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顧九思一暈,整個府邸人仰馬翻。
江柔和顧朗華趕緊趕了過來,看著顧九思幾天內瘦了一圈,心疼得不行。
江柔尋了柳玉茹,斟酌著道:「玉茹啊,萬事不可操之過急,我這孩子打小也沒吃過什麼苦,你一下讓他這樣勞累,會出事兒的啊。」
柳玉茹嘆了口氣,她知道顧九思沒吃過苦,卻也沒想到柔弱成這樣的。看上去精神頭這麼好一人,說暈就暈,也實屬罕見。她低頭道:「婆婆說得是,玉茹知錯了。」
見柳玉茹讓步,江柔也不好再說什麼。但她觀察著柳玉茹的神色,卻也是知道柳玉茹絕不會這樣罷休的。她瞧著躺在床上的顧九思,心疼得不行,慢慢道:「玉茹啊,其實人這輩子有許多路要走,也不一定就是要讀書。九思不適合,你也別逼他了……」
「那他適合什麼呢?」聽見這話,柳玉茹抬眼,靜靜看著江柔。
江柔被問得噎了噎。
柳玉茹再次重複:「婆婆覺得,郎君適合什麼呢?」
江柔沉默了,柳玉茹試探著道:「郎君武藝高強,不若送到軍中……」
「不行不行,」聽得這話,江柔立刻道,「我們家就九思一個孩子,這戰場兇險,若有個三長兩短……」
「婆婆,」柳玉茹嘆了口氣,「您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聰明至極的女人,怎麼在郎君這事兒上,就看不開呢?」
「習武的路子走不了,只能從文,無論是經商還是做官,哪裡有不讀書的?既然讀了書,當然要往最好的路子走,如今揚州城裡,哪家哪戶富商家中沒有幾個出仕的家族子弟?郎君沒有親兄弟,日後他若不去考個功名,就只能靠他的表親堂兄弟去考,這些親戚都在東都,你們遠在揚州,到二位年邁,郎君撐起顧家時,他們還會賣九思這個面子嗎?」
這話讓江柔沉默了,柳玉茹慢慢道:「就算賣這個面子,郎君只是一位商人,地位終究差了些,公公婆婆已是揚州首富,可舅舅要從東都來將郎君帶走,你們也毫無辦法,不是么?與其攀附他人,不如自立根生,您得為郎君未來著想。你得想著,他今日之所以要這般吃苦,就是因為年少時過得太過無憂無慮,人這一輩子要經歷的都是均等的,該吃的苦不吃,未來就會加倍還回來,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江柔聽著這話,許久后,她嘆了口氣,點頭道:「你說得是。」
「而且,」柳玉茹喝了口茶,出聲道,「郎君其實很聰明,這些時日來,我觀郎君之才,不落於他人。所以我希望公公婆婆日後,不要再說郎君做不到什麼,有什麼不行。於我心中,他就算拿了狀元郎,我也覺得沒什麼奇怪。」
江柔靜靜瞧著柳玉茹,柳玉茹低頭道:「兒媳一時心急,出言冒犯了。」
「無妨,」江柔吐出一口濁氣,「你說得是,是我和朗華迷障了。你好好照顧他。」
說著,江柔起身,拍了拍柳玉茹的肩膀,柔和道:「你是個好孩子,九思娶了你,我很放心。」
柳玉茹心裡微微一動。
她垂下眼眸,心裡有那麼幾分歡喜。
畢竟只是十五歲的人,被長輩誇讚著,還是難免有些飄然。
只是她面上不顯,恭恭敬敬送了江柔出去,到了門口,江柔突然道:「等九思身體好些了,陪你回門后,你也抽點時間,我帶你去幾個鋪子看看。」
柳玉茹愣了愣。
顧家的產業太大,顧老爺一個人管不過來,所以有一部分產業是由江柔一手管著。這事兒放在其他人家就是駭人聽聞,居然有讓妻子管著產業,還同外人談生意的。可對於顧家來說,這再正常不過。
柳玉茹知道,讓她去幾個鋪子看看,便就是打算讓她接手生意的第一步。
江柔……竟要她也像她一樣經商嗎?!
柳玉茹心突突跳。
她面色沉穩應是,然後恭敬送走了江柔。
她壓著心裡的激動,折回內間來,便見顧九思醒著,他睜著眼,看著床頂,似乎是在發獃。
柳玉茹走到顧九思身邊,坐到床邊,搖著扇子道:「郎君可覺得好些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隨後嘆了口氣道:「我已無礙了,是不是要讀書了?」
「今日先休息吧。」
柳玉茹笑著道:「我陪你說說話好了。」
「哦,」顧九思面色漠然,「我不想說話。」
「那你陪我說說話吧。」
柳玉茹撐著頭,靠在顧九思身邊,顧九思被她的話逗笑了,笑著看她道:「你臉皮怎麼這麼厚了。」
「你娘讓我陪她去鋪子看看。」
柳玉茹壓著心裡激動,面上的笑容卻是遮都遮不住。顧九思感覺到她的開心,轉頭道:「看看就看看,你高興什麼?」
「我猜她是想讓我陪著她做生意。」柳玉茹以為顧九思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顧九思「嗨」了一聲,滿不在意道:「不就是做生意么?你這麼高興嗎?」
說著,他突然想起以前柳玉茹在柳家的身份,他便明白過來,他想了想,隨後道:「我娘讓你陪她去看看,估計就是想瞧瞧你是不是這塊料。你不是想讓我讀書當官嗎?以後我們家業總不能荒廢,她估計就是想著,以後我當官,顧家的產業就全權交給你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睜大了眼:「你說……你說……」
「顧家未來都是你的。」看著柳玉茹被震驚的樣子,顧九思突然高興起來,他給她讓了位置,側著身,頭靠在手上,笑著道:「怎麼,高興傻了?」
柳玉茹沒說話,她深呼吸了幾下,有些忐忑道:「那你說,我成么?」
顧九思愣了愣,他頭一次瞧見柳玉茹這忐忑樣子,他驟然笑出聲來。
柳玉茹被他笑得沒頭沒腦,她有些不滿,伸手推他:「你笑什麼?」
「柳玉茹,」他高興道,「你也有今天啊?」
原來面對未知事物忐忑不安的,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柳玉茹忍不住伸手去掐顧九思,顧九思趕忙往床里退進去躲著她,叫喊著道:「哎呀,疼疼疼,饒了我吧姑奶奶,你最厲害最凶了……」
柳玉茹被他逗笑,一面笑一面掐他,顧九思躲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抓住了她的手道:「好了好了,別掐了,我輸了。」
「放手!」
柳玉茹故作兇狠看著他。
「那你可不能掐我了。」
說著,顧九思放了她的手,柳玉茹「哼」了一聲起床去,同他道:「你休息一下,這兩天找個時間陪我回門。」
如今揚州里的風俗是滿月回門,如今也到了回門的時間。
顧九思懶洋洋應了一聲,看著柳玉茹坐在鏡子前,他抬手撐起頭,溫和道:「你也別擔心了。」
卸著頭釵的柳玉茹動作頓了頓,顧九思打著哈欠:「你放心吧,就你這麼厲害,我都能管,幾個小商鋪,你管得下來。」
聽這話,柳玉茹才反應過來,顧九思是在說她接手生意的事。
她動作頓了頓,許久后,她垂下眼眸,應了一聲:「嗯。」
顧九思這麼些天來,終於睡了一覺好覺。等第二天起來,柳玉茹看著他精神頭不錯,便讓人去柳家給了帖子,領著顧九思回門。
回家路上,柳玉茹一直在給顧九思吩咐:「到了我家,你少說話,就表現得對我好就行了。」
顧九思點著頭,認真道:「放心吧,我保證給你掙臉。」
「還有一件事……」柳玉茹皺著眉,顧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思索著道,「我想將張月兒那妾室最小的孩子過繼到我母親名下,你……」
說著,柳玉茹頓了頓,隨後道:「算了。」
她想,這麼複雜的事兒,顧九思也是做不了的。
而顧九思瞧了她一眼,卻已經明白她要做什麼,撇了撇嘴,扭過頭去,沒有多話。
顧九思領著柳玉茹回門,剛到柳家大門,柳玉茹便看見柳宣領著蘇婉站在門口,張月兒同芸芸一起站在兩人後面。
這麼多年了,蘇婉第一次站回這個位置,柳玉茹一瞧見,便知道母親這些時日過得不過。她眼眶微紅,微微低頭,隨後就感覺顧九思握住她的手,眾目睽睽之下,一臉關愛道:「夫人怎麼哭了?可是哪裡不適?」
柳玉茹:「……」
不,我不需要你這麼虛偽做作的關愛。
但她不能拂了顧九思的面子,便勉強笑了笑,柔聲道:「見到父母,喜極而泣罷了。」
說著,她便領著顧九思上前去,恭恭敬敬給蘇婉和柳宣行了禮。
顧九思行禮周正,讓柳宣舒了一口氣,他慣來聽說顧九思行事張狂,本來就擔心這麼眾目睽睽下顧九思打他臉,誰曾想顧九思居然這麼給他面子,當即讓他高興許多,連忙招呼著顧九思進去。
於是顧九思陪著柳宣,柳玉茹扶著蘇婉,一家人歡歡喜喜進了柳家大門。
顧九思一心想著給柳玉茹掙臉,於是一頓飯下來,一直給柳玉茹夾菜,噓寒問暖,看得在桌人面面相覷,柳玉茹臉紅了個通透,顧九思卻渾然不覺,旁邊下人有些忍不住抿了笑,張月兒心中不屑,覺得顧九思太沒規矩,卻又不得不去艷羨。而蘇婉看見柳玉茹過得這樣好,便低了頭,不讓人看她紅了的眼。
等一頓飯吃完,顧九思被柳宣拉去喝酒。
大概是對顧九思期望太低,顧九思稍稍表現,柳宣便對他印象極好。而柳玉茹被蘇婉帶回房裡,蘇婉同她說著近些日子的情況:「如今張月兒心思一心一意在芸芸身上,同你父親吵得厲害,你父親看見她們頭疼,便到我這裡來得勤快了。」
「我倒也不覺得什麼,他來或者不來,我也不甚在意了。只是大家看見他抬舉我,對我便好上了許多。」
「倒是你,」蘇婉瞧著柳玉茹,關心道,「那顧大公子,對你……」
「挺好的。」聽到這話,柳玉茹便笑了,柔聲道,「娘,九思人比外界傳言好多了,對我很好。」
「他在家,」蘇婉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大堂,「也是那般模樣么?」
柳玉茹紅了臉,點了點頭,小聲道:「您放心吧,他是真心疼我。」
「那就好。」蘇婉舒了口氣,點了點頭道,「女人能得到丈夫這般寵愛,一輩子便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柳玉茹笑而不語。
以往她覺得蘇婉說得不錯,如今卻已經無法認同,但她也知道蘇婉這樣想了一輩子,要轉變太難了,於是她也只是笑著陪著蘇婉說話。說了一陣后,她想起今天的來意,同蘇婉道:「您如今和父親感情也好了,趁著這個機會,也該為未來打算一下。我想了想,我婆婆那日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您如今沒有孩子,不妨過繼一個。若是搶了芸芸的孩子,怕她會寒心,如今月姨娘最小的孩子尚不滿兩歲,不如我今日同父親提這件事,您看?」
「你提……怕是不好吧?」
蘇婉有些擔憂,柳玉茹嘆了口氣:「總不能您來說。父親如今之所以愛來您這裡,就是覺得您性情淡泊,不爭不搶,若是您開了這口,父親怕會不喜。」
蘇婉沉默著,沒說話,柳玉茹想了想:「您別擔心,九思在呢,父親就算不高興,也不敢說什麼。」
蘇婉和柳玉茹說了一下午的話,等到晚飯時,大家說著話,柳玉茹見張月兒抱著孩子,便笑著道:「榮弟如今也快兩歲了吧?」
聽到柳玉茹提到兒子,張月兒頓時有了幾分底氣,笑著道:「是呢,快兩歲了。」
「會說話了嗎?」
「還不大會,但會叫娘了。」
張月兒說著,催著柳榮道:「榮兒,來,叫個娘給大家聽聽。」
孩子嘰哩哇啦說了一堆,也沒吐出個完整的字音來,顧九思「噗」的笑出聲來,張月兒瞧過來,顧九思低頭道:「對不住,這孩子太好笑,我沒忍住。」
眾人:「……」
柳玉茹淡淡瞧了顧九思一樣,顧九思立馬收斂笑意,坐端正了。
就這麼一個細節,蘇婉這才真的放下心來。張月兒臉色有些難看,柳玉茹忙道:「姨娘您別同他計較,九思孩子脾氣。」
「顧大公子天性率真,」張月兒勉強笑著道,「哪裡有什麼好計較。」
「月姨娘膝下如今已經有了兩個兒子,玉茹看著十分羨慕,玉茹總想著,如今玉茹嫁出去了,母親身邊總該有個人照顧,父親,您說是吧?」
說著,柳玉茹就看向了柳宣。張月兒抱著孩子的手忍不住緊了緊,柳宣聽著柳玉茹的話,點了點頭,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直接道:「你說得是,你母親膝下是該再有個孩子。」
「不如這樣吧,」柳宣直接道,「月兒,榮兒就交給夫人撫養吧。」
「老爺!」
張月兒驚叫出聲:「這……這……榮兒還小,」她腦子轉得極快,忙道,「他若離了我,不行的!」
「月姨娘這話說得有意思了,」顧九思懶洋洋開口,「哪家男兒離了娘就不行的?又不是什麼軟骨頭,姨娘,孩子還是交給大夫人養,免得走了彎路。」
張月兒聽得這話,便明白顧九思是在暗諷她沒眼界,張月兒咬碎了牙,暗恨自己那些年還是對柳玉茹和蘇婉好了些,才讓她們有能力在今日來翻身。
她就該早早弄死蘇婉,又或是把柳玉茹隨便嫁個糟老頭子做妾室,讓她們母子一輩子翻不了身。
然而說這些都太晚,她只能是抱著孩子,開始哭哭啼啼鬧起來。
柳宣見她在顧九思面前鬧,頓時大火,讓人將她拖了下去,隨後便同蘇婉說起過繼這件事來,又留顧九思喝了一會兒酒,這才讓柳玉茹和顧九思回去。
等到了馬車上,柳玉茹便有些奇怪:「今日我父親怎麼這麼好說話?」
她原本想,要讓柳榮過繼這件事,是要鬧一會兒的。顧九思用手撐著頭,靠在窗戶邊上,含笑道:「這你得誇我。」
柳玉茹聽到這話,轉過頭去,便看見公子紅衣金冠,面色含笑,月光落在他白如玉瓷的皮膚上,帶了一層淡淡的光華。
他的笑容懶散中自帶風流,竟讓柳玉茹有那麼一瞬間恍惚。
見柳玉茹不說話,他伸出手,朝她招了招:「發什麼愣?誇我呀。」
「誇你什麼?」
柳玉茹回過神來,覺得有些不自在,扭過頭去,用團扇給自己扇著風。顧九思撣了撣衣服,頗為自豪道:「我下午便同你爹說起這事兒了。」
「嗯?」
柳玉茹回頭看他,好奇道:「你說什麼了?」
「我說呀,人家大戶人家的妻子,都有個兒子,沒有也要過繼,你娘孤身一個人,我擔心啊。」
「我本來打算給我小舅子送好多東西的,可惜你也沒個弟弟。把東西給個妾室的孩子,還打壓著你娘,我心裡多不高興啊。」
「就這樣?」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挑了挑眉,「不然你要怎樣?」
「你這樣說話,會不會……」柳玉茹斟酌著道,「太直接了些?」
「所以我說你呀,」顧九思用扇子輕輕戳了一下她額頭,嘴角帶了笑,「做事兒就是想太多。你以為你爹為什麼這麼多年沒休了你娘?」
柳玉茹皺起眉,猶豫著道:「因為休妻這事兒……傳去不體面?」
顧九思嘆了口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柳玉茹,直接道:「你爹是要臉的人嗎?他不休你娘,完全是因為你娘是蘇州蘇家的千金小姐,休了你娘,他哪兒再娶這麼體面的女人?有那麼得力的舅哥?所以啊,你爹會寵張月兒,可那也是在不得罪蘇家的前提下。你娘要是早早就鬧,你爹還敢這麼寵張月兒嗎?」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她慢慢道:「男人家……也要這麼算計著嗎?」
「男人也是人,」顧九思嗤笑,「是人就貪財,就好權。在你爹心裡,女人算什麼?如今他想要巴著顧家,所以自然會對你娘好,我提了要求,還明明白白告訴他,只要孩子過繼到你娘名下,我就給他送東西,我們顧家送東西是隨便送的嗎?你爹心裡算得清楚著呢。」
柳玉茹沒說話了,顧九思搖著扇子,等著柳玉茹誇他,等了一會兒,沒見柳玉茹有反應,不滿道:「你怎麼不說話?」
「顧九思,」柳玉茹這次沒叫他郎君了,她慢慢品味過來,抬眼看著面前弔兒郎當的人,詫異道,「你……你挺厲害啊。」
至少在琢磨人心這件事上,顧九思比她通透太多了。
他想人想得簡單,每件事都往本質上想,繞開了規矩和表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每次都是直擊要害。
對柳宣這樣的人,顧九思手到擒來,只是對柳玉茹這種和他根本不在一個思路上的行走牌坊,他才無從下手。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的誇讚,挑了挑眉,手搭在窗戶上,頗有些驕傲道:「叫夫君。」
柳玉茹聽了話,高興蹲到顧九思邊上去,給他捶著腿,討好道:「夫君,你太厲害了,你再給我說說張月兒,你說這人怎麼樣?」
「茶。」顧九思聽著柳玉茹這麼討好,心裡頓時飄了起來,柳玉茹趕緊給他倒茶,巴巴看著他。顧九思喝了口茶,看著柳玉茹那崇拜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
「柳玉茹,」他笑著道,「我發現你挺能屈能伸啊。」
「那是,」柳玉茹立刻道,「成大事者必須要有這種魄力。」
顧九思哈哈笑出聲來,拉著她起來坐在他邊上。
他醉后興緻高,就開始高談闊論,柳玉茹問著問題,他就給她說著自己的見解。
從張月兒、芸芸、一路說到他認識的身邊各個人。
這些時日,柳玉茹讓夫子給他說了天下局勢,他心裡也有了底,柳玉茹見他大約是醉了,什麼都說,便忍不住道:「那你覺得,梁王如何?」
聽到這個名字,顧九思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冷笑道:「亂臣賊子,其後必反。」
柳玉茹心中驟然一驚,她還要再問什麼,顧九思卻是兩眼一閉,靠在馬車上,不高興道:「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後面無論柳玉茹再如何搖他,他都不肯再多說了。
然而這話卻是刻在了柳玉茹心裡。
柳玉茹一夜未眠,她在床上輾轉反側,等第二天醒過來,柳玉茹早早就蹲在了顧九思的地鋪邊上,開始搖他:「顧九思,顧九思。」
顧九思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滿喃喃:「不是說好給我放假嗎?我好累,好疲憊,好睏……」
「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給你睡。」
顧九思捂著耳朵,假裝什麼都聽不到,柳玉茹把他的手拉開,忙道:「你為什麼說梁王會反?」
「嗯?」顧九思迷迷糊糊睜開眼,「我說了?」
「對,」柳玉茹肯定道,「你說了。」
顧九思艱難想了想,憋了半天,他終於道:「瞎說的吧……」
柳玉茹:「……」
看著柳玉茹的臉色,顧九思知道自己不能再睡了,他坐起身來,痛苦道:「我就是個感覺,梁王這人太假了。你說他有兵有權,什麼都給皇帝想好,還把自己家裡人送去當人質,你要真這麼忠心,把兵權交回來啊,你看他這兩年打了三次仗,每次都叫朝廷增兵,但我看了仗,我覺得好幾次都是可以追擊一舉殲滅的,但他就不,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就想啊,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外敵他能打贏,但他怕狡兔死走狗烹,他自己也知道皇帝懷疑他,所以就已經開始琢磨著謀反了,只是現在時機還沒到,所以他就裝乖,然後故意讓陳國出兵騷擾邊境,通過這種打著玩一樣的仗反覆增兵給自己。」
「你怎麼知道他可以一舉殲滅?」柳玉茹好奇,顧九思嘆了口氣,「以前在賭場,遇見過好多次梁王封地來的人,他們給我複述過那邊的情況。我也是瞎猜的,做不得真。」
柳玉茹沒說話了,顧九思抬手抱著頭,好久后,他抬眼看她:「你還有沒有要問的?沒有我想睡了。」
「睡吧。」
柳玉茹抬手就把他的頭按回了枕頭。
顧九思頭一沾枕頭,立刻閉上了眼睛。
宿醉真的容易頭疼。
柳玉茹琢磨著顧九思的話,經過這些時間的了解,她覺得顧九思說話大多是有一些道理的,他說他瞎猜,但柳玉茹卻覺得,可能比許多人認認真真分析情報准得多。
畢竟情報可能是假的,但到賭場來隨便說的話,卻沒有作假的必要。
柳玉茹想了一會兒,外面就傳來印紅的聲音道:「少夫人,大夫人叫您過去。」
柳玉茹回了神,忙應聲洗漱,隨後便去了大堂,江柔已經等在那裡,見柳玉茹過來,她笑著道:「來,吃過早飯,我帶你去鋪子里看看。」
柳玉茹低頭應聲,同江柔一起吃過飯。江柔問了一下顧九思同她回娘家的情況,又問了之後的安排,隨後道:「等九思習慣了讀書,後面九思的功課,你也不用時時盯著,挪點時間到生意上來。」
「聽婆婆吩咐。」
江柔帶著她用過了早飯,便領著她去了鋪子,江柔將她介紹給鋪子里所有人,細細給她講了所有鋪子的運作。
每個鋪子的選址、盈利的方式、採購的來源……
江柔毫無保留,都給柳玉茹說了,等去過她手下所有鋪子之後,江柔取了一個賬本,手把手教著柳玉茹看賬,而後她同柳玉茹道:「如今剛好到了一年查賬的時候,你便幫我將所有的賬查一遍吧。」
柳玉茹微微一愣,她知道這是江柔給她的考驗,便沒有推辭,雖然心裡忐忑,卻還是應了下來。
當天回了家裡,顧九思並沒在家,她詢問了人後,才知道顧九思是出去玩了。
想著顧九思已經許久沒去見他朋友,她也沒有再管,自己洗漱之後,坐到了桌邊,看著賬本,最後忍不住倒頭趴在書桌上睡了。
顧九思玩了一天,興高采烈回家的時候,就看見柳玉茹倒在桌邊,她手邊是個賬本,旁邊是算盤,顧九思愣了愣,上前搖了搖柳玉茹:「柳玉茹,醒了,去床上睡。」
柳玉茹迷迷糊糊睜開眼,似乎是困極了。
顧九思看見她眼神,嘆了口氣。他太能體會這種困到極致被人吵醒的感受了。於是他乾脆彎下腰,小心翼翼將柳玉茹打橫抱起來。
柳玉茹比他想象中更輕,他抱著她走向床邊,柳玉茹迷迷糊糊睜開眼,瞧見顧九思的面容,小聲道:「你回來啦?」
沒罵他。
顧九思第一個想法,於是他高興許多,應了一聲,催促道:「別說話,趕緊睡吧。」
柳玉茹應了一聲,再次閉上眼,她太困了,困得沒法。
顧九思將柳玉茹放到床上,給她蓋了被子,這才去隔壁洗漱,他洗著澡時,忍不住問木南道:「少夫人今天做什麼了,怎麼這麼累?」
「大夫人帶少夫人去熟悉鋪子了,」木南早猜到顧九思會問,提前打聽好了消息:「聽說大夫人把今年查賬的事兒交給少夫人了。」
顧九思愣了愣,他知道每年查賬是他娘最忙的時候,不由得道:「這麼大的事兒,就交給她啦?」
「是啊。」
木南給顧九思搓著背道:「大家都說了,大夫人是在栽培少夫人,不久之後,家裡的事兒說不定都是少夫人說了算了呢。」
「現在不就是她說了算嗎?」
顧九思翻了個白眼。
但想了想,他還是道:「那她一邊監督我讀書,一邊管賬,豈不是很辛苦?」
那自然是辛苦的。
之後柳玉茹每幾天,柳玉茹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她沒去管顧九思,顧九思倒也沒給她找麻煩,乖乖讀書,印紅幫柳玉茹看著顧九思,說顧九思近來也還算努力,雖然偶爾開小差,但也盡量控制著自己,沒真做什麼出格的事兒。
柳玉茹點點頭,也沒再多管,說到底,她不能真管顧九思一輩子,她開了頭,走不走得下去,還得看顧九思自己。
她一開始看賬比較慢,後來就看得快了,每天算著賬面上對不對,然後要去鋪子里盤點,每次一去就是一整天,回來的時候便是大晚上。有時候回來還弄不完,就只能熬著夜的來做。顧九思常常就是睡在地鋪上,看著屏風后的燈火一直亮著。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努力的人,如此自律、克己的姑娘。
那姑娘的身影落在他的眼睛里,帶著溫暖的燭光,就這麼慢慢的、慢慢的浸入了他的生命,只是那時他渾然不覺。
好在事情都是慢慢熟悉起來的。
柳玉茹做多些,便熟悉了,江柔便教著她去談生意,先帶了幾次,後來便放手讓她自個兒去談。
幽州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商人,想定一批布料,這恰好是柳玉茹的長處,她家本來也以布匹為主要貨源,於是這件事就由她去談。那天天氣正好,她由木南和印紅陪著,進了早就定好的包廂里。
對方叫周燁,據說他的養父在幽州軍中任職,因此偶爾他會幫著軍中來採購。比如這批布,就是為了幽州今年入冬所準備。
柳玉茹猜想著,這人應當已經上了年紀,否則不會被派來做這樣大的事兒。因而進了包廂,見到裡面是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時,柳玉茹還是愣了愣。
對方面容英俊,帶著北方男子特有的結實,看上去帶這一種英俊陽剛之美。
他見了柳玉茹,也是有些詫異,但他極好的掩飾了情緒,恭敬朝著柳玉茹行禮。柳玉茹壓著心裡的忐忑,同他介紹自己道:「周公子,妾身柳玉茹,乃江老闆的兒媳。如今江氏商行暫且由我接管,因此布料一事由我來與您商談。」
「顧少夫人年紀輕輕就被委以重任,必有非凡之能,」對方機會說話,恭維著柳玉茹,而後坦蕩請柳玉茹入座。
周燁說話善談,脾氣溫和,和柳玉茹商談著價格,兩人都是實誠做生意,倒也一拍即合。
具體商量完了數量、價格、運送方式等東西后,雙方便簽了契約,而後寒暄了一番后,也到了回去的時間,周燁瞧了天色,禮貌道:「我送少夫人回去吧。」
「不用了。」柳玉茹笑了笑,「我帶了家丁,周公子自便就好。」
周燁點了點頭,但還是送著柳玉茹下了樓,剛走了沒幾步,柳玉茹就聽見走廊上傳來了一聲大笑道:「喲,這是哪家小娘子啊,大白天的,怎麼跟著其他男人一起從包廂走出來,還勾勾搭搭的?」
這一聲叫喚出來,全場就安靜了,所有人尋聲回過頭去,就看見走廊上立著一個男人。
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卻一聲頹靡之氣,他似乎是喝高了,站都站不穩,雙頰通紅。
柳玉茹跟著大家回頭,目光觸及到那青年的瞬間,整個人就僵了。在此之前,她是沒見過這人的,可是她對這張臉一點都不陌生。
是王榮。
她肯定的想起來,就是她夢裡那個被顧九思打斷了腿,然後懷恨在心殺了顧九思的王榮!
她呼吸一窒,隨後立刻反應過來,轉過身便拉了身邊人要走。
然而周燁卻是立在了原地,他不知這人是誰,但他為人正直,仍舊道:「公子慎言,我與這位夫人只是洽談生意,並無其他逾矩之處,家中長輩盡都知曉,公子切勿污言穢語。」
「哦~」王榮意味深長開口,「是家裡長輩讓出來做這些的呀。」
他把「做這些」咬得極重,眾人都聽出中間的旖旎味道,周燁面色不善,柳玉茹小聲提醒道:「周公子,這是官宦子弟,切勿起了衝突,清者自清,公子別招惹了麻煩。」
周燁冷哼了一聲,全然不將「官宦子弟」四個字放在眼裡。柳玉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起周燁似乎也是官宦出身。她抿了抿唇,同周燁道:「周公子,走吧,畢竟這是揚州。」
聽得這話,周燁遲疑了片刻,終於才轉過頭去。
而這時王榮卻是走了下來,大聲道:「別走啊,小娘子,你伺候了這位公子,也同我玩一玩兒唄?」
「王公子,」木南上前來,擋在柳玉茹面前,恭敬道,「我們夫人是顧家的少夫人,還望公子放尊重些。」
「你說是顧家就是顧家。」王榮冷笑一聲,「怕不是冒充的吧?」
說著,王榮便上前去,端詳著柳玉茹道:「看著是清白小菜,仔細瞧著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王榮用扇子去挑她下巴,柳玉茹捏緊了拳頭,綳直了背,冷聲道:「王公子,今日我身份已經說明了,你還要借酒裝瘋,那打的就是顧家的臉。你就算不想著自己,也想想王大人,到時候東都一封摺子參上去,到不知王公子在家裡板子挨不挨得起!」
「你!」王榮抬著扇子就要抽過去,周燁一把抓住了扇子,厲聲道:「王公子,既然身為官家子弟,便當嚴於律己當作表率,若你今日還要執意裝瘋買醉,可是真打算與顧家為敵了?」
王榮沒說話,他死死盯著周燁,似乎是在衡量。
過了許久后,他冷哼了一聲,突然抬手捂了頭,露出頭疼的表情道:「哎呀,醉了醉了,人都瞧不清了,來人啊,扶我下去吧。」
等王榮走了,柳玉茹這才鬆了拳頭。
她舒了口氣,同周燁道歉道:「周公子,這次牽連到您,給您惹麻煩了。」
「無妨。」周燁擺手道,「如此敗類,就算今日不是少夫人,周某也不會袖手旁觀。」
「王家在揚州家大勢大,如今他拿我沒辦法,必會找您麻煩,您還是趕緊離開揚州為好。布料的事兒我會全權辦妥,您放心就好了。」
柳玉茹帶了幾分歉意,周燁笑道:「無妨,他也不敢拿我如何。」
柳玉茹面露擔憂,周燁看了看天色:「少夫人,還是我送您一路回去吧。」
周燁神色不容柳玉茹拒絕,柳玉茹無奈嘆氣,點了點頭,便入了馬車。
周燁駕馬護著柳玉茹回了顧府,柳玉茹心裡思索著,等一會兒要如何同江柔彙報此事。
她心裡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委屈難受。她不知道江柔過去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兒,但凡做生意,總是要出去談的,可這生意場上總不能女人和女人談,男人和男人談。而大買賣總是機密,得私下單獨談,男女共處一室,哪怕有小廝丫鬟,也總會讓人說閑話,不知道江柔是怎麼處理。而且王榮這事,他為什麼突然找上門來?而她這樣威脅了王榮,之後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柳玉茹腦子裡念頭紛雜。馬車正慢慢往顧家行去,臨近顧家,外面突然傳來了熟悉的打馬聲。
柳玉茹聽著那熟悉的聲音急促的喊著「駕」,她不由得趕緊掀開了車簾,隨後就見顧九思穿著一身素衣,正巧從她馬車邊上打馬而過。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急忙叫出聲來:「顧九思!」
顧九思全然不停,背對著她,只是道:「你回去!」
柳玉茹懵了片刻,隨後便看顧家家丁在後面駕馬追著,柳玉茹忙攔下一個人來,焦急道:「大公子這是做什麼去?!」
「大……大公子聽說王榮欺負了少夫人,」家丁喘著粗氣,焦急道,「從家裡搶了馬,說要去折了他的腿!」
一聽這話,柳玉茹臉色煞白。
周燁在旁笑了笑:「原來這位就是顧大公子,當真少年意氣。少夫人您也別擔心,大公子大概就是隨便說說,過去吵一架也就罷了。」
「不,不是。」
柳玉茹緩過神來,忙道:「趕緊把大公子攔下來,快去!」
說著,她緩了口氣,隨後同周燁道:「周公子,我家夫君性情暴烈,我得去看看,謝謝您一路相送,改日再見。」
周燁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那少夫人保重。」
柳玉茹應了聲,隨後坐進馬車,同車夫道:「趕緊去追大公子。」
追不上,王榮的腿就得真的折了。