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眉毛

火燒眉毛

()下午一點多鐘,葉雪山睡醒了。

起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四面八方的打電話問消息。公債說漲不漲,旁人可以漫不經心的慢慢等待,他卻是急等著錢還債去的。

打過電話之後,他悻悻的回到卧室床上,披著羊毛毯子盤腿而坐。面無表情的側臉望向窗外,他滿心煩惱的打了個大哈欠,眼淚都流出來了。正是百無聊賴之際,房門忽然被敲響了,僕人隔著一層門板稟告道:「少爺,李三爺來了。」

葉雪山聽聞此言,嚇得心臟向下一沉——債主登門了!

李三爺是個五短三粗的漢子,穿一身飄飄然的綢緞褲褂,坐在葉家客廳里抽煙喝茶。等了不過三五分鐘的工夫,就聽上一陣腳步聲響,隨即門口人影一晃,是葉雪山滿面春風的走了進來。

李三爺雖然是來要債的,但是畢竟雙方沒有翻臉,所以還能保持禮數周到。笑呵呵的起身問候了一聲,他同時又上下打量了葉雪山,就見對方穿一身淺色西裝,頭臉乾乾淨淨,還是一如既往的少爺氣派,並無落魄之態。

未等李三爺進入正題,葉雪山主動開了口:「李三爺,你來得正好。我在金先生那裡借了幾萬元錢,本來年初就該還清的,可是直拖到了現在,還沒有給出回應,這實在是我不對。」

李三爺看他說話很上道,便笑著一點頭:「葉少爺,你真是明白人。不瞞你說,我今天登門,就是為了這一件事。我們金先生也知道憑著葉少爺的身家,不會在這幾萬塊錢上發生困難。只是近來資金有些周轉不靈,所以才讓我來問一問這還款的日期。」

葉雪山連連點頭,隨即笑道:「李三爺,我也講句老實的話,其實那三萬塊錢,我早預備好了,但我存了一份私心,見金先生沒有催促,便打算從這三萬塊錢上再生一點錢出來,所以前一陣子就全買了公債,預備小賺一筆。現在公債正是看漲,讓我就這麼把錢全撤出來,我真是不大甘心,可話說回來,我若因此就推三阻四的不還錢,那豈不是成了無賴?」

李三爺聽到這裡,雲里霧裡的,所以笑而不語。

葉雪山繼續說道:「我沒有別的非分要求,只想請金先生再多寬限幾日。如今已是六月下旬,我在七月中旬之前,必定把錢還清。為了表示我的誠意——」說到這裡,他從懷裡抽出一隻陳舊信封,欠身送到李三爺面前:「我把這裡的房契拿出來作為抵押。屆時李三爺若是依然拿不到錢,儘管收房就是。」

李三爺沉吟片刻,倒是有些為難:「這……」

葉雪山不等他把話說出,立刻又道:「房子的價值,總要遠遠高出三萬。如今大熱的天氣,我是萬萬不能讓你空跑一趟的;若是你回去無法向金先生交差,那我的責任就更大了。李三爺,我雖然年輕,但是信譽總算還有,等下我們立張字據,再上一道保險。到時我從中發筆小財,還款之時除了利息,再額外加送一千元整,金先生也不吃虧,豈不算是皆大歡喜?」

話到這裡,偏偏僕人走來送上一張單子,說是郵差剛剛送到的。葉雪山低頭一瞧,不禁大大的出乎意料——原來這是一張取款單子,他挂名的那個機關,居然把本月的薪水從北京匯了過來!

把單子往茶几上一放,他越發笑得歡暢了:「李三爺,你真是有運氣的人,只在我這裡坐了不過半個小時,就給我帶來了一筆小小財喜。」

李三爺莫名其妙:「葉少爺,這話是從何說起啊?」

葉雪山答道:「前幾個月,大家兄為我在衙門裡掛了個差事,又極力的讓我搬去北京。我在北京住了一個多月,實在無聊,就回了來。沒想到人回了來,薪水也按月的跟了來。這不算是一筆意外的小財嗎?」

說完這話,他站了起來:「李三爺,走,我們先出去吃頓午飯。有什麼話,吃飽再說。」

李三爺聽他提起「大家兄」,已經肅然起敬,如今又有大餐可吃,更是心花怒放。起身隨著葉雪山走出門去,他坐上烏黑鋥亮的汽車,到了高級華麗的飯店。及至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舒服的心神俱醉,一切問題,都不成問題了。

把李三爺快快樂樂的哄走之後,葉雪山愁得直脹肚子,連美食都消化不下了。

事到如今,單是指望著從公債上面發橫財,顯然是既不現實、也來不及。房子是一定要保住的,甚至連抵押房產的風聲都要徹底壓住;他不但不能窮,而且連一絲窮氣都不能讓人嗅到。闊少在街上吃燒餅,叫做率性洒脫,陳美情至多調侃他兩句,調侃完了,還要送錢給他。可他若真失了闊少的身份,那在街上吃燒餅就成了一個悲慘的笑話。一個人若是沒了尊嚴,沒了身份,沒了魅力,別人還憑什麼要寵你愛你?憑什麼心甘情願的拿錢給你花?

葉雪山想要保留住自己那虛無的資本,可又無能為力,只恨金先生不是金太太或者金小姐。對於女人,他素來很有一套手段;之所以能夠籠絡住吳碧城,也是因為吳碧城從小嬌生慣養,帶了一點女孩氣。

可是對於男人,他的辦法就有限了。他總不能捧著一束紅玫瑰去對金先生獻殷勤。

葉雪山吃不下晚飯,滿里亂轉,想要找點值錢東西去當,然而沒有,母親留下的珠寶首飾早被他當光了。

如此熬到午夜時分,他唉聲嘆氣的脫衣上床,恨不能出去綁架吳碧城,勒索一筆巨款回來。不知不覺的沉沉睡去,他在夢裡還不安生,彷彿是被人追得緊了,慌裡慌張的擠火車要去北京找父親設法。火車上的人太多了,他掙命似的擠出一身大汗,發狠發到了一定程度,他咬牙切齒,猛的醒了。

羊毛毯子纏在身上,的確是讓他出了一身熱汗。睜著眼睛望向黑暗,他忽然感覺十分失落,因為父親已經死了。

父親沒死的時候,雖然也不大來,但他總像是有座靠山。母親時而靜靜的哀怨,時而又哭又鬧的發神經;他在最不耐煩的時候,就會盼望父親快出現。父親像是萬靈丹,只要一露面,母親就安靜了。

他認為父親對待自己還算不錯,第一次見到顧雄飛時,他對這位大哥頗有好感,也是因為對方看起來很像父親,是個威嚴周正的大個子。可惜顧雄飛每次登門總像是捏著鼻子,還時常居高臨下的嘲諷呵斥他。他碰了幾次壁后,便得了教訓,再不和對方真心親近了。雖然見了面也有說有笑,但只是為了要錢而已。不要白不要,都是父親的兒子,憑什麼好處都讓顧雄飛一個人佔了?

葉雪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也睡不實,起又懶得起。折騰到了天明時分,他終於很不情願的想起了顧雄飛。

顧雄飛侮辱過他。

誰都可以侮辱他,唯有顧雄飛不行。他們是兄弟,他們生而平等。惹不起躲得起,他應該永生都不再踏進顧宅一步;可是……

可是,顧雄飛有錢。而且,肯為他出錢。

中午起床之後,葉雪山往北京顧宅打去了長途電話。

顧雄飛不在家裡,於是他晚上又打了一次。這回兩人通上話了,他並不提起舊事,只道:「大哥,我明天想回去拿行李。」

顧雄飛顯然是有些吃驚,很疑惑的「哦?」了一聲,隨即卻又鎮定下來:「可以。」

葉雪山不再多說,掛斷電話。獨自在電話機旁呆站了許久,他最後抬起手來,狠狠的抽了自己一記耳光:「他媽的廢物!」

與此同時,百里之外的顧雄飛,就只是驚訝。

葉雪山走了這麼久,他已然漸漸淡了那方面的心思,可是冷不防對方一個電話打了回來,倒搞得他又有些心猿意馬,同時也很好奇,不知對方捲土重來,有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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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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