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2章 內憂外患劫
姬詹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姑娘形單影隻、筋疲力竭,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從安國侯府的大門蹣跚而出,她的瞳孔中折射出火光的輝芒,她的耳朵里同樣有著馬蹄紛沓的轟響,她衣衫落魄、體無完膚,臉蛋上是被胡亂抹去的血痕,雙手就彷彿是從血窟窿里剛剛撈起來一般,這壓根就不似個活人,帶著深夜幽魂野鬼般微弱的氣息叫姬詹猝不及防。
而慕沉川呢,眼底明光的乍現,卻只是從口中喃喃著恍然的錯覺,原來——姬詹,才是謝非予的最後一條路。
是啊,慕沉川告訴祁昱修,她在等,等謝非予的後路,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夠猜到。
姬詹的驚詫遠比慕沉川來的震撼,不管是對於王城即將發生的事還是這幾個月來北魏滿朝上下的動蕩,十七殿下直到這時才明白這一路上究竟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詭異,是啊——西夜女帝轟然駕崩,王儲外戚奪權干政,這是何等危機的緊張局勢,而北魏呢,北魏何嘗不是處於水深火熱,銅門關面臨師徒相殘兵臨城下,十四州消息封鎖多少節度使心懷叵測不敢輕舉妄動,近在咫尺的瑜京數百清流命懸一線,而那處於水深火熱、風口浪尖的男人呢,謝非予偏要單槍匹馬獨闖禁宮,他到底是去贖罪亦或是,復仇,他究竟在等待一個如何的局面去破開這被烏雲遮蔽的姣姣明月才能逃出生天,還是——
他將自己的結局寫進了北魏的歷史,不,是寫進了北魏今夜的篇章和變革。
姬詹不光對於慕沉川所說的話震驚不已更多的是來自於這姑娘渾身上下的刀口傷痕和血跡斑斑,似乎自從他認識這位慕四小姐開始,她就未曾有過多少的好日子,哪一回不是雙手沾血、體無完膚,姬詹下意識的朝著燈火幽閉的安國侯府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唯獨一兩盞在寒風中搖曳的燈花還在孤零零的散發著遊魂般的星芒,他沒有選擇踏入一窺究竟——裡面早就是血流成河,慕沉川踩著血泊走出這扇門的那刻,早已經註定了歷史的輪轉——
她的身上背負的何止一兩條人命,哪一條都是千尊萬貴的身軀,慕沉川六親不認,對自己的兄弟姐妹從來不曾憐憫,所以當十七殿下聽聞這姑娘一刀斬下了自己二姐的頭顱時竟也覺得背後毛骨悚然。
慕依琴,聿王妃,不,是北魏太子妃,在姬詹的印象里何等溫柔言笑、優雅從容,可是那美麗的臉龐背後是一副惡毒醜陋的靈魂,姬詹不得不承認,男人是很容易被那等看似美貌聰慧又心善的女人所迷惑,而那樣的女人心狠手辣起來,也絕非常人所能想象。
姬旻聿的所作所為有多少是因為慕依琴,又或者是那太子妃在從中作梗、推波助瀾,姬詹很清楚。
慕沉川的腳步顯得無力虛晃,她直接拉扯過姬詹身後的高頭大馬翻身躍上,卻險些因為體力不支跌了個踉蹌,姬詹連忙伸手攙了她一把,那小姑娘不知在寒風中站了等了多久,她的臉頰被凍的通紅通紅,外襖早已卸去,單薄的長袍上因為浸透了血漬在深夜凝霜里被凍結了三寸,可想而知,她有多冷,但是慕沉川沒有吭聲,彷彿身體的感受她早就置之度外,她只是咬緊了牙根夾*緊了馬腹,踢腿揚鞭,朝著紫金宮門的方向馳去。
姬詹被甩在了後頭,他微微愣了下,今夜月色無光,趁著火把的光影他能分辨清那姑娘凌亂髮髻下的長發如同水墨一般的傾斜覆蓋在了她的後背,當年的小十七殿下站在烈烈寒風中,竟覺得眼前那瘦弱無比的小姑娘,身影強大又堅韌的無可比擬。
飛馳的馬蹄颯沓像極今夜黑雲覆蓋后那蒼穹的流星。
慕沉川的疑惑並不比姬詹少,可她此時無心開口,這一路的冷風嗆到了嗓子眼反惹得她不得不掩住鼻尖眼淚直趟,姬詹知她心有所系自是長話短說,唯獨提及了當初在謝非予一行人決定離開北魏王都前往江南休養時自己便收到了這位皇叔的書信,信中無表字、無署名更無落款,只簡簡單單九個字,合田制,送兵權,離泯州——
這幾個字姬詹反反覆復看了數遍,不是不明其意,而是太過分明。
合田休兵制乃是三十多年前由孝文大人上疏九五之尊提出的安民之策同時用以削弱剝奪藩王屬地和集兵之制的良策,奈何生不逢時,因當時十四州諸多藩王和節度使集權過重而怕削兵制會引起群憤而造成謀反忤逆之罪所以九五之尊斟酌數月並未採納,而是將此良策封於內閣更待良機,在此之後的數年裡,天子不斷的在旁敲側擊用以中央集權的控制,將十四州不少擁兵自重的藩屬下放,無不是在為了這份合田制打根基,而現在——恰到好處,謝非予是在告知姬詹,自他管轄處開始實行新政,逐步宜養生息、按甲休兵,然後——送兵權。
在謝非予離開王都的第二個月,姬詹已悄然聯合了魏凜和吳棋長大人將新政根據州府的實況進行調整后親自前往泯州固良、安桓等地查探民情以適當推行合田減稅制,將原擁兵自重的呼罕一族剷除並順藤摸瓜的竟牽連出了按衙節度使貪贓枉法之案,姬詹當時並沒有預料會如此輕易的將兵權交還給史中大人,如今想來,竟好似自己做了那人上人一手安排下的鋒銳利劍——謝非予定然早已察覺十四州中的貪污受賄,官權相護,但他卻從頭至尾沒有透露過半分,直到將一切原委交託姬詹來成就這少年殿下的英名。
而十七殿下,名義上經過一番舟車勞頓需要回到泯州好生修養一番卻在謝非予離開的第四個月,也沒有再回到自己的管轄之地。
慕沉川張了張口只抽到了一股子的寒氣,難怪,謝非予在前往銅門關的一路似總在關注著十四州的動向和北魏王都的動靜,原本慕沉川是以為他憂心姬旻聿會對自己的行蹤過多知悉或對十四州諸位大人下手卻不承想,那個時候,男人大約已經在告知琢磨姬詹的聲勢,小姑娘抿著唇角不知該嘆該笑——
那你——在哪裡?
慕沉川不多問別的,她對於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一針見血的很,姬詹離開了泯州卻沒有任何的風聲走漏,這是很奇怪的事,要想瞞住泯州的大小官員倒不難,難在怎麼才能讓人不發現他的任何行蹤。
「天怙城。」十七殿下老老實實的回答,眼角里還帶著沉穩的狡黠。
少年殿下的回答的確出人意料,哪怕是慕沉川也錯愕不已,這麼多月下來,姬詹竟然就這麼活生生大咧咧的留在天怙城?!
姬詹看著慕沉川錯愕的神色才覺得有兩分心安理得,佛爺的安排從來都叫人猝不及防也應接不暇,他當初並不知道謝非予暗中交給他的密事和他離開王都的用意是何,直到——數月之後,天怙城突然出兵西夜,那一刻,姬詹才恍然領悟到,謝非予將他留下的原因是因為,天下大亂。
男人早就算計到了一切,西夜有難,北魏自亂,而姬家,姬家——將要改寫歷史,然這段歷史,是被謝非予一步一步,一筆一劃所記載在史冊的。
姬詹必須要做這力挽狂瀾的人。
必須。
姬詹說到這裡的時候拳頭狠狠的一錘自己的馬鞍,胯*下的座駕低低的嘶鳴了聲,他看到慕沉川同樣凝重的神色,不知道該喟嘆還是應該為難——如今在深宮內院中的兩個男人,一個是自己的皇叔,一個是自己的皇侄,誰對誰錯,誰是誰非竟叫他也躊躇兩難,天人交戰!
姬旻聿論情倫理,都是堂堂正正的東宮,姬家對於謝非予的防範和敵意姬詹很清楚,站在姬旻聿的立場上說,東宮不想要除去謝非予這無可厚非,而站在自己皇叔的立場,謝家佛爺在北魏朝堂叱吒縱橫屹立多年不倒,見證了北魏兩代帝王的興衰,他也曾拋頭顱灑熱血,他也曾為北魏開疆闢土、彈盡竭慮,今日,即便這男人想要為自己的名譽而殊死一搏,也是理所當然,他姬詹——姬詹本就是個想要跳脫了一切皇家內鬥麻煩事的人卻被這男人又牽扯著回到了權力漩渦的中心。
不得不,拿出刀劍來相搏,否則,這北魏大亂、民不聊生,否則,這清流枉死,姬家蒙昧!
姬詹心頭有著千斤的重擔壓的他喘不過氣,尤其是這一場的內憂外患彷彿是逃不掉躲不開,又被佛爺親手設計的空前絕後的為難,他恨、他惱,他也怨憎、哀嘆,為這姬家的不堪,為男人的孤傲——才至走到了今天不可挽回的一步。
王城大道至禁城內院的路程並不長,但是每一個人的呼吸壓抑著冷風的狂肆囂張,所有人都緊繃著神經,因為無人知曉深宮內苑究竟會發生什麼變故,沒有人知道瑜京的數百清流是否能夠安然無恙,沒有人知道明日的曙光亮起,北魏將面臨何等巨變——這番天下大事,又該如何告知於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