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一)

新年(一)

()林子森用棉花團了一個小球,塞進了葉雪山的一側鼻孔之中。不過一轉眼的工夫,棉球被鮮血浸了個透;林子森彎腰一手托住葉雪山的後腦勺,一手將血淋淋的棉球取了出來。

葉雪山仰頭坐在沙發上,紅腫的半邊臉上,眼睛已經有些要睜不開。林子森又揉了個小棉球給他堵住鼻血,然後從僕人手中接過冷毛巾,輕輕敷到了葉雪山的鼻樑上。

「少爺怎麼不早叫人?」他低聲問道:「早點叫人,也不至於吃這麼大的虧。」

葉雪山只在方才對著顧雄飛激動了片刻,哭哭笑笑的有些失態;顧雄飛走後,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是個好脾氣的平靜模樣:「我沒想到他說打就打。他力氣大,一個嘴巴就把我打懵了。」

林子森沉默了一會兒,隨即又道:「沒想到那邊的大爺是這個脾氣,性格比老爺還暴躁。」

葉雪山嘴角疼痛,只能含糊著說話:「爹從來沒打過我,他後來是看不上娘了,但對我一直不壞。」

林子森撤了毛巾,用手指為他理了理頭髮:「少爺,鼻血流得太急,這麼著止不住,你得躺下。」

林子森自有一套止血方法,他讓葉雪山平躺在了地攤上。葉雪山顯然是很信任他,他說要躺,葉雪山就直挺挺的躺著不動,不過話還是要說的:「這回省事了,明天也不能出遠門了。賀占江那邊,年後再去!」

林子森蹲在一旁,凝視著葉雪山那張腫脹泛紅的小鬼臉子。葉雪山的相貌其實很不錯,尤其皮膚潔凈白皙,打扮的再潦草,也像是出淤泥而不染;但現在就全談不上了,顧雄飛幾巴掌把他打成了妖怪。

彷彿出於下意識,他忽然說了一句:「少爺受苦了。」

葉雪山仰面朝天的笑了一下,笑得很怪,因為半邊臉疼:「兩巴掌打出個一刀兩斷,也算值得。」

葉雪山躺了許久,終於止住了鼻血。林子森想要把他攔腰抱上去,可他不肯,自己爬起來往卧室走,一路走的磕磕絆絆,險些在梯上又摔一跤。林子森看的心驚,心想人已經被打成這樣了,再摔一下狠的,真有送命的危險。

於是他自作主張的攙扶了葉雪山,一直把人送到床上。伺候著葉雪山寬衣解帶躺安穩了,他壓制著好奇心沒有多問,只說:「少爺要是能睡,就早點睡。」

葉雪山點了點頭,本來沒到睡覺的時候,不過此刻真是「沒了人樣」,還是躲進被窩裡比較妥當。

待到林子森關燈離去之後,葉雪山一動不動的睜了眼睛,心裡亂鬨哄的像是在過火車,轟隆隆的一刻都不安寧。想起那張被顧雄飛撕了的支票,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怒。他是誠心誠意的想要把錢還出去——自從爹去世之後,第一年顧雄飛給了他八千多,第二年給了小兩萬,第三年就多了,六萬整,當然,他也落了個屁股疼。

屁股疼的事情,他不願去細想,只是隱隱的有些擔心,怕這筆債務將來會成為顧雄飛手中的把柄。想到顧雄飛頂風冒雪的來接自己去日本,他也感覺到了不可思議——對方就像愛上了自己似的。

不過他隨即就收了妄想。一隻手輕輕搭上紅腫面頰,他開始覺出了疼痛。爹沒打過他,娘打過,所以小時候一旦在外面花錢花出了大窟窿,他肯定就要去找爹。後來爹沒了,大哥的模樣舉止都和爹相似,他奓著膽子湊上前去伸手要錢,大哥就成了他的新靠山。

咧開嘴微微的吸進涼氣,他疼的睡不著覺,耳朵裡面一陣一陣的鳴響——不想了,反正他自認是對得起顧雄飛。他只是不想去日本,不算罪過,不該挨打。

葉雪山思及至此,決定睡覺,並且當真睡著了。

翌日清晨,他醒了過來,半邊面頰略略消了點腫,然而依舊「沒有人樣」,一側嘴角都吊了起來。

蓬頭垢面的坐在床上,他直著眼睛發了許久的呆,直到林子森推門走了進來。單腿跪到床上,林子森探身端詳了他的面孔:「我還以為今天能消腫。」

葉雪山終於真正清醒了,無可奈何的苦笑低頭:「我不禁打。」

林子森用手背在他臉上蹭了一下:「少爺臉皮嫩。」

葉雪山抬眼看他,忽然神情扭曲的一笑,感覺自己的日子還算不錯,手裡有錢,家裡有人。

毫無預兆的來了精神,他挪到床邊想要下去:「我又不是大姑娘,能嫩到哪裡?是他手粗力氣大,打家賊似的抽我,什麼東西!子森,今年我們兩個一起過年,我這模樣不便出門,你坐家裡汽車上街去,多置辦些年貨回來!」

林子森是個有眼色有主意的人,撿那新鮮熱鬧的年貨買了許多,在客廳地上擺成花花綠綠的一大片,果然哄得葉雪山十分歡喜。到了大年三十這天,葉公館內張燈結綵、喜氣洋洋;葉雪山也恢復了原貌,並且還提前剪了頭髮,周身穿戴得利利落落,比平日神氣了許多。

節日的氣氛是有了,然而節日的內容卻是匱乏,究其原因,還是因為葉家沒廚子,預備不出像樣的年夜飯,幾名本地僕人告假回家,更是顯得內空空蕩蕩。林子森見此情景,不禁問道:「少爺去年是怎麼過的?」

葉雪山想了想,然後答道:「去年我一個人在家,自己過的年。」

林子森笑了:「那不孤單嗎?」

葉雪山一聳肩膀:「大哥沒讓我去,我就沒敢登門。結果年後他打長途電話罵了我一頓,說我不把他放在眼裡。」

林子森聽到這裡,就不問了。親自動手把廚房收拾出來,他買回米面瓜菜,對葉雪山說道:「少爺要是不嫌棄,今年我給少爺做一頓飯。」

葉雪山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還不相信;哪知林子森挽起袖子洗了手,當真獨自進了廚房。葉雪山依然是沒留意,用糖盤子裝了許多瓜子花生送去院中門房——天冷,大黃狗如今就躲進了小門房裡站崗了。

大黃狗自從到了葉家,天天飽啖剩飯,葷腥很足,養得一身皮毛油光水滑。除了剩飯,它糖果也吃,汽水也喝,從來沒有挑嘴的時候,而且口味類似於人,愛吃零食。

葉雪山把瓜子花生盡數倒給了它,然後直起腰來嘆道:「現在館子都關門過年去了,晚上咱們吃點什麼呢?」

大黃狗快活的搖著尾巴,一邊諂媚的翻著眼睛去看葉雪山,一邊熟極而溜的叼了個帶殼花生。大嘴張開咬嚼幾下,它把花生殼完完整整的吐了出來。

葉雪山被它逗笑了:「我看你真是快要成精,晚上給你一點酒喝?」

大黃狗沒出聲,只顧著低頭嗑瓜子吃花生。

林子森說到做到,當真是擺出了一桌菜肴;葉雪山驚喜之餘,也是說到做到,給大黃狗倒了一大碗涼啤酒。回到餐廳坐在桌前,他從林子森手裡接過了筷子。林子森站在他的對面,彷彿有點局促不安:「少爺嘗嘗,要是味道不行,我就馬上出去,從外國館子里另要一桌酒席回來。」

葉雪山見他做的不過是家常飯菜,有葷有素,倒是齊備。隨便夾了一筷子送進嘴裡,他一邊咀嚼一邊點頭,笑著說道:「子森,你還真是有點手藝!」

林子森聽了這話,才放心坐下。葉雪山抄起酒瓶,親自欠身給他倒滿一杯:「子森,我們今天不講客套。自從娘沒了之後,我就一直是一個人過年;如今你回來了,我……」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隨即向後坐回原位,一隻手還攥著酒瓶:「……我很高興。」

林子森眼望著他,看他有血有肉,是太太的延續:「如果少爺明年不娶少奶奶,我就還來陪少爺過年。」

葉雪山舉起酒瓶,仰頭灌了一大口酒,然後對著林子森微微一笑:「那你明年是必來無疑了。」

林子森凝視著他,看他面色白皙,嘴唇卻是濕漉漉的紅。他是太太造出來的人,雖然是個男子,可是在偶然的某一瞬間里,他看起來會非常的像太太。到底是怎麼個像法,林子森說不清楚,總之就是像,是骨子裡的像。

葉雪山在林子森面前不講規矩,由著性子連吃帶喝,兩個人的宴席,竟然從下午一直持續到了天黑。

他略略的有些醉,懶洋洋的躺在沙發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的被一雙手托起腦袋,他順從的枕上了林子森的大腿。

林子森也帶了醉意,向後靠向了沙發背上。一隻手垂下去,手指狀似無意的穿過了葉雪山的短髮。無聲無息的閉上眼睛,他靜靜感受著大腿上的重量。

當年他的確是失敗了,一敗塗地,因為他那時還小,還不懂,越是不想放,越是抓不住。現在太太沒了,可是少爺還在。指尖無意間碰觸了葉雪山的頭皮,他的臉上似笑非笑,心中生出了久違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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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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