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經事

正經事

()金鶴亭什麼都敢沾,又在哪一方面都不過分,所以正是位五毒俱全的健康紳士。此刻他懶洋洋的歪在一張大羅漢床上,單手捏著簽子挑了煙膏,送到煙燈上面緩緩的轉著圈,燒出一長串連珠炮來。葉雪山半躺半坐的倚在對面,斜著眼睛看他燒煙。

「老弟才是真聰明。」金鶴亭慢悠悠的盯著火苗說道:「無論什麼買賣,看一眼就通竅。」

葉雪山懶洋洋的笑了一下:「什麼通竅,無非是借著大家兄的力量罷了。」

金鶴亭似笑非笑的眯了眼睛,彷彿要在鴉片煙的氣息中昏昏欲睡:「這正說明老弟是天生的有福氣,你看我金某人,怎麼就沒個做師長的哥哥來提攜呢?」

葉雪山把手伸進長袍口袋裡,一邊掏摸,一邊笑道:「憑著你我之間的交情,難道我有了好事,還能落下老兄你嗎?」說到這裡,他將一張折好的信箋遞向金鶴亭。金鶴亭顯然是有些狐疑,放了簽子接過信箋,展開一瞧,卻是發現上面寫著幾個數目字。

短暫的思索過後,他抬眼望向了葉雪山:「老弟的意思是……」

葉雪山很親熱的向他依靠過去,壓低聲音笑道:「金兄,難道你當真以為我姓葉的忘恩負義,要憑著兄長的勢力斷你財路嗎?」

金鶴亭立刻搖頭:「不不不,老弟誤會了,我絕無那方面的意思。」

黯淡燈光之下,葉雪山微微歪著腦袋,笑得意味深長:「你的意思,我不多問,我先把我的意思講明白。當初本來是我跟著你發財,這一點我不敢忘。但人都有個要好的心思,我也不例外。我不能永遠都隨著你金老闆,你金老闆也未必有耐心帶我一輩子;所以我自立門戶,也是遲早的事情。如今那一條路,你要是想走,我絕對繼續提供保護;你要是不想走,那我的煙土運到天津,對你就以這個價格出賣。是從我這裡買土合適,還是從熱河往回運土合適,你是聰明人,有賬自己算,我不再多說。」

金鶴亭慢條斯理的燒好了煙,然後把煙槍調轉向了葉雪山:「老弟,要不要來一口嘗嘗?這是波斯貨,也挺對味。」

葉雪山側身躺下來,扶著煙槍吸了一口,然後一邊呼出煙霧,一邊連連擺手:「煙酒我都不愛,我嘗不出好來,老兄自用。」

金鶴亭收回煙槍,一邊噴雲吐霧,一邊談起了各地煙土的好壞,講的頭頭是道,宛如行家。然而吸過兩個煙泡過後,他便推開煙槍,再不要了。葉雪山看在眼中,嘆在心裡,暗想做大事的人,真得有這麼一點自制力才行。

金鶴亭吸足了鴉片煙,又安安穩穩的喝了一杯熱茶。這回身心都舒泰了,他才側身面對葉雪山,開始出言進入正題。兩人竊竊私語的交談許久,末了達成協議,雙方都很滿意,於是起身之時,互相越發的友愛了,簡直如同親兄弟一般。

如此過了幾日,南方戰事愈演愈烈,海上交通受到影響,素日常見的印度煙土竟是驟然斷了蹤影。葉雪山趁此機會,狠狠的發了一筆橫財。錢是人的膽,葉雪山有了精氣神,一邊招兵買馬,一邊親自跑去熱河,跟著那大車隊伍走了一趟。夏末秋初,正是天氣火熱的時候,他平日舒服慣了,如今顛顛簸簸的成天坐在大騾子車上,當然難熬。千辛萬苦的回到家中,他攬鏡自照,就感覺自己又黑又瘦,實在是不怎麼好看。所幸他並非那種孤芳自賞的公子,只要能夠達成所願,黑點瘦點都不算問題。

他既掌握了生財之道,又是源源不斷的真在生財,手裡前所未有的寬綽起來,自然花銷也就更為驚人。他天生愛玩,可是先前因為拮据,連玩的時候都是別有用心,不能肆意痛快。如今好了,他無需再盯著旁人的錢包打小算盤,也無需再為了一點小利益去違心敷衍。他想和誰好,他就和誰好。

這日夜裡,他在朋友家中大推牌九,一個晚上就輸了八千塊。主人翁都有些穩不住了,覺得輸贏大的有些過分,然而葉雪山氣不長出、面不改色。他堅信朋友是可以玩出來的,所以賭品酒品全都要有,賭博傷財,飲酒傷神,全是要讓人露出真面目的舉動,不磊落不坦蕩是不可以的。

賭局散后,便是午夜時分。眾人前去餐廳吃了豐盛夜宵,有人見葉雪山彷彿興緻很高,便湊趣笑道:「葉大爺近來紅光滿面,財運一定很好。」

葉雪山正挑了一筷子雞絲麵往嘴裡送,聽了這話,就一口吞下熱面,然後言簡意賅的答道:「財運者,散財童子的運氣!」

此言一出,在座眾人會意,不禁一起哈哈哈。葉雪山也跟著發笑,又用筷子尖向前一指:「今天晚上我不順手,改天讓老李再邀一局。我就不信了,難道我還真是個散財童子不成?」

眾人見他還敢再玩,自然願意。由此開始談起了下一次賭局的時間地點,眾說紛紜,亂鬨哄的許久不停。好容易吃完了這一頓漫長的夜宵,主人翁又預備出了上等的鴉片煙,於是局面還不能散,一直鬧到天亮方休。

葉雪山本來不怕熬夜,可是自從瘦了幾斤之後,身體就像有了虧空似的,不像先前那樣健壯。出了大門坐上汽車,他自己抬手摸摸臉,就覺手心滾熱,面頰冰涼。他年輕不知累,可是明白這就是自己疲憊已極的徵狀了。

他閉上眼睛向後仰靠過去,同時抬手貼上冰涼的車窗玻璃。掌心熱烘烘的很是難受,讓他忽然想起了顧雄飛——顧雄飛愛握他的手,同樣也讓他難受。

當然,也有快樂的時候,不過不值一提,全當是黑暗裡的一場夢。

葉雪山一進家門,早起的僕人就迎上來了,陪著小心說道:「少爺,昨晚一位陳小姐給您打了兩個電話,聽著像是挺不高興的,急著找您呢。」

葉雪山知道那是陳美情,所以腳步不停,不假思索的徑自上安歇去了。陳美情的姿色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葉雪山已經懶得再伺候她。橫豎他有的是女朋友,長江後浪推前浪,身邊總不缺人就是了。

挺屍似的躺在床上,他睡了個亂七八糟,一會兒是夢見自己在推牌九,一會兒又夢見自己在跳舞,睡著比醒著還累。下午兩三點鐘,他真醒了,蓬著一頭亂髮坐起來,傻子似的又發了個半個鐘頭的呆。正是呆若木雞之時,安裝在走廊牆壁上的電話機忽然響了起來,僕人接了電話答應幾句,隨即就來敲響房門,召喚了他。

他傻頭傻腦的伸腿下床,東搖西晃的出門抄起話筒,開口一問,卻是手下的大夥計剛剛抵達天津,要找他報賬呢。

葉雪山吃夠了沒錢的苦,所以一聽說是自家生意上的正事,便立刻振作精神洗漱更衣,不許自己由著性子懶惰。他剛把自己收拾清楚,大夥計也到了。

大夥計姓林,今年能有個三十多歲,不老不小,小時候還在葉家幫過工,後來越長越大,越大越野,就不安分了。葉雪山只記得是自己的娘把他辭了出去,到底是為了什麼辭,那就沒人知道了,也許是因為他實在太不學好?

前塵往事,沒人願意再提。總之這林夥計混到而立之年,也沒混出什麼大名堂來,那天偶然在街上遇到了葉雪山,雙方一談,居然還很親切,葉雪山就將他招到了手下。而此人得了差事之後,宛如重生一般,居然開始懂得了要強,不辭辛苦的老實做事。對於生意上的事情,也是有一說一,從不順著葉雪山的性子胡亂恭維;葉雪山有時候倒覺得他才更像自己的大哥,縱算不像大哥,也像是家裡的近人。

雙手捧著一杯滾熱的咖啡,葉雪山心裡還迷糊著,可是表面上已經是相當的精神:「子森,好,這次回來的倒快。」

林子森穿著一身青布褲褂,人是體面人,一張容長臉總是颳得白白凈凈,因為個子高,所以微微的有些駝背。別人駝背顯著恭順,他駝背卻是另有一股意思,彷彿蓄勢要走,而且是快走。照理來講,他這個模樣絕不難看,做個夥計是綽綽有餘,然而興許是在街上混得久了,不知怎的,就是很像流氓,讓人見了便有些害怕。

「少爺,這迴路上走的順利,沒風沒雨。貨剛進天津,就被金先生的人接手帶走了,我們沒了責任,也就空手回來了。」

葉雪山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起身說道:「子森,別急著走,留下吃頓早飯。」

下午三點多鐘,葉家的早飯擺了上來,是雞湯餛飩和剛出爐的糖燒餅,還真是早飯的內容。葉雪山坐在首席,對著籃子里的燒餅審視良久,末了從中挑出最完美的一隻,送到嘴裡咬了一大口。

林子森也不見外,稀里呼嚕的連吃帶喝。待到飽足之後,他抓起雪白餐巾,滿頭滿臉的擦了把汗,然後對葉雪山說道:「少爺,那邊的兵,想和我們做點買賣。」

葉雪山把燒餅中間的糖心全吃光了,正對著留下的半圈餅邊猶豫,不知道是吃還是不吃:「什麼買賣?」

林子森答道:「賣槍。」

葉雪山怔了一下:「倒賣軍火?」

林子森點了點頭,又道:「要是別家的兵,我們當然沒顧慮;可這是北京大爺的部下,那……我就不敢做主了。」

葉雪山捏著餅邊,若有所思的問道:「咱們就算買下了槍,回來之後又能賣給誰呢?」

林子森思索著答道:「金先生肯定能要,金先生要是不要,我們自己留著也行。」

葉雪山把餅邊一扔,做了決定:「那就買!就算賣不出去,你們留著防身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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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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