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5章 風雪不止聲
姬詹恍然一怔,那姑娘因為錯手的力道而自己踉蹌著險些跌倒,姬詹的臉被打的歪去了一旁,嗓子里終於有了些許哽噎嗚咽的聲音,眼淚徒然洶湧的淌出了眼眶。
慕沉川不需要任何的責備,不需要任何的詰難,甚至連眼神里都沒有帶著那種慍怒憤恨的神采,只是這麼涼薄又冷情的一個耳光,就能讓姬詹明了她此刻緊閉的雙唇中無法言語的話。
謝非予不惜名譽性命所交託的江山社稷,是姬家的十七殿下可以拒絕、可以污衊、可以逃避,可以——拋棄的嗎?!
姬詹,你記清楚現在落出口的每一個字眼,你的選擇才是將謝非予打入萬劫不復深淵的原罪——
什麼是名正言順,什麼是正大光明,什麼叫做——如果應該有一個人做這北魏的江山主人,就應該是謝非予、應該是謝非予——
哈!
小十七,你至今莫都不明白,男人的初衷,男人的坦誠,男人的,百歲顧憂嗎。
姬詹一愣過後,眼淚竟嘩啦啦的淌落在自己冰冷臉頰的皮膚上,嗚咽的聲音漸漸變成了放聲大哭,就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失去了生命里唯一的信仰和依靠般的,嚎啕大哭。
十七殿下,那在無數的歲月磨礪里從一個青蔥少年成為能獨當一面的青年,可是在今夜的大火面前彷彿又回到了不知年時那些伶仃孤寂的驚慌失措中,他的縱情放聲令一旁的小宮人和身後那些黑甲鐵騎都舉手無措。
他們無法明白,姬詹,如今這天下大統的傳人,究竟為何痛心疾首。
十七殿下的眼淚鼻涕早就被抹在臂彎的黑甲之上,冰冷冰冷,他的眼睛被淚水模糊所見到的不過是一片荒誕的灼燒,這場毀滅帶走了北魏的最明銳的存在也同樣帶走了希冀和罪業,姬詹踉蹌著腳步想要從慕沉川的身邊抽離——論才智、論氣宇、論運籌帷幄機關算盡,他從來及不上謝非予的萬分之一,誰來告訴他,何德何能以他這般身份地位來讓群臣誠服!
少年郎蒼涼喟嘆一笑反而被小雪嗆到了嗓間尖銳的直喘抽氣。
慕沉川卻沒有動,她只是冷冷的看著那地位尊崇的殿下像個不成熟的孩童一般哭叫哀嚎,或者說逃避的掩飾:「那麼今夜,你又為何回都。」這不像是一個問句,也許只不過是一句講述給姬詹聽聞的陳敘,口吻里沒有一點的驚詫和波瀾,她與那些尖叫驚慌的宮人們不同,也與那些忠心耿耿一籌莫展的兵士不同,在慕沉川的眼睛里,你看不到一點明光更看不到姬詹的身影,唯有那片火光將人心化成死灰。
神色寂寂,點塵不驚。
姬詹的噎氣聲卻因這句話戛然而止。
與這聲音同樣覆蓋包裹住自己的,是慕沉川稍顯柔軟的掌心,輕輕的蹭在了姬詹的發頂,順著那冰涼輪廓的鎧甲一點點挪動到了他的掌心,她的五指並不溫暖,也不像那些所謂的名門貴女一般的嬌柔,慕沉川的指尖帶著血腥和無數的溝壑傷口,她緩緩的將姬詹的手心包裹,也同樣的,將洮符死死按壓在了少年人的掌中,目光里沒有那些明麗的鋒銳可是姬詹卻好似感受到了一股不容置疑和退卻的力量,任是他渾身都在顫抖然根本沒有任何的力量來撤回自己的雙手,就彷彿,這副身體、這雙手已不屬於自己。
好燙。
究竟是洮符在發燙,還是自己的心在發燙,亦或是身側的熊熊大火將他的皮膚都灼痛。
今夜,你又為何回都。
為天下、為蒼生,那都是謊話、都是騙局,大談空話的偽君子罷了,那麼——你是為了謝非予嗎?還是,選擇更私心一些,為了,這姬家皇族的內亂,為了,你自己呢。
姬詹——慕沉川的眼睛好像會說話,在她透過你的眼瞳看向你的內心時,好像會說話,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今夜的蒼穹漆黑濃雲籠罩根本毫無星光,可是,姬詹卻從那姑娘的眼瞳深處看到了一種燦爛又湛亮的輝芒,帶著堅毅又果決的退無可退,她的眼睛在告訴他——
宣政殿焚火縱業,姬詹,沒有人會再站在你的身後替你收拾那些糟糕的爛攤子,沒有人能夠站在你的身邊照顧你、輔佐你,姬詹,再也沒有那位翻雲覆雨、縱橫朝堂的北魏賢王了,從現在開始,十七殿下,你只有你自己了。
只有你自己。
姬詹從慕沉川的眼中看到了希望被磨滅的所有絕望,他的退縮還和掛在臉上的淚痕化成了青年心頭最後的軟肋,姬詹突得倉皇冷笑便能發覺,自己,才是那個比慕沉川更害怕接受謝非予浴火而匿的真相的人——沒有了北魏賢王,沒有了謝家皇叔,小十七從來只是一個紈絝子弟,他做著人前人後不學無術、遊手好閒的皇親國戚——又怎會有機遇來統領三軍、成就帝業!
慕沉川對於姬詹的退縮和進退兩難視若無睹,她似厭了、倦了、膩煩了:「做不到,呵——」她涼薄一笑,無言無謂,「做不到,那就去向你姬家的列祖列宗磕頭請罪去!」
猶豫不決,臨陣退縮,慕沉川訕笑了起來,那唇角勾勒出的弧度帶著不屑和冷漠,彷彿站在她跟前的不是什麼故交摯友,不是什麼天命所歸,而是一個與她無關無瓜葛的,萍水之人。
無力才無能,無能才卑微。
慕沉川的齒尖磨蹭出脊背的麻痹,若是謝非予的厚望所期是這般無能之輩,那麼又有何值得慕沉川為他費心費神,這大廈傾頹需力挽狂瀾之際,能救姬家的不是她慕四小姐,不是那北魏賢王,而是,姬詹。
姬詹,罷了。
少年手心的溫度撤離頓被寒霜雪花所浸透,那是慕沉川徒然抽回了指尖,姬詹低下頭看著自己還在發燙的掌心,慕沉川的腳步輕輕撤離他身邊的時候好像連所有的溫度也一併抽離,白色的小點子落在那姑娘的髮髻發梢,烏黑烏黑好似夜泉流淌時懶散凌亂的痕迹,小姑娘轉過頭看著那片火海正洶湧灼燒,火光在她的臉龐放肆映照,她的神志好似被這番焚燒的景象深深吸引住了,雪色冰冷消融,在臉龐化成了水漬,毫無知覺。
她就這麼看著雪花漫野,腳步下帶著兩分的蹣跚輕輕旋身就悄然的轉了一個圈,裙擺明明被水漬凍出了褶皺的痕迹,那些艷麗的綉絲已經淹沒了華彩而被塵土掩蓋,但是帶出的氣息流動卻好像是盛夏里絕艷綻放的山花一般明媚。
冬天,會落下雪子,雪花一點一點覆沒了所有的生機只要過了半夜就好像千萬的枝頭灑下了梨色暈染,很快,就會春暖花開,奼紫嫣紅——奼紫嫣紅啊,的確實惹得嬌花入人眼,可是,再也沒有那般鳳羽灼艷,金絲繚繞,慕沉川突然覺得——這世上的一切美景都彷彿過眼雲煙般令人頹然和無趣。
頹然、無趣。
乏陳可謂,了無生趣。
小雪飄落在她的眼睫,輕輕的墜感惹得她眼皮微微泛癢,那種觸動不光沾惹在皮膚也沾惹在心頭,一動,一痛。
「姬詹……」慕沉川突然出聲道,她的聲音低低的好像薄冰消融在烈焰熾情中,「你相信……枯骨會逢春嗎?」
這些片瓦和血色之下掩藏了多少的恩怨和屍骸,那些被深埋已久的陳釀會不會重新開出更加艷羨的花色,在墳冢上搖曳生姿。
「什麼?」姬詹抿著唇還來不及抹去眼角的淚痕,他沒有聽清楚或者,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在汪洋大火的面前,慕沉川從無法置信變得冷靜異常。
慕沉川伸出手看雪花慢慢落進煙塵里化為火舌狂肆,透過屋檐和獸角的火光四濺已經與濃雲天色連成一片,像極了那個晚上謝非予為她鋪張滿城的千萬不夜荷花燈,煙火在那瞬啟騰消融為星辰大海就好像,那是她一生之中見過的最美好的樣子,不,也許不是因為那萬家燈火何等絢爛而是,因為她身邊站著的人令她覺得完滿,覺得幸福,哈——慕沉川獃獃笑了起來,那是連姬詹都從未見過的幾近嫵媚溫柔又纏綿的意味。
雪花在她的發尾結成了白色小絨球,慕沉川不知想到了什麼抬手順了順耳畔那凌亂又沾滿了水漬后顯得骯髒的長發,一縷一縷,悄悄撫平,就彷彿在對著這片火海明光對鏡梳妝,臉上原本的血漬因為井水的沖刷被袖口擦去了污漬,她的眉眼微微彎了起來從嗓間傾吐出嘆息,就好似,她在等著見,意中人。
小姐,一定要漂漂亮亮的,小姐,可要將那些金枝玉葉都比下去呢——
鶯歌巧笑倩兮的話突然出現在耳畔,慕沉川的心頭觸動一跳,她突然對著這場汪洋火勢大笑了起來,小姑娘提起了裙擺,似是當真要去見她的心上人一樣,縱身就衝進了那片廢墟。
轟隆——幾乎在那瞬同時,宣政殿的門廊整個砸了下來將殿堂封閉,滾燙的熱氣一下子烘烤鋪面而來,驚得小宮人們尖叫著連連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