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3章 江山有小雪
這番天下大事,又該如何告知於天下人。
就像如今那徒然大火衝天的宣政殿,洶湧火色不是燒灼在雕花木樑,而是燒灼在所有人的心頭,燙得人皮囊中的熱血都沸騰衝撞,可是渾身上下感覺不到一絲的燙熱,反而冰冷冰冷的貫徹了四肢百骸。
整個朝堂大殿成了汪洋火海,殿門早已坍塌過半根本容不得人靠近十丈之內,令人窒息的火舌翻湧著吞噬,試圖鑽入任何還有空氣涌動的縫隙,火花飛濺若是沾染到一星半點的易燃就立馬化成小團的星火灼延無法遏制。
「救火——還不快救火!」姬詹漲紅了臉怒喝著踹了一腳旁邊嚇得癱軟在地的小宮人,冬夜乾燥的冷風只會將火勢引燃的更加洶湧難停,西邊長廊上的藤花木也開始裊裊起了污濁的濃煙,很快——如果再不阻止這場火勢蔓延,很快,整個宣政殿的周圍也會一併遭殃。
明明只是頃刻間的事,從宮苑小道至宣政大殿,甚至連小半盞茶的時間都沒有的馬不停蹄,眼前呈現的早已是一座陷入深淵火海的赤炎熔爐。
所有人都只能震驚、只能膽寒、只能隔著這熾熱無比的火焰感受到內心裡的冰冷和絕望,任何人都休想衝進這與世隔絕的火海,而裡面的人也絕沒有任何活命的可能!
絕沒有。
高頭大馬似都被這熱烈的火勢給驚嚇到了,它們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焦灼的踩踏著馬蹄在原地不斷來回挪動,烏黑眼瞳里映照出的火舌攀附著原本雄偉的大殿,它們正吞噬著屋檐的獸角金鑾,將輝煌變成炙熱喧囂的風中呼嘯。
「啪嗒」,細碎的腳步聲清冽的落在耳邊,好似有什麼清風徒然掠過身側。
姬詹被眼前景象所震懾到的神志猛一清醒,他回神下意識的就一把抓住了身邊姑娘那纖細的手腕,細弱冰冷的感覺叫姬詹都不覺渾身一顫。
慕沉川的腕上除了黏膩的鮮血還有溝壑一般的傷口,少年殿下不知道那究竟是新傷亦或舊痕,他只看到那姑娘呆愣著雙目好似所有的神思都被這一場無法逃出生天的大火所抽去了靈魂,她的眼瞳里毫無光彩,有的是火舌無情和燥熱的鼓動。
呼啦呼啦——順著深夜濃雲下的北風貫徹全身。
「慕沉川你清醒一點!這麼大的火你誰也救不了!」觸到鞋履的火舌險些灼燒到了那姑娘毫無神志步伐下的衣裙,姬詹心頭一跳眼明手快忙將慕沉川往自己身後拽去,「你要是進去了也休想再活著出來!」
這麼大的火勢,裡面的人即便還沒有被燒死也已經被熏得無法支撐,救不得了!
救不得了!
慕沉川張了張口,她似乎對姬詹的話置若罔聞,緊繃的臉頰本就蒼白毫無血色,如今看來更像是三魂丟了七魄的死灰,她伸出手死死的掐住了姬詹同樣握著自己的五指,一點一點想要用最後的力量將他的鉗制剝離,她的力道不大,指甲卡進掌紋裡帶著些許的脆弱和徒勞,但是姬詹卻覺得那掐住自己手指的纖細的骨骼好似迸發出叫人無從抵抗的頑強力量,她做著無謂的反抗——明明知道無能為力,也不願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慕沉川震驚、震懾,隻字片語不言卻不甘不願,心存遺恨!
遺恨!
姬詹大喝喘著同樣令嗓子眼都乾澀的氣息,他狠狠一咬牙拽過身邊正提著水桶急急忙忙衝上前來的小宮人,那小太監被推到在地忙連滾帶爬的叫嚷著「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姬詹不聞不問而是搶下了小太監手中的水桶高高舉過頭頂「嘩啦」一下,將整桶冰冷的井水全然澆築在慕沉川的頭上。
連同呼吸都好像在這數九寒夜裡突然凝結。
井水澆透了那姑娘的全身,從髮髻到發梢順著臉頰頸項落進了前胸後背,隔著衣物都能感受到陣陣刺骨的寒意在一點點浸透皮膚將熱血化冰,洶湧化水。
慕沉川猛然倒抽一口氣,從嗓子眼裡斷斷續續的呢喃出了顫抖的字眼,水漬順著她的下頜和衣袖裙角不斷抖落:「謝非予……」她顫巍巍的輕輕道,一雙眼中好似終於有了流轉的神采卻一瞬不瞬的盯著那被大火貫穿的宣政殿——謝非予,還在這殿堂之中!
他還在大殿里!
她的腿腳動了下「啪嗒」踉蹌著險些跌坐在地,這姑娘如今渾身上下都在往下淌著冰冷的水珠子,這般數九寒天之下也許不消片刻都能化成小小的冰棱,慕沉川的雙唇不由自主的帶著寒顫,剛想要掙扎著站穩的身子已經被跟前的十七殿下惡狠狠往後一推搡,「呯」的,她重新跌坐回了地上,姬詹背著火光就似一道巨大的阻隔般站在慕沉川與汪洋宣政殿的中間——那姑娘現在神志不清,如果不是姬詹攔著興許已經不管不顧的要闖進這火海——
裡面的人早就成了白骨灰飛煙滅,姬詹又怎麼能忍心看著慕沉川大悲大徹之時而做出不可挽回的傻事?!
慕沉川其實看不清姬詹的表情,唯獨能看到的是他的身影在火色里影影綽綽,她的指甲彷彿被巨大難忍的悲痛所遏制死死的在地上不斷刮擦,想要通用疼痛來提醒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實,血絲從指縫裡滲透,撕裂的痛苦反而讓她更加清晰的意識到,眼前的火海都不是虛幻,它們熾熱,它們洶湧,它們將整座宣政殿頃刻銷毀也同樣在等待著下一個皇權「祭品」。
慕沉川因這樣的認知而感到不可置信又或者震驚不已連起身爬起來的力氣也化成了癱軟於渾身的戰慄,那張失神的臉上鑲嵌著空洞的雙眸,終於——終於緩緩的沁出了死不甘心的水漬。
眼淚啪嗒一下從臉頰上滴落下來,滾燙滾燙的,和渾身的冰冷形成了難以描摹的反差。
她扭過頭狠狠的閉上了眼卻感覺到那些濃煙熏得眼淚無法停駐。
姬詹輕輕踏上前一步,他看到慕沉川被熏紅的眼底,她一聲不吭隱忍著胸腔肺腑里的刺痛和焦灼,是因為——她很清楚在這紫金王城之中發生了什麼,那是一條殊途同歸的路,那是一條謝非予為自己和這北魏天下所擬好的篇章。
甚至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染指,和改變。
「就算皇叔還在裡面,你能怎麼辦,你能進去救他嗎?!」姬詹低低道,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心底里那複雜翻湧的情緒里隱藏的惋惜和痛楚,他也同樣有著震驚和不敢置信,謝非予和姬旻聿於整個北魏朝堂來說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在這宣政殿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駭人聽聞的皇家密事而最終,他們選擇的,竟會是一場破釜沉舟的同歸於盡!
姬詹覺得自己的眼眶乾澀卻泛著微癢,有什麼撞擊在胸口的情緒急欲宣洩無處隱藏,他仰起頭去看火舌好似在試圖啃咬吞噬蒼穹的濃雲,像高高撩撥起的金艷輝羽,如同鳳凰浴火重生時無人可及的星火帷幕,姬詹的舌*尖不由狠狠抵住了齒根,這姬家的天下若是還有一個人想要為謝非予鳴不平,那麼,除了他十七殿下,沒有第二人——那樣的流風倜儻、天姿自然,山河眉目彷彿都抵不過男人千江傾月的慵懶笑意,一轉眼他又能狂妄放肆、席風卷雨,那般鳳羽耀濯的人物豈能叫他輕易毀於皇家的陰謀論中,可偏偏,事與願違。
慕沉川的眼睛動了動,從無邊的黑暗寒冷中似捕獲一絲的溫熱光明——
慕沉川,就算皇叔沒有死,就算皇叔在裡面,你能救他嗎,你不能!
哪怕是我姬詹,也救不了他們任何一個!
十七殿下的話忽遠忽近,時而好像隔著遠山,時而好似帶著汪洋,慕沉川只覺得嘈雜又頭疼,有什麼轟隆的鳴響在頭頂的黑雲之巔陣陣涌動著靠近,她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也不要相信耳朵聽到的——
全都是謊話,全都是騙子!
用一場大火來成就的千秋帝業,用幾條人命來換所謂的清流太平——
這算是業果輪迴?!
這算是,死得其所嗎!
慕沉川捂上耳朵,她不要聽,也不要看,姬詹的話是非對錯都好,都不是她慕沉川在這一刻想要耳聞的,小姑娘咬著牙關死死憋著眼淚想要駁開十七殿下那些無情話語,可是她沒有半分的力氣去躲開姬詹的鉗制,少年干啞嘶吼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從任何一個可以鑽進來的縫隙里湧入——
慕沉川,求求你——清醒一些吧!
清醒一些!
如果姬旻聿走不出這座大殿,那麼謝非予也同樣不會踏出,他們都已經葬身火海了!
葬身火海。
慕沉川耳畔的喧囂、腦中的轟鳴漸漸變成了紛亂踏來的腳步,是啊,宮人們正在徒勞的打著井水試圖撲滅大火,水車咕嚕咕嚕的順著宮道碾壓,可是你難道不曾瞧見,宣政殿的大火毫無減弱的跡象,似乎在這北風凜冽呼嘯的深夜中,它更加的狂妄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