而又痛苦的夢。
在夢中,他沒有答應接下蕭長老送過來的爐鼎,他看到了聶棠,就只有十六歲模樣的聶棠,她不像別的少女那樣把擔心和憂慮的神情都掛在臉上,可是她的手指,始終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衣袖。
她的臉龐,沉浸在一片忽明忽暗的光影當中……
他聽見自己在說話:「……雙靈根?只想著這種歪門邪道,而不靠自己慢慢往上爬,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
他的語調如此傲慢。而少女只是逆來順受地低垂著天鵝一般的頸項,什麼話都沒有說。
然後她走了。
他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遠,心如刀絞,卻又無力阻止。
他明白就是自己的冷言冷語徹底割斷了他們的緣分。
原本,她應該是他的道侶的,是他在這個世上最愛的女人,是他想要捧在心間寵愛的女人。
後來有一日,林丹師上門來,贈給了他一塊試劍石。試劍石里有一位大能的一招劍意,這對於一個劍修來說,自然是擁有致命的吸引力。
更何況,那位林丹師跟他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他沒有來害他的理由。
而他的丹藥都是這位林丹師親手煉製的。
他接下了這塊劍影石,開始為裡面的劍意所著迷,他領悟得越多,也就入魔越深,等到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完全墮入魔道,來不及了……
那個引導他入魔的魔修奚融不斷在他的耳邊勸誘著:「你現在已然入魔,萬界歸宗容不下你,正道修士不能容你,不如就隨我回魔修的地盤,成為第一魔修?」
入魔之後,他的神智時常都是一片模糊,他的心也變成了一片空曠無邊的荒原,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心中唯有殺念。
可他還是掙扎著抓住了最後一線清明:他知道,什麼成為魔修都是騙人的,奚融本來就是為了奪舍他的身體,才會亂他的心智,他不能自亂陣腳。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就是死,也要拖著魔修同歸於盡!
就在他自爆的那一刻,他看見他那條只會偷奸耍滑、狗腿又啰嗦的龍寵少白幻化出了原型。
它的原型威風凜凜,是一條巨大的水系銀龍,它瞪著一雙琉璃色的龍眼,有眼淚不斷從它的眼眶中流淌下來,變成了冰柱。
他的洞府,連帶著他破碎的軀體,就這樣被冰封在一片冰藍色的世界之中……
……
聶棠突然睜開了雙眼,望著熟悉的天花板還有那盞很現代化的吸頂燈,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居然又從古代修真界回到了現代!
她氣惱地捶了一下床墊,她都已經騙得古代劍修版本的沈陵宜答應娶她為道侶了,可是她還沒享受一下結道侶的盛大儀式,在眾人艷羨的眼神下走過悠長肅穆的天梯,她就醒了!
功虧一簣!功虧一簣!就算她脾氣再好,她都很生氣!
她從床上下來,站在落地窗前,呼啦一聲,用力拉開了窗帘。
這個現代世界的街景很快就映入眼帘,樓下的街道上,依然燈火通明,車水馬龍。
這是一個跟古代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也是原本就該屬於她的這個世界。
她下床的動靜驚動了躺在床尾凳上假裝毛毯的小黃。小黃輕盈地從床尾凳上一躍而下,然後小心翼翼地用它毛絨絨的背脊蹭了蹭聶棠的腳踝。
聶棠被它打斷了思緒,又覺得為這點小事就生悶氣的自己實在好笑。
她彎下腰,把雪貂小黃抱在懷裡,蹭了蹭它毛絨絨的腦袋,突然自言自語:「這個世界,可以養虎崽嗎……?」
小黃立刻兇狠地朝她叫喚了起來:不可能,想都不想要!別說老虎崽子,就是貓崽子都不準養,你就只能養小黃!
……
沈陵宜比聶棠醒來的要晚。
他醒來的時候,被子亂七八糟地纏在他身上,大汗淋漓。
小白龍拖著它最近被聶棠喂得有點發福的身體跌跌撞撞飛了進來,哭唧唧道:「主人,主人!少白終於想起你上輩子是怎麼死的了!」
沈陵宜還沒來得及說話,小白龍就撲進了他的懷裡,啪嗒啪嗒地掉著眼淚,抽抽噎噎道:「主人……你真的死得好慘啊!」
沈陵宜嫌棄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小龍給拎到一旁,冷漠道:「不準哭,這輩子我還沒死呢,你哭什麼?」
小白龍用小龍爪拚命地抹著眼淚,可是這眼淚根本止都止不住。
它哭哭啼啼地回答:「對哦,我不哭,是沒什麼好哭的,少白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龍寵了,又回到了主人身邊。」
沈陵宜安靜地看著哭得停不下來的小白龍,最終還是伸手拍了拍它高貴的龍腦袋:「是啊,我們總會再見的。」
……
聶棠剛剛拉開門把手,正遇見了從機場回到家中的聶嫣然。她維持著捏著門把手的姿勢,跟母親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
聶嫣然是去參加金百花獎頒獎典禮,參加完后就直接打飛的回來了。
她先是看了看這大半夜還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女兒,再抬起手看了看手錶:很好,現在是凌晨兩點半。
於是她沒好氣地問:「三更半夜,跑哪裡去?」
聶棠幽幽地回答:「做了個夢,醒過來以後就睡不著了,出去跑跑步,跑累了再回來繼續睡。」
聶嫣然更沒好氣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三更半夜不睡覺出去夜跑!
她忍不住數落道:「別跑得太遠,看到新聞沒有?有女孩子出去夜跑被人謀財害命!」
小黃忍不住發出了一串幸災樂禍的叫聲:俗話說,一物降一物,聶棠這樣的黑心人類,就只有她老媽才能剋制得住!
當然,小黃可不覺得她會被人謀財害命,她能管住手腳,不去謀人家的財,害人家的命就不錯了!
聶嫣然眼神一閃,突然注意到了趴在女兒肩膀上的雪貂,她嫌棄地噫了一聲,問道:「這是什麼東西?白老鼠嗎?長得倒還挺大的,它掉不掉毛?掉毛的話你可不準讓它跑到我的房間來!」
小黃背上的那豐厚蓬鬆的毛呼得一下子全部炸開了!
誰是白老鼠?誰啊?什麼老鼠?!
小黃明明是充滿了靈性、顏值滿分的雪貂!
還沒等它對著聶嫣然亮出尖牙,聶棠就帶著它坐電梯下樓了。
她甚至還若有所思地揪了一把小黃背上的毛,沉思道:「你會脫毛嗎?應該會吧,動物都是會脫毛的。你已經是一隻成熟的雪貂了,我希望你自己學會打掃房間。」
小黃:「……」
小黃很無奈。小黃也很消沉。
可是上了賊船是下不去了,它只能接受眼前寂寞如雪的殘酷現實。
聶棠跑到樓下,還沒走幾步,突然就被人給一把拉進了濃密的樹影底下。
小黃一臉懵逼:「咔咔咔?」
聶棠媽媽是打算接過聶棠那第一烏鴉嘴的寶座,跨界進軍玄門?
聶棠倒是完全沒有掙扎,甚至還在對方把她拉進僻靜之所后,主動投懷送抱,軟綿綿地喚了一聲:「陵宜。」
沈陵宜在做了那麼一個夢之後,當然不可能睡得著,就打算過來等她,順便等天亮。誰知道她就自己下來了,這是不是意味著他們做了同樣的一個夢呢?
他把頭埋在她的頸窩,悶悶地說了一句:「古代的我就是一個混蛋。」
天子驕子又如何,怎麼能隨口輕賤貶低另一個人呢?
聶棠抱著他寬闊的肩膀,微笑道:「既然你有點印象了,那麼我是不是可以提補償條件了?」
沈陵宜悶聲不吭地點頭。
「那就補我一個婚禮吧。還有你當初說好的去國外旅行呢?我知道你們男人就是喜歡說好聽的話,等騙到手了就打算不認賬——」
聶棠還沒說完,突然眼前一黑,沈陵宜吻住了她的嘴唇。他只吻了一下,又分開一點距離,語氣急促:「棠棠,我愛你。」
他真的太喜歡她了,喜歡到,如何能夠容忍,在他不知道的時間裡,屬於他們的結局竟是錯過。
……
保安在門口打著瞌睡,他想起剛才被他放進門的那個大男生。
他記得他,知道他正和那位黑紅黑紅的聶姓女演員的女兒交往著,不知道是不是被棒打鴛鴦了,所以這麼晚了還要趕到心愛的女孩子的窗下。
他年輕的時候也有過這樣的荒唐和熱情,悄悄把一支帶著露水鮮花送到喜歡的女孩子的窗檯邊。
天光微白,正是這個城市最寂靜的時分,白天的熱鬧和深夜的喧囂,隱沒在這個世界的睡眠深處。
這就像是一場美麗的夢幻啊,伴著情人間的擁抱和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